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又是養老
(十九)
伊娜腳下正踩着的油門松了,原本在車流中急馳的車子好像進了港口的船,速度慢了下來,她問道:“你婆婆來了?你們那個家一家三口住挺好,她來了,能住得下嗎?”
棉棉低下頭:“我也這樣問任卓遠——她是來上海看病的,前些年她得了乳腺癌,做了手術化療買藥,花的都是我們的錢,現在癌症轉移,成了甲狀腺癌,來上海做手術的,她說辛苦了一輩子,現在身體不好了,就算手術成功,回鄉下也幹不了農活,以後就靠我們養老了。”
“養老?”伊娜想起自己的婆婆,情不自禁地說道,“我們好像都碰到這樣的問題了,我婆婆也拎着行李包搬到我爸媽家來了,難道我們這一代人,已經到了既有養老又要養小的年紀了嗎?”
棉棉說道:“你婆婆來了,你煩惱什麽。陳展鵬有的是錢,花錢請個保姆不就行了。”
伊娜道:“沒那麽簡單,老小老小,有時候啊,老人就像個小孩,你簡直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
棉棉道:“這世上有錢好辦事,伊娜,我今天在想,我當年不顧一切,嫁給卓遠是不是錯了,他就是個窮二代,連鳳凰男都不是,有鳳凰男才月入四千的嗎?名牌大學法學研究生畢業,你家陳展鵬是全國知名的大律師,他卻安心給一個小公司當法律顧問,他就是個草雞男!”
伊娜安慰她道:“卓遠雖然來自農村,但肯定是潛力股,他心地好,人老實,你苦幾年,以後日子會好起來的,生活要像甘蔗,先苦後甜才好。”
棉棉卻道:“伊娜,你沒在我現在的位置,你是不會明白的。”
簡伊娜便不好再說什麽,剛好棉棉的家也快到了,便停了車,讓棉棉下車了,棉棉苦笑道:“家裏簡陋,又人多事多,就不請你上去坐了,伊娜,謝謝你送我回來。”
簡伊娜笑道:“不用客氣,我還要回醫院上夜班,改天再來看你。”
棉棉點點頭,伊娜便把車調了頭開回去了,棉棉站在原地看了看,才轉身往小區裏走。
她離家越近,步子越懶,簡直一步挪一步,想着要即将面對的婆婆,那好像不是婆婆,而是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些年,她一直苦苦支撐着,如今婆婆來了,眼看就要崩潰了。原本參加同學聚會,是想出去透口氣的,結果和那些混得好的同學一對比,心情更沉重。
可是隐隐地聽到女兒笑笑的哭聲,她的腳步便又加快了,立馬就為自己參加同學聚會的行為自責起來,丢下女兒給卓遠和婆婆,自己跑去參加同學聚會,這還像個當媽的樣子嗎?
她快步走進家門,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任卓遠在他們床的附近組裝了一張折疊鋼絲床,別的當律師的忙成狗,任卓遠卻天天朝九晚五的準點上下班,閑得無事可幹。
婆婆坐在一旁摟着笑笑,身體虛弱,一臉病态,喉嚨處腫起兩個疙瘩,看着十分吓人。再加上笑笑從來沒有被奶奶抱過,一直扭着身子在哭着,一歲半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力氣了,老人吃力地抱着,笑笑随時都好像會從她手上掉下去。
棉棉快步過去,從婆婆手裏搶過孩子,笑笑看到媽媽,才慢慢止了哭聲,抽噎着叫着“媽,媽”,聲音都啞了,肯定是哭了很久。
棉棉原本凝重的內心就好像又下了一層霜凍,她給女兒取名叫笑笑,就是想着讓她在成年之前,天天幸福快樂,能時時微笑。她在身邊的時候,女兒的哭鬧從來沒有超過一分鐘,怎麽她在家帶孩子過了暗無天日的一年半以後,她因為受不了壓力,出去散散心,他們就讓孩子把嗓子哭啞了。
她一張臉硬得像個山核桃,沖着婆婆:“笑笑哭了很久吧。”
婆婆讪讪地:“我一直在哄,可越哄她越哭。咳咳——”然後捂着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棉棉有些譏諷:“您從來沒抱過她,她當然會哭了。”
婆婆的臉色不好看,像梅雨季節長了黴的衣服表層,她不吭聲了。
任卓遠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從安好的床上站直身子,對她惱道:“我媽身體不好!你心疼孩子,你就不應該丢下她,去參加什麽同學聚會,同學聚會不能穿越回青春時代的,那是用來悼念青春的,跟參加葬禮差不多,有意思嗎?”
棉棉的臉就更沉了,像山核桃扔到了冰水裏,不但硬,還心冷。
她不想當着婆婆的面和任卓遠吵架,她唱着兒歌哄着女兒,笑笑大概是哭得太累了,一會,就在她懷裏睡過去了。她停止哼歌,繼續扭着身子哄着女兒,因為眼睛無處安放,所以只能無奈地瞪視着這間房子,這屋裏的人,這是自己的家啊。
房間裏那個彎着腰馱着背在收拾整理的男人是她老公,坐在角落裏的是她沒有醫保社保的農村婆婆。
沒有醫保,在治病上的花費就是一個無底洞,不停地填錢進去也看不到底。之前,婆婆在老家看病,他們每月寄錢回家,現在,他們已經花光了積蓄,全家只剩下四千塊錢的存款了,任卓遠正在發愁去哪借錢給他媽看病,老太太卻自己從老家跑來了。現在癌症轉移,接下來挂號,請專家看診,手術、放療、化療都需要大筆的錢。
阮棉棉不知道任卓遠怎麽想的,她只覺得大學畢業8年了,她在這種生活裏快瘋了,如果不是因為女兒,她可能都堅持不到今天。
任卓遠掃了地,把垃圾扔出去,回來後紮手紮腳地站在那裏,對瞪視着一個方向發呆的老婆說道:“孩子睡了,送她到床上去吧。”
棉棉聽話地把孩子放在床上,細心地給她蓋好被子,轉過身對任卓遠低聲說道:“卓遠,我有話對你說,你出來一下。”
她不等他回答,就低着頭走出去了。卓遠愣了愣,回頭對老人說了聲:“媽,我出去一下。”老太太大概感覺到了兒媳婦的不高興,長嘆了口氣,說聲:“去吧。”任卓遠便出去了。
夫妻倆一前一後的地往前走着,棉棉擔心女兒醒了沒看到她,又會哭起來,便走到樓梯口那裏就停下來了,卓遠也跟着她站定腳步,棉棉低聲說道:“卓遠,你說怎麽辦?”
任卓遠知道她的意思,沙聲道:“老婆,我知道這些年讓你受苦了,可是我也沒辦法啊,她是我媽,她為了養大我,吃了一輩子苦,她現在生病了,我不能不管。”
棉棉聲音有些大了,雖然拼命壓抑着,嗓子也還是粗的:“我沒有叫你不管!為了給你媽治病,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我說過什麽沒有?”
卓遠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她既然來了,要和我們一塊過,我就不能讓她走。上海的醫療是最好的,甲狀腺癌只要手術就可以治愈,我會努力賺錢,把日子過好的!”
他說完,也不等棉棉回答,轉身就大步走了,低着頭,背影顯得沉重又堅定。
棉棉倒是有些呆,然後就是憤怒,傷心,失望等種種情緒如潮水般淹來。日子真的能過好嗎?陳展鵬北京大學法學研究生畢業,奮鬥多年,已經是圈內知名的大律師,有自己的事務所,年入幾百萬,員工幾十個,數不清的客戶和案源,家裏有豪車別墅,任卓遠呢,也是上海985大學法學研究生畢業,畢業一年就拿到律師執照,奮鬥多年,當律師一年賺不了幾萬,說不想當律師了,進了一家小公司當法律顧問,每個月拿着幾千塊的工資,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差不多的高起點,為什麽人生的軌跡如此天上地下?
人到中年,任卓遠還有機會嗎?他們一家已經苦了這麽多年了!聽人說律師這一行不好混,混成功了是何以琛,混不成功就是《愛情公寓》的張偉,陳展鵬就是何以琛,任卓遠就是那個可憐的張偉,比張偉還不如呢,張偉至少年輕有希望,任卓遠呢,已經人到中年,在上海沒車沒房沒前途,母親還癌症轉移,需要大筆錢治病!
她想着她女兒長大後,一定不能讓女兒像她當年那麽傻,原以為不世俗不現實地愛上一個男人,老天會嘉獎她的,結果卻是對她的幼稚狠狠懲罰了一把。
不想離婚,因為她還愛着任卓遠,曾經瘋狂的愛戀經過生活的折磨雖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可畢竟還在的。
然而,今後的日子要怎麽過下去,這簡直是一個無解的題,棉棉望着暗沉沉的樓道,它一級樓梯一級樓梯的往下走着,墜入無盡的黑暗,這太像她現在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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