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二更)

王珺一路朝東院走去,離正屋越近,便越發安靜。

當日跟着母親來家的那些奴仆如今也都跟着母親走了,父親喜靜,便只留了幾個往日在院中灑掃的婆子,以及兩個貼身的小厮,照顧他的衣食起居。

她走到正院的時候,院子裏只有幾個婆子做着灑掃的活,看到她過來還委實是愣了下。等回過神來便忙放下手中的家夥什過來請安,王珺也沒說什麽,只是朝她們點了點頭,而後便打了簾子往裏頭走去。

如今已是九月了,落了幾場秋雨,這天一下子就涼了下來。

先前她這一路走來吹了些冷風,原本以為到了屋子裏會暖和些,沒想到剛剛走進屋中便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冷風,卻是比外頭還要涼些。王珺輕輕皺了皺眉,而後循目四顧,才看見四面的窗開了大半,而窗下正有一道身影在寫字。

王慎聽到腳步聲只當是小厮,便也沒有擡頭。

等了一會未再聽到腳步聲響起才擡目看去,瞧見簾子邊上站着得那道身影,他的臉上也有些微怔,回過神來便放下手中的狼毫,朝人露了個笑:“嬌嬌來了。”

他身子還沒好,一句話剛說完,便又輕輕咳了起來。

王珺看着他這幅模樣,自是皺起了眉,她朝人福身一禮後便與人說道:“您身子不好,怎得還開着窗寫字?”說完這話,她便把那幾扇開着的窗都給關了起來。

沒了外頭的冷風,這屋子才逐漸有了些暖意。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王慎也沒攔她,只是笑看着她,溫聲說道:“先前剛用完藥,屋子裏都是藥味,便想開窗透透氣。”這其實只是一抹虛言罷了,真正的原因是他坐在這個屋子的時候,能夠清晰得感受到崔柔遺留下來的氣息。

他從書房搬到了這邊,是因為想留住一切她遺留下來的氣息。

可又因為這屋中全是她的氣息,以及他們往日那些美好的回憶,而讓他變得痛苦不堪。

他就像走在一條天平上,進不得退不得,貪戀着往日的美好,卻又因為那些美好越發襯得自己寂寥一人,所以他只能這樣做,待在這個屋子,開着所有的窗,好像這樣就能夠冷靜下來。

他如今這幅模樣,整一個就像是得了重病的狂徒,沒了素日的清明自持,做着自己都覺得荒唐的事。

王珺聞言卻沒再說什麽,只是過了一會,才與人說道:“您若是覺得氣息難聞便讓人給您點些香料……”見人溫聲應了,她想了想,便又說了一句:“小祯已經出門了,他這回和朱先生出門,估摸着得年前才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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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消息,王慎臉上的神色也沒什麽變化。

他是知道兒子要出門的,也猜到他不會過來,因此從嬌嬌口中聽到這話也只是點了點頭,溫聲說道:“他如今也長大了,有些事,他自己做主便好。”說完這話,看着王珺,便又補了一句:“你也不必擔心,我讓人暗地裏跟着,他們不會遇到麻煩的。”

王珺耳聽着這話,心下倒是一松。

他們這一房就小祯這麽個男丁,倘若日後沒有意外的話,便會由小祯來接任成國公的位置。

何況雖然周慧現在已經沒有再翻身的可能了,卻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其他的危險,所以父親能在暗地遣人保護着,總歸是好的。

只是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餘後卻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了。

屋子裏一下子又變得安靜起來,想來也覺得好笑,以前無話不談的父女倆如今卻成了這幅模樣,王珺心下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是靜默一瞬後便低下頭,與人福身一禮,口中是道:“女兒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您好生歇息。”

說完,便打算轉身離開。

只是步子還沒邁出,身後便傳來王慎的聲音:“嬌嬌,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說說話?”略帶嘶啞的嗓音帶着些祈求:“我們父女倆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王珺聽出這道嗓音中帶着的祈求聲,腳步一頓。

她垂了垂眸,然後回身看去,才發現立在窗前的那個男人不知何時竟已經有些蒼老了,以前意氣風發、溫潤如玉的成國公,是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可如今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面容蒼白、身體孱弱,就連鬓角都冒出了些白絲。

她也不知怎得,心下一疼,就像是被一根極小的針輕輕紮了一下。

疼得她有些難受。

她沒說話卻還是在男人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王慎看着她點頭,臉上的笑意終于擴散開來,就連那雙眼中也帶了些神采,他從一側取出棋盤置于窗下的軟榻上,而後是看着王珺笑說道:“我們許久沒有下棋了。”

王珺見他取出棋盤也沒說什麽,只是坐在他對面,取過盛有白子的棋簍。

王慎便取過黑子。

沒一會功夫,屋子裏便響起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一并跟着的還有王慎的聲音:“你母親雖然出身武将世家,琴棋書畫卻樣樣精通,一手棋藝比我還要好些,偏偏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下棋的料。”

或許是說到了以前那些事,王慎的嗓音也帶了些懷念,就連唇角也微微揚起添着些笑意:“以往每次我要你與我下棋,你總要我讓五顆子才肯下,每回輸了,還要耍賴。”

耳聽着這些前塵舊事,王珺握着棋子的手微頓。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靜靜地聽着他緩緩說着以前這些事,手中的棋子挨着他一顆顆下。

王慎好像也沒想過要得到她的回答一樣,只是慢慢得說着這些舊事。

屋子裏除了他的聲音便只有棋子碰撞棋盤發出來的聲音。

此時日頭偏西,外間餘晖正好,透過那如意軒窗打進屋中的時候,照着人的身子都有些暖暖的。不知過了多久,王珺看了一眼棋局,把手中剩餘的棋子放進棋簍之中,輕聲說道:“您輸了。”

耳聽着這一句,王慎似是沒有回過神來,等看了一眼棋局才開口,道:“沒想到,嬌嬌的棋藝如此精湛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是帶着些惆悵和喟嘆的,似是在感嘆流年易逝,事物轉變得太快。

王珺看着他這樣,心裏不是不難過的。

她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後望着他鬓角的白發,輕聲說道:“秋日漸涼,您記得添衣加被,別再受寒了。”

等這話說完,她又補了一句:“我讓廚房給您準備了梨水,您記得喝。”

王慎聽着這一字一句,自是笑着點了點頭。

他把手中的棋子盡數放入棋簍之中,待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便與人說道:“天色漸晚,你回去。”

王珺聞言也沒說話,她朝人點了點頭,又福身一禮才往外走去,只是步子還沒邁出布簾,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嬌嬌。”

王慎喊住了她。

見她停了步子,便又繼續說道:“我該對你們母女三人說聲抱歉的。”不僅是對崔柔,對這一雙兒女,他也應該說一聲抱歉,是他的過錯才會造成如今這樣的結果,如今他所受得這些,都是應該的。

不值得原諒也沒什麽好同情的。

王珺耳聽着這話,眼眶突然通紅,就連喉間也變得哽咽,這一聲抱歉,她等了太久,原以為已經不需要了,卻發現在聽到的時候,心下還是顫動的。她袖下的手緊攥着,什麽話也沒說,轉身朝身後看去,眼看着坐在窗下的那個男人眼裏帶着笑,眼角卻有些濕潤,在日頭的照映下格外明顯。

只是在望向她的時候,眼角的淚光消失不見,只剩下一抹溫和而又包容的笑。

王珺就這樣望着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聲說道:“都過去了。”

王慎聽到這個回答,也笑了笑,可那笑容中更多得卻是酸楚:“是啊,都過去了。”

此後經年。

他終将獨自嘗受這些苦楚。

王慎低頭斂了眼中的那抹酸楚,重新擡頭望向她時,是一句溫和的話:“好了,回去。”

王珺聞言也未再多言,她朝人福身一禮後,往外退去。

連枝就侯在廊下,聽着裏頭傳來的腳步聲便回身去看,眼看着王珺雙目通紅的模樣着實是吓了一跳,她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輕聲喊她:“郡主。”

“我沒事……”

王珺的聲音很輕。

連枝見她除了嗓音有些喑啞之外,神色倒沒什麽異樣,便也未說什麽,只是扶着人往外走去的時候想起先前外院傳來的消息,便又輕聲同她說道:“送去家廟的那位昨夜沒了。”

耳聽着這一句,王珺的步子一頓,就連神色也有些微怔。

周慧沒了?距離周慧被送去家廟也不過大半月,怎麽就沒了?

“怎麽沒的?”王珺問道。

“她自打被送過去後就整日說胡話,不是咒罵您就是咒罵夫人,整個人都跟瘋魔了一樣……”

連枝說起這些的時候,神色還有些不虞,緊跟着是又說道:“前些日子,她不知從誰的口中知道夫人離家的消息,又哭又笑,說什麽她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東西,她卻不屑一顧,又說了許多胡話,夜裏就起了熱。”

“底下的人倒是給請了大夫,只是她不肯喝藥,經了些日子,病情起複,人就沒了。”

聽到這個回答,王珺也沒說什麽。

周慧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就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出人頭地,享盡榮華富貴,沒想到被她嫉恨了一輩子的母親對這些卻看得很淡,說離開便離開,以周慧的性子知道這些,自然是心有不平、憎恨不已。

王珺想到這,便重新提了步子往外走去,口中卻又問了一句:“祖母那兒可知道了?”

“知道了……”

連枝的聲音很輕,恭敬卻不減:“老夫人只吩咐了個外院的嬷嬷明早過去,還說不準入王家祖墳,想來是打算随意找個地方安置了。”

對于這個回答,王珺也沒覺得意外,祖母本來就厭透了周慧,又怎麽可能會讓她入王家的祖墳?她腳下步子未停,走出東院後,便又看了看萊茵閣的方向:“萊茵閣的那位呢,她可知道了?”

“這個,奴倒是不知。”

“不過她現在整日閉門不出,那處又離得遠,想來也無人會記得她。”連枝這話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可要奴遣人去通傳一聲?”

“不用了……”王珺的聲音很輕,神色也很平淡,目光卻是一瞬不瞬地望着萊茵閣的方向,道:“我親自去同她說。”

……

萊茵閣。

自打周慧走後,林雅就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托病閉門不出。

王珺到的時候,林雅正躲在屋子裏繡花,近些日子,她不是繡花就是寫字,就連自己的屋門都不曾邁出去一步。

底下的奴仆也懶得搭理她,平日該做的活做好,便都湊在一起說話。

這會三兩個丫鬟就坐在廊下嗑着瓜子,這會日頭還好,幾個人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說着話,小丫頭說來說去也就這宅子裏的事了,這會有人看了眼身後緊閉的屋門,便壓低了嗓音說道:“你們說,裏頭那位是真病還是裝病?整日閉門不出的,難不成要窩在裏頭一輩子不成?”

“誰知道呢?”

另一個丫鬟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睨了裏頭一眼:“也是我們倒了八輩子的黴分到這鬼地方,有門路的都跑遠了,留下我們幾個。每回去廚房取個東西都得看李管事的臉色,想起來,我這心裏就窩着火。”

“也不能怪李管事,當日朝暮姐姐被這般冤枉,好生生的一條命說沒了就沒了。”

“如今真相大白,李管事這氣發不到別處去,自然只能往我們頭上幾個使。”

這話說完,便又有人壓低了嗓音說了一句:“哎,你們說,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裏頭那位這才不肯吃咱們取來的東西?”

……

外頭的話,仍舊不輕不重得響着。

而坐在裏頭的林雅,臉埋得很低,身子若說坐倒不如說是蜷縮在椅子上,往日清麗嬌俏的姑娘如今卻瘦了一大圈。就如外頭那些人所說的,她的确不敢吃東西,她怕中毒,怕吃了之後也會沒命。

只有等冬盞吃完後,她才會摸着邊吃上些。

就連夜裏,她也睡不安穩。

她時常會做夢,夢裏有林儒,他站在她的面前,失望得看着她,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對她?也有母親,她容色蒼白得躺在床上,凄厲得質問她為什麽要揭發她?問她為什麽要因為榮華富貴而抛棄她?甚至還有那個與她沒有緣分的弟弟,血肉模糊得連個形都沒有,卻趴在她的床前,哭哭啼啼得問她為什麽不救他。

她就這樣整日恍恍惚惚得,吃不好睡不好,一直緊繃着那根弦。

她總有一種,要是這根弦斷了,那麽她也就瘋了。

外邊突然幾道恭敬的請安聲,林雅耳聽着這些問安聲,立馬就站了起來,她那張小臉上滿是驚恐,一雙圓碌碌的杏眼睜得很大,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緊閉的屋門,好似在外頭的不是人,而是吃人心魄的魔鬼。

冬盞看着她這幅模樣,忙輕聲安慰起她。

林雅近來只聽得進去冬盞的話,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漸漸安穩下來。

眼看着屋門被人從外頭推開,而後是王珺走了進來,她穿着一身秋衣,應該是新制的,上頭的牡丹花在落日餘晖的照映下,鮮活萬分。

倘若以前,林雅心中還有妒意,那麽如今看着王珺便只剩下了害怕。

她害怕這個女人。

不,不止是害怕,這害怕兩字根本概括不了她的心情。

林雅低着頭,福着身,根本不敢去直視她,只能聽到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一下又一下好似踩在她的心頭一樣,讓她面容發白。

王珺聽着她的請安,也沒有說話。

她只是一步步走到圓桌旁的椅子上,等坐下,倒了一盞茶,才說道:“你先出去。”

這話,自然只可能是對冬盞說。

冬盞面露猶豫,卻在王珺擡眼看來的時候,心神一震,忙應聲退了下去。

門重新被合上,察覺到這屋中只剩下她們兩人,林雅心下的恐懼越擴越散,就連福身的動作也開始變得輕顫起來。

王珺看着她戰戰兢兢得站在一側,也沒搭理她,只是坐在椅子上,自顧自倒了一盞茶。

以林雅現在尴尬的身份又沒了庇佑,送來的茶自然是最下等的,可王珺卻好似未察一般,仍舊慢悠悠得喝着,等喝了幾口,才慢慢看着人說道:“家廟那處傳來消息……”這話一落,察覺到身側的林雅身形一動,便又慢悠悠跟着一句:“周姨娘沒了。”

這話說完。

原先低着頭的林雅豁然便擡了頭,她蒼白的臉上俱是不可置信。

王珺許久未曾瞧見林雅,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她如今是真得消瘦了許多,以前還帶着些肉的臉頰如今是一絲肉都沒有,柳腰纖細,若說以前她的楚楚可憐是僞裝的,那麽如今的林雅就是真得一副可憐模樣了。

放下手中的茶盞,王珺起身朝林雅走去,而後是站在她的身前,微微俯下身子,在她的耳邊緩緩說道:“怎麽辦呢?你的娘親,死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大家也要好好愛自己哦~比心

這章說下爹爹。

爹爹這個人物不算傳統意義上那種的渣男,他是真得愛崔媽,也是真得疼愛一雙兒女,但是他也的确做錯了事,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回頭的,就和他所說的那樣,他做錯了事,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原諒,以後他都會活在後悔之中。

不過屬于爹爹和崔媽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結束了,前世爹爹的結局以後會放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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