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等到夜裏。

東院的正屋裏,燈火通明,王珺姐弟倆正陪着崔柔和王慎一道在屋中用膳。

這還是王祯回來後,四人頭一次在一起用膳,只是王祯還是不肯和王慎說話,就連王慎問他“近些日子朱先生教了什麽”,也是一字沒說。到後頭更是匆匆扒了幾口飯,便擱下了碗筷,對着崔柔說道:“母親,我用好了,該去溫習了。”

他這話說完——

便徑直起身往外頭走去。

王珺看着王祯這幅模樣,也知他心裏那個結還沒打開,便也放下了碗筷,握着帕子抿着唇,說道:“我也吃得差不多了,父親、母親慢用,我去瞧瞧小祯……”等這話說完,她是又朝兩人行了一禮才往外退去。

眼睜睜看着兩姐弟走後,崔柔心下是又嘆了口氣。

而後她是扭頭朝身側看去,眼看着自打從崔家回來後就一直神色不好的王慎,便柔聲勸慰道:“小祯還年幼,二爺別放在心上。”

王慎耳聽着這話,倒也勉強露了個笑,說了句“無事”。

他自幼教小祯為人處世要坦然、萬不可欺瞞旁人,可偏偏他卻是欺瞞得最深的那個人,如今兒子怨他、恨他,他都能理解。因此王慎雖然心裏難受,倒也不至于去怪罪于他,只是想到另一樁事。

他的薄唇輕輕抿了抿。

而後是讓屋子裏的一衆丫鬟都退了下去。

等到衆人都走後,他才擡頭看向身側這個面帶微笑的崔柔。

崔柔看着他這幅樣子,只當他是有話要說,便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溫聲問道:“二爺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王慎耳聽着這話,卻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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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身邊人的臉上也是挂着笑的,可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卻總忍不住想起當日面向溫有拘時,她臉上那明媚的笑容。

那樣的笑,不帶絲毫的僞裝,純粹得讓他心生妒忌。

他想去問問她,那個溫有拘到底與她是什麽關系,也想問問她,當日他們是說起了什麽才會笑得那麽開懷。

可這番話卻不好開口問。

當日他和阿柔說要去東郊見一位故友,早早便出了門,若是問起,她自是會有所察。

他不願再把周慧的事牽扯進來,省得讓這家中再起紛争。

所以——

王慎在心下思緒幾經回轉之後,終于是開口說道:“阿柔,我今晚想留下來。”

崔柔耳聽着這話,原先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便握了起來,就連臉上的笑也有一瞬得僵硬,過了很久,她才笑着問道:“可是西次間不好,若是西次間不好,擾了二爺歇息,不如今夜我便和二爺換下?”

這樣明白的拒絕,王慎那顆心到底還是忍不住一沉

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是擱下了手中的碗筷,而後是看着崔柔,沉聲問道:“阿柔,你到底要躲我到何時?”

崔柔聞言,卻沒有說話。

她只是微微垂下一雙眼,原先交握在一道的手更是又握緊了些。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已經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了,也已經不再計較以前那些事了,甚至在看見林雅的時候,她這顆心也沒什麽起伏了。

這些日子,他們每日都在一道用膳,有時候飯後還會說些家中的事,一切都好似和以前沒什麽兩樣。

可只要一想到——

夜裏兩個人待在一處,她就渾身覺得不自在,就好似那錦衣華被底下全是釘子,讓她坐立不安。

屋子裏遲遲沒有人說話,到後頭還是那被繪着西湖十景燈罩底下的燭火因為燃燒得太久的緣故,“噼裏啪啦”得爆起了燈花,才終于打破了這一室寂靜。

王慎過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崔柔說話,他知道她心裏的介懷,也知道她的猶豫。

若是以前,他自然是願意等的。

可如今……

不知道為什麽,只要想起溫有拘,想起那個男人望着崔柔時的眼神,以及他附在他耳邊說得那番話。

他就好似從心底生出了一份畏懼。

他怕有一天,那個男人真得會從自己的身邊搶走阿柔。

想到這,王慎袖下的手便又攥緊了些,待又過了一會,他才看着崔柔說道:“阿柔,既然你不願,我也不願勉強你……”說到這,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可有一件事,你得答應我。”

耳聽着這話,崔柔倒是擡起了頭。

她能察覺到王慎話中的嚴肅,倒像是有什麽大事,因此她自然是有些詫異得問了一句:“何事?”

王慎聞言,在一瞬得猶豫之後,便堅定得看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得說道:“今日之後,別再見溫有拘。”

這話一落——

崔柔卻忍不住皺起了眉尖,她不是很明白王慎的意思。她和溫有拘從未在私下見過面,除了幾回偶遇,可那身邊也是有人的,何況說到底,那位榮安侯畢竟救了哥哥一家,哥哥又與他關系匪淺。

若是平日見到,該做得禮數自然是不能忘得。

不過她也知道王慎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什麽緣故,他也不會這樣說。

因此在那一瞬得疑惑之後,她便柔聲問了一句:“可是二爺和榮安侯有什麽矛盾?”

有什麽矛盾?

溫有拘回京不過幾月,就算他在朝中再怎麽受陛下賞識,那與他也是無礙的。

他只是介懷溫有拘的态度,介懷他看向崔柔時的眼神。

那個男人平日在朝堂上雖然也是溫和好說話的,可那笑意卻很少會達到眼底,只有在望着崔柔的時候,那眼底深處才會有濃郁的笑意。

他想起溫有拘說得那些話——

“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做她的丈夫?”

“你這樣的人,怎麽配守在她的身邊?”

“……別等到有一天,追悔莫及。”

……

這些話就如魔音一般,時時刻刻在他耳邊萦繞着,讓他失去了平日的風度,也讓他變得如坐針氈。

他害怕了。

明明知道這些是虛妄之言,他……卻還是害怕了。

他不敢保證崔柔再和那個男人相處下去,會不會真得喜歡上他,而離開他。

王慎那寬袍大袖的手一直緊握着,沒有一刻松開。

他看着眼前人在燭火照映下,溫和而又柔婉的面容,薄唇緊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看着崔柔沉聲說道:“你難道沒有發覺,溫有拘對你有意嗎?”

這一句話被他壓得很輕。

可屋中就他們兩個人,此時裏裏外外又沒什麽鬧聲,崔柔自是聽得分明。

她臉上的神色從起初的怔忡,到逐漸回神,而面容也才從最初得漲紅變得逐漸蒼白起來。

崔柔原先置于膝蓋,交握在一道的手撐在了桌子上,似是想起身,最終卻又持着身份,端坐了回去。她的胸口也有些起伏着,紅唇更是緊抿,原先一直含着笑的眼睛似是不敢置信一樣望着王慎。

過了好一會,她是合了合眼睛,等到漸漸平複了心中的情緒才開了口:“榮安侯待我的确有些不同,可這不過是因為小時候,我曾救過他的緣故。”

等這話說完,她是把元嘉元年的事與人說了一通,說完,崔柔重新擡了臉朝人看去,看着對面坐着的那個男人,想起他先前說得那番話,好似福至心靈一般,白了臉,開了口:“二爺難道是在懷疑我和榮安侯有私情?”

王慎看着她慘白的面容,心下也有些着急。

他忙朝人伸出手,只是還沒碰到就被人避了開去,那只慣來舞文弄墨的手此時就孤寂得停在半空。

“我自然是信你,可我不信他。”

王慎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他收回了手,而後是又過了一會才開口說道:“阿柔,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心中在想什麽,那個榮安侯看着你的樣子絕不是只把你當做救命恩人。”

等這話說完,他是又放柔了聲音,恍若從前一般:“你聽我的,日後別再與他見面。”

屋子裏萦繞得只有王慎的話。

他從最初的焦急,逐漸又平複下來,帶着溫潤和自持。

好似和以往并無什麽不同。

崔柔卻沒有說話,她只是緊抿着唇,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着眼前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于在那雙目光的注視下,啞聲問道:“王慎,你何時變成這樣了?”

這是成婚二十年,崔柔頭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她平日多喚他“二爺”,有時也會喚他的字“逾明”,年輕那會初為人婦的時候,也曾在私下無人時,紅着臉悄聲喊他一聲“夫君”……可他的名字,她卻是第一次喊。

頭一次帶着無盡的失望和疲憊,喊他的名字。

崔柔不明白,為什麽相處了二十年的夫君會變成這幅模樣。

以前的王慎,從來不會與她說這樣的話,他們兩個人彼此心有靈犀,無論旁人說再多,他們都是相互信任彼此的。

可如今呢?

如今這個男人,竟然懷疑她和別人……

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他……

真得還是那個她認識的人嗎?

崔柔不知道。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王慎的時候,那是她及笈之後,頭一回跟着母親回到長安,母親和庾老夫人是閨中密友,那會又逢哥哥被陛下賞識,賜了爵位和府邸,他們一家索性也就搬來了長安。

那日她正被庾老夫人握着手說着話。

外頭突然走進來一個男人,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腰系玉佩,端得是清隽溫潤。

王慎年輕的時候,其實并不怎麽喜歡說話,他是個極重規矩的人又醉心功名,所以才會十九都還沒有許親。可他雖然重規矩,為人卻不木讷,她在王家住的那些日子,偶爾碰面,他都會很客氣得與她見禮,有時也會與她說起家中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崔家是武将出生,平日來往的也都是武将。

所以在瞧見王慎的時候,崔柔心裏的确是有那麽幾分意思的,所以後來母親說王家想與她家結親的時候,她沒有拒絕,反而躲在屋子裏偷笑了好一日。

再後來。

她又瞧見了不同的王慎。

那是他考中科舉的時候,頭甲第一名,板上釘釘的狀元郎,又是王家嫡子,自是全城嘩然。

可他在得到消息後,只讓随從去家中報信就來了崔家尋她,往日規矩方正的男人那一日卻滿面笑容,帶着從來沒有過的意氣風發和掩不住的笑意,一步步朝她走來,與她說:“崔家妹妹,我高中了。”

“我親自去看得榜,得到消息後也不知怎麽就想到了你。”

“我想把這樣的好消息,頭一個告訴你……”

那個男人,平日處事為人都再周正不過,可那日卻像個愣頭青一樣,站在她的面前,聽她說了一句“高興”便激動得紅了臉。

……

崔柔不明白。

為什麽記憶中的那個男人會變成這幅樣子。

即便在知道林雅是他的女兒時,知道他有過這樣一段事的時候,她雖然傷心卻還不至于這麽難過。

可如今,如今,她袖下的手用盡了全力撐在桌上,好似不這樣,就會坐不穩一樣。

而後,看着眼前那人蒼白的面容,她突然就垂下了雙眼。

不忍再看。

不忍再說。

她怕再這樣下去,場面會真得無法收拾。

所以她只是帶着滿身的疲憊,啞着嗓音與他說道:“我累了,先進去歇息了,二爺自便。”等這話說完,她朝人行禮一禮後便邁步往裏頭走去。

而身後的王慎,眼看着她離去的身影。

蒼白的面容在燭火的照映下越發不堪,而他撐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又松開,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起身離開。

崔柔在屋子裏偷枯坐了很久,等聽到腳步聲忙握着帕子拭了一回眼角的淚。

明和打簾子進來的時候,瞧見得便是她這幅模樣,她心下嘆了口氣,卻是也沒說什麽,只是替人奉上了一盞熱茶,才半蹲在人的跟前,輕聲問道:“夫人,您和二爺怎麽了?”

她想起先前沉着一張臉離去的二爺。

這麽多年,她從未見到過這樣的二爺,就算如今回響起來也覺得有些駭人。

她不明白為什麽夫人和二爺會吵架,縱然上回,兩人也沒到吵架的地步,如今好不容易兩人的關系才緩和了些,卻又成了這幅樣子。

崔柔手握着茶盞,卻一直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揭開了茶蓋,眼看着裏頭茶水輕浮,而她看着明和,終于還是把先前的事簡略得與人說了一遭,等說完,她是又嘆了口氣說道:“倘若他好好與我說,我自是會應允的,可他不該不信我。”

“我和他二十載夫妻情分,難道竟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明和耳聽着這話,卻是在沉吟之後,才與人說道:“近來奴聽說舅老爺和二爺在朝堂時有争執,外頭的人都在議論,何況今日在家中的時候,舅老爺又給二爺好一頓沒臉,想來二爺心裏也是不舒坦,這才——”

崔柔聞言,神色卻是一頓。

她倒是忘了,先前從崔家回來的時候,二爺的神色便有些不對勁。

哥哥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

想到這,她是又嘆了口氣,才輕聲說道:“也是我的錯……”等這話說完,她是又跟着一句:“罷了,你且去打聽下二爺是在書房還是西次間,再讓小廚房備個湯水,我去與他賠個不是。”

明和耳聽着這話,自是笑着應了。

崔柔便又讓人端來熱水,握着帕子敷了會眼,等過了一刻鐘,眼瞧着明和進來,便溫聲問道:“二爺在哪?”

明和聞言卻沒說話,反倒是把屋子裏的幾個丫鬟先打發了出去,而後才朝崔柔走去,等走近便壓低了嗓音說道:“夫人,二爺,二爺他帶着安泰出門了。”

崔柔的臉色一變,就連握着帕子的手也有些收緊,好一會才啞着聲問道:“可有說去哪了?”

“西次間附近只有幾個小厮,平日二爺做什麽都是交由安泰的,如今安泰跟着二爺出去,他們也不知道是去了哪……”明和說到這,便又跟着問了一句:“夫人,現下該怎麽辦?”

崔柔一手握着帕子,一手卻撐着桌角。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啞聲說道:“你讓外頭的人還有西次間的人仔細着嘴,別胡亂說道,嬌嬌和小祯那兒也提防着些,尤其是別把消息透露到母親那,她年紀大了,若知曉肯定又得着急了。”

等這話說完,她便又跟着一句:“你再親自尋個信得過的人去門房處守着,若是二爺一回來就喊我。”

等人一一應了。

崔柔才望着那紅燭,很輕得問道:“明和,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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