22 玫瑰粽子糖(下)

六安麻溜地接過荷包,先倒給自己一粒吃了,本想等會再遞給沈端硯,被他看了一眼後,立即一臉正氣凜然地雙手呈給了自家主子。

他絕對不是想吃糖,他只是想給自家大人試毒。

沒錯,就是這樣。

沈端硯站在窗邊上,看着永定橋的方向眉頭微蹙。

晚風徐徐從窗口吹來,吹得他的衣袖拂動。

何清沅見沒人理她,她又不能說話,只能趁着他不注意,直接坐在凳子上,把小縣主放在了腿上,放松了一下胳膊,一邊偷偷打量這位總是莫名看她不順眼的首輔大人。

第一次吃了她的糖,随手扔掉了她的荷包;

第二次吃了她的糖,也不讓人幫她抱着孩子,真是夠小氣的。

何清沅暗暗腹诽着。

他今日出來帶的随從不多,想來是要悄悄出來辦什麽事,所以身上只穿了一身再普通不過的墨藍直裰,雖然面料質地上好,但上面半點紋飾也無。但他年輕,皮膚生得白,又五官清朗,這樣簡單的深色衣衫反而襯得他氣質清貴,卓然不群,怎麽看都像是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而不是曾被京中貴女嗤笑過的心機小人。

但何清沅對他的來歷再清楚不過了。

這人自小家境貧寒,少年又苦于考取功名,真正發跡也不過是這些年的事。不過何清沅回想了一下,覺得這人又不是這兩年才養出的這身派頭。

她過去時常生病,記憶力不算很好,但還模模糊糊地記得,從前有一次在花會上,她曾經和他狹路相逢,算是打了個照面。

那會她還是永寧侯府的嫡女,他是新登科的探花。她和閨中好友們一起,他和同窗好友們一道,兩撥人通往桃花林的一條小路上撞了個正着。

他那時說了什麽來着?

何清沅又有點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他從容地向她們一禮,然後讓開了路。

他的同窗們也跟着他讓開了,只是表現卻和他不大一樣。

她那會雖然年紀不大,但卻并不缺少見識。她知道,新登科的士子中越是出身貧寒的,一朝躍過龍門後,最初那段日子總會行為有點失常。比方說見到了貴女們個個神思不屬,有的放浪之輩眼睛幾乎要黏在她們身上,有的卑瑣之徒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有的鼻孔朝天,有的笑臉迎人,

等她走遠了,下意識地又回頭一看,見那人似乎還站在原地,正好轉過身去,留下一個挺拔如青松翠竹般的背影。

後來在其他人家的宴會上,她又碰到他幾次,下意識地留意了。這個年輕的翰林院小編修雖然出身貧寒,但待人溫文爾雅,舉止有度,稱得上是個君子。

只是後來那段日子,她在家中病得厲害,外面的很多事都不太清楚。這位沈大人是怎麽投了宣平帝的眼緣,又是如何帶着人抄了她的家,她都不知道。但她明白,以當時的局勢,永寧侯府倒臺是遲早的事,宣平帝不可能放過他們。

無論如何,她都該感謝這個人,當初還是給她這個将死之人留了最後一點體面。

想到這裏,何清沅又下意識地擡頭看着窗邊的那個人。

他正在一邊看着外邊,一邊吃她小荷包裏的糖。

這粽子糖也是何清沅自己做的。糖殼做的很薄,裏面的玫瑰鹵是小廚房研制玫瑰花鹵的時候剩下的一些,入口後化得很快。但何清沅也沒見過像沈端硯這種吃法的。

他仿佛嗜甜如命,但神色卻又絲毫不見對糖的狂熱,仍舊是冰冷漠然的。甚至他的心神都在遠處,根本沒有心思品咂這糖的甜味,只是一粒又一粒地放入了口中。

唯一讓何清沅覺得這糖大概對他還是起了點效果的,大概是他原本緊皺又慢慢松開的眉頭,最終眉宇之間又重歸平靜。

從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窗外漆黑的夜空,還有沈端硯清寂的側臉,幽深的眼眸。他身上仿佛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能讓一切都靜下來,連茶樓外的喧鬧聲仿佛遠在天邊。

但是,她,或者說原身哪裏得罪了他呢?

可要說得罪,好像也不全是。

她能感覺到,沈端硯對她的态度很複雜,輕蔑、漠視、警惕中隐隐帶着排斥,但卻又能放心地像個小孩一樣跟她讨要她荷包裏的糖。

何清沅正直愣愣地看着,沈端硯突然轉過身來,正好對上她的眼神,同樣也是一愣,然後立即撇開視線,向門外走去。

六安忙不疊正要跟上,就聽沈端硯吩咐道:“你留在這裏,等待會和郡王府的人說明情況,我下去看看。其餘的人跟我走。”

六安:“……”

等等!他是不是聽錯了!

然而并沒有,他眼睜睜地看着沈端硯帶着剩下的人走了出去。

所以……他就這麽被大人扔下了?

六安欲哭無淚。

他先撒氣一般地惡狠狠瞪了何清沅兩眼,轉過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給自己倒茶消氣,心裏暗地裏盤算着回去怎麽給剛才那群搶了他位置的人小鞋穿。

旁邊的何清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見他在那邊一個勁地長籲短嘆,不明白六安這是在發什麽瘋,低頭繼續看着懷裏的小縣主。

好在這位小縣主熟睡後沒多久,她家裏的人終于來了。

何清沅這才知道,之前那險些被拐的小女孩原來是臨安郡王府上的小縣主,今年不過才三歲多,算來正是永寧侯府被抄家後不到一年左右出生的。

今天小縣主是跟着郡王府的一位親戚一同出來的。

她嫌畫舫上的歌舞無趣,吵鬧着要去花市那邊買花玩。

帶她出來的那位長輩心想着畫舫就在永定橋不遠的地方,又有一群侍衛看護着,怎麽都不至于出事,誰能想到會突然出了亂子,這夥膽大包天的歹人竟然敢劫持縣主。好在有何清沅和三七的出手相救,這才把小縣主給救了回來。

人雖然救回來了,但事沒這麽容易解決。

三七急于救人,一來一往地只抓住了一個同黨,其餘的歹人早已不見蹤影。那個倒黴蛋目前已經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裏待審,不大可能活着出來。

唯一留下的一個疑似“同黨”,不是別人,正是先前在花市上賣給何清沅她們一籃子茉莉花的小姑娘。

何清沅在一旁聽着,原來那夥歹人剝下了小縣主的衣裳,換在了賣花小姑娘的身上,随手将她扔給了郡王府的侍衛們。倉促之間,那夥吓昏了頭的侍衛們只見奪回了小郡主,便不再追擊。等轉過身子來一看臉,這才紛紛駭然失色。

雖然後來沈府的人把小縣主又送了回來,但他們也難逃罪責。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一口咬定那賣花的小姑娘是同黨。

然而那小姑娘和之前中了迷藥的小縣主一樣,正昏迷不醒着,顯然也是被分量不輕的藥給迷住了。想要從她口中問出什麽,恐怕只有等她醒來才能知道了。

何清沅不禁搖頭,這夥侍衛沒本事,反咬那個小姑娘一口又算什麽英雄好漢。

不過何清沅也沒能聽多久,六安就來趕人了:“好了,下頭的人也散了,你趕緊回府去。我們這裏忙得很,剛才聽到了什麽、發生了什麽,你統統不知道,明白嗎?”

旁邊來接應小縣主的人倒是很客氣:“這位姑娘先回去吧,回頭郡王府和威遠伯府必有重謝。”

她還是溫清沅時,天生體弱,打娘胎裏就有毛病,周圍時時刻刻都有一大群丫鬟嬷嬷看護着。即便如此,有一回上元夜,侯府所有人出去看燈,她也被抱了出去,奶娘她們一個沒看緊,混亂中就被人抱了去。

好在清沅福大命大,那夥拐子在前三皇子帶人辦案時一舉拿下,她也被被認了回去。但到底是吃了一番苦頭,本來就不怎麽樣的身子骨被折騰得更弱了,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所以何清沅對拐子更是深惡痛絕。

今天看到這小女娃被拐,雖有一時熱血上頭,但更多還是出于對這一類人的痛恨。

但這會回過神來,才方覺當時的驚心動魄。

何清沅苦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擔子,居然敢在虎狼環伺的情況下主動往上湊。若不是三七剛才及時趕到,只怕她早就被那夥亡命之徒捅死了。

不過他這麽一說,何清沅差不多明白了她先前看那小女孩那種古怪熟悉感的由來。

果然,是故人之後。

何清沅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得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縣主。

沒關系,她們早晚都會再相見的。

就在這會功夫,五城兵馬司的人終于姍姍來遲。

在一大群兵丁的呼喝驅趕下,橋南北躁動的人群終于逐漸平複,慢慢疏散開來。

眼看着街道上的人漸漸疏散了,何清沅這才下了茶樓,順着街在橋兩頭尋找着采薇的蹤跡。

剛才那一番變故後,街道上一片狼藉。橋南原本街道兩邊的攤子都被撞散了,地上掉滿了東西,有人正在撿東西。她甚至還看到一口翻了的大鐵鍋,旁邊灑了一地的醬汁,不知道哪來的一大群野狗瘋狂地舔着那一塊地面,看得何清沅胃裏一陣翻騰。

好在沒過多久,她就聽到了采薇焦急的呼喚聲:“清沅,清沅——”

等何清沅循着聲音找過去,就見采薇、采菽、采芹三人正在那邊和一夥兵丁正在争執什麽,她連忙快走幾步上前去替她們解圍:“各位大人莫怪,我們是首輔府上的,出來玩碰上了亂子,這才走散了。我這位姐姐一時情急,所以才大聲呼喊。大人莫怪。”

何清沅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從袖口摸出兩片銀葉子,那兵丁見了,這才心滿意足道:“行了行了,既然是首輔府上的,趕緊回去便是了。”

何清沅拉着采薇她們謝過那幾位兵丁,走出一段距離後這才松了口氣。

采薇一見她衣衫還算齊整,就知道她先前應該沒出什麽大事,不過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句:“方才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你。”

采芹對何清沅從來就沒個好臉色,剛才幫着找了半天人,跑得她腿疼,喊得她嗓子都啞了,這會見到了人更是怨氣沖天:“我就說她沒事吧,一個大活人能有什麽事。咱們怕她出事喊了半天,她可倒好,不知道躲在哪裏吃茶呢。”

何清沅無奈道:“好了,是我的錯。有什麽事咱們先回府再說吧。”

采菽嘆了口氣:“你說好好的出來一趟,咱們就這麽倒黴碰上了這麽件事。我買了好些東西,剛才在人群亂起來時都沒了。”

何清沅也有點可惜:“我那還有小半籃子的茉莉想帶回去做茉莉清湯呢,可惜剛才太亂,估計這會籃子都被人踩爛了吧。”

“我們才剛開始逛,還沒買什麽花,也沒吃什麽東西,就出了這麽大亂子。”

“說起吃東西來,之前吃了一家的鹵豆幹味道還不錯。”

看着她們邊走又叽叽喳喳起來,采薇無奈道:“天色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再說吧。”

一群人準備回府,才走出沒多遠,只聽身後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何清沅下意識地回頭看去,然後和其餘人一樣下意識地倒抽一口涼氣——

永定橋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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