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王珺這話縱然未曾明說,可蕭無瑕也知她說的“當日”是哪一日。

他的指尖不自覺得收攏了幾分,目光也朝那寶藍色繡着纏枝蓮紋路的錦被看去,距離他墜馬已過去有将近一個半月的日子了,可那日的景象卻仍舊歷歷在目。

寒冬雪日,他墜馬之後滾到山坡底下,因為傷了腿不能動,只能躺在那雪地裏等着旁人來救。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地方實在太過偏僻,他等了許久都不曾等到人來,後來他實在挨不住便昏睡了過去。

蕭無瑕記得他剛摔下馬的時候還是白日,等再次睜開眼卻已是夜色沉沉的時候了,那會他因為整個身子被覆蓋在雪地裏,身上什麽知覺都沒了,就連呼吸也格外困難。

那個時候,他甚至想着,或許根本不會有人找來,等他吐完最後一口氣也就該死了。

可後來,他終于還是得救了。

只是可惜,縱然他最後保留了這條命,這輩子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身為儲君卻不能再站起來,這比死還讓他覺得難以接受,起初知道這則消息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就這樣死了吧,死了之後也就一了百了了。可他不能死,縱然他不是太子不是儲君,可他還有母後、還有妻子,還有許許多多關心他的人。

他至少不能再讓他們傷心。

王珺看着蕭無瑕微垂的臉上有着先前未有的神色,她知表哥心中在想什麽。

她想說些什麽,只是還不等她開口便聽人說道:“當日我和幾個兄弟陪着父皇去打獵,無論是身邊的随從還是那處的環境都是仔細檢查過的,與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的……”蕭無瑕一面說着話,一面是半擡了眼朝王珺看去,眼看着她眉目緊擰的模樣,語氣溫潤得繼續說道:“何況這事發生之後,父皇已遣人徹查。”

等說到這,他是又嘆了口氣沉了聲:“小七,這的确是場意外。”

當日發生這樣的事,除了父皇之外,他也曾私下着人去檢查過,可無論他怎麽派人檢查,都查不出有絲毫問題。

王珺耳聽着這話,臉上的神色也有些微頹,太子墜馬這樣大的事,自然是要徹查的,既然過去這麽久都查不出什麽,可見的确是一場意外……難道她真得猜錯了?或許此事真得與蕭無珏沒有關系。

只是想着那人後頭顯露出來的野心和心機,她總覺得表哥出了這樣大的事,與他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若當真要說與往日不同的,我那日騎得馬倒是番邦剛進貢來的,除了父皇之外,我和五弟一人各有一匹,許是因為不識那處的環境,那馬自從進了林中又聽到了野獸的吼聲,這才胡亂跑了起來使我墜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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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是正常的……”

“當日五弟和父皇的馬也曾有這樣的情況,不過他們是在底下的小道,周遭又有其餘随從,倒是無礙。”

蕭無瑕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如常,這種剛進貢來的馬野性難馴,本就難以馴服,若真要怪,也只能怪他騎射不精,偏又擇了條小路。

番邦剛進貢來的馬?

王珺在聽到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卻是一頓,他們大燕國力雖強,可馬匹卻一直比不過雲國的,因此自從雲、燕兩國結為友邦之後,每年雲國都會遣人送來戰馬,時不時還會進貢過來幾匹好馬。

這是常有的事。

她也有一匹馬,是她十四歲生辰的時候,陛下送給父親,父親又轉送給她的。

這些雲國送來的馬雖然野性難馴,可四肢修長、速度很快,一直很受天家和貴族的喜歡……因此表哥這才會說在當日那樣的環境裏,馬匹失控是正常的。

看來此事的确與蕭無珏沒有關系。

不對……

也不是沒有關系。

“那匹馬呢?”王珺撐在膝上的手有些收緊,聲音也有幾分急切。

蕭無瑕聽出她話中的異常卻是一怔,等回過神來便道:“當日我墜馬之後,那匹馬就跑了,後來尋見的時候它已經沒命了,看它身上的痕跡應該是遇見山中的猛獸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也未曾說話,她只是抿着唇低着頭,這些番邦送來的馬匹一向都是經由太仆寺一應管理的,而前世,在她嫁給蕭無珏幾年後,蕭無珏曾納過一個側妃……那人正是太仆寺卿的長女。

那時她還覺得奇怪,吏部尚書的女兒進府都只能做一個良娣,可這太仆寺卿的長女,一入府便成了側妃。

只是那會她也未曾多想,何況當初表哥墜馬的事早過去幾年了,她也從來不曾懷疑過蕭無珏。

看來她猜得沒錯,此事的确與蕭無珏有着脫不開的關系,只是怎麽查出太仆寺和蕭無珏的往來,再尋出他們勾結的罪證呢?這位太仆寺卿是朝中舊臣,一直深得陛下信任,為人也很是清廉,在朝中從未有任何結黨營私的行為。

何況對蕭無珏,她是有認知的。

此人處事極其小心,只怕這罪證還不好尋。

她想到這,目光微沉,連帶着紅唇也緊抿了起來。

蕭無瑕看着王珺沉吟不語的樣子,心下卻是又嘆了口氣,他伸手輕輕撫着她的頭就如小時候那樣,嗓音也很是溫和,寬聲安慰着人:“小七,我知你是在為我不平,可有些事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也只能往前看。”

誰都不希望有這樣的事發生,可既然發生了,總不能耽于過去。等前話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我聽母後說起過你的婚事,小七,你若不願——”

王珺聞言倒是擡了頭:“表哥,我們既然享受了旁人未有的權利,總該要承擔一些相應的責任,何況,我并沒有不願意。”

只有坐上了那個位置,才能守護她想守護的一切。

王珺原本想把先前心中的那一份猜測說于人聽,只是想着表哥對蕭無珏多有信任,此次明面上又是蕭無珏救了他,只怕他不僅不會信她還會覺得她胡言亂語,何況如今也的确沒有絲毫罪證指向蕭無珏,看來此事還是得回去再同二哥再商量下。

二哥身為左都禦史,由他出面也不會令人起疑。

蕭無瑕看着她這幅模樣卻是又嘆了口氣,不過他到底也未說什麽,小七說得對,他們這樣的人,既然生來享受了權利,總該承擔相應的責任。

只是倘若沒有此事,小七本可以不必如此。

……

臨近三月。

王珺在宮裏待了也有幾日光景了,這幾日她不是在未央宮陪着姑姑,就是去東宮和表哥表嫂說話。今日她剛起來,來服侍她洗漱的宮人便壓低了嗓音說道:“今兒個,兩位公主也來了,這會正在外頭候着您。”

永壽公主蕭無瓊,永昌公主蕭無珑,正是大燕宮廷之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兩名已近成年的公主。

她們是德妃所出,也是前世她的兩位小姑子。

前世她因為無法身孕的緣故,可沒少受這兩位小姑子的氣,尤其是當日傳出她和蕭無珩的事後,這兩人更是親自來到她面前把她譏諷了一頓,想起這兩個人,王珺那雙好看的遠山眉便不自覺得蜷了幾分。

不過她也未曾說話,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待由人服侍着洗漱完又換上見客的服飾,便往外頭走去。

外間的大殿中正是一片歡鬧笑語之聲,卻是蕭無瓊兩姐妹正在陪着姑姑說話逗趣,這兩人慣來是會做樣子的,姑姑因為沒有女兒的緣故對她們也多有疼愛,她這廂望過去,正好能瞧見兩人挂着笑的側臉,以及坐在一處淺笑着的德妃。

她來宮中這麽久,德妃每日都會過來親自服侍姑姑起床,若只是一回也不算什麽,可日日如此,就連姑姑身邊的常寧也對她多有誇贊

還真是一家子,一樣的會作秀。

王芙坐在主位,自是最先瞧見王珺,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口中是道:“嬌嬌醒了,快過來。”

她這話剛落——

殿中其餘人自是也循目朝她看來,原先半坐在王芙邊上的蕭無珑便笑着朝她走了過來,她很是親昵得握了王珺的手,口中也是嬌嬌一句:“可算是把姐姐盼醒了,我們都喝了快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目彎彎,雖然意有所指,可因為她年歲小,說起這樣的話倒也像是女兒家的嬌嗔,倒是也不會惹人不喜。

而另一個年歲稍長,身穿繁複宮裝的女子也一并走了過來,口中也是柔聲笑道:“今日天氣不錯,既然妹妹醒了,我便想邀你去我宮裏一道玩鬧,我們幾人也許久不曾見面了。”

王珺心中厭煩這兩人的面目,自然不願與她們交涉,只是看着座上姑姑一副樂見其成的模樣,也只能點了點頭。

等她們辭別皇後和德妃,到達蕭無瓊所住的宮殿時,已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

她們這廂剛剛走進去,便瞧見了端坐在裏頭的那個身穿月白色圓領長袍的年輕男人,他的袖子和衣擺上用青色的線繡了幾片竹葉,低頭品茶的模樣還當真有幾分霁月清風的模樣。

王珺的步子一頓,暗暗垂下的眼中也浮現出幾分冷峭的模樣。

“哥哥怎麽在這?”

蕭無瓊的聲音好似添着幾分疑惑。

“是我請哥哥來的……”蕭無珑正親昵得挽着王珺的胳膊,見她止了步子便側頭朝人看去,口中是嬌嬌跟着一句:“哥哥前段日子剛去了趟會稽,我讓哥哥帶了不少有趣物件,想着姐姐在宮裏,便想讓姐姐過來一道挑上幾件。”

蕭無珏此時也早已站了起來,他身形挺直,站在那處就如一顆青松一樣。他的面上仍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話語之間卻有些無奈,就像是一個兄長在責怪自己的妹妹胡亂行事一樣:“東西就放在這,既然今日你們有事,那我便先走了。”

他這話說完便朝她們三人點了點頭,而後是往外走去。

只是他還未走幾步,蕭無珑便又道:“哥哥這是做什麽?我們都是一道玩大的,長樂也不是外人,何況這兒有這麽多宮婢在……”等這話一落,她便又朝王珺看去,跟着是又一句:“長樂姐姐,你說是不是?”

王珺耳聽着三人這番言語,卻始終不曾說話。

這兄妹三人可真是會作戲,如今你一言我一語,她若真當現下就走或者趕了蕭無珏離開,卻是她小氣了……還真是有意思。

她眼中浮現出幾分譏嘲,還不等說話,外頭便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四姐好沒意思,在這宴請長樂也不知請我和二哥一道……”伴随着這道說話聲,卻是一道身穿寶藍色錦緞的少年走了進來。

王珺循聲看去,便見站在他身邊的正是穿着一身常服的……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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