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六月十七,宜祈福、祭祀。

安姐兒卯時一刻就被小茴從被窩裏拽了出來,眼睛還沒睜開,小茴和四芳已經将她塞進了浴房。

安姐兒被沖鼻的艾草味熏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不但水裏撒了足量的艾草粉,小茴還在浴房點了艾草葉。

“阿嚏!阿嚏!”

安姐兒吸吸鼻子,被滿屋子的艾草香熏得頭暈腦脹,掙紮着要從水裏出來。

小茴一把将安姐兒摁回水裏:“姑娘,今日可是您告祖的大日子,可不能由着性子來。”

安姐兒欲哭無淚:“可這味兒也太沖了!”

小茴一臉認真道:“告祖是大事,自然要沐浴焚香。”

直到安姐兒覺得自己從裏到外被艾草腌入味了,小茴才大發慈悲把她從水裏撈了出來。

炎炎夏日,在熱水了泡了足足有一刻鐘啊!

安姐兒渾身發軟,頭暈乎乎的,像個布娃娃一樣張着手随小茴和四芳折騰。

小茴攙着安姐兒裹了浴袍,在鏡臺前坐下,用汗巾将安姐兒濕漉漉的頭發一縷一縷絞幹。

芳霭手裏捧着安姐兒今日要穿的吉服,見小茴将安姐兒頭發松松地挽起,忙和其他三芳上前服侍安姐兒穿衣。

銀紅色繡暗紋八幅羅裙一上身,明豔亮麗,熠熠生輝,華貴逼人,襯着小小年紀的安姐兒也頗為幾分威嚴。

小茴贊嘆不已:“也就咱們姑娘配得上這身好衣裳了,還是太後娘娘疼咱們姑娘。”

“可不是!”芳霭笑道:“這是蜀州進貢的料子,聽說整個大堯就只有兩匹,全在咱們姑娘身上了。太後娘娘讓織錦司連趕出來的,昨日才做好送來。”

小茴麻利地給安姐兒梳了個富貴喜慶的元寶鬓,在鬓上簪了昨日跟着衣裳一起送來的八寶如意簪。

這如意簪乍看平平無奇,可是被太陽一照,簪上鑲嵌的八種寶石立刻光芒四射,流光溢彩,讓人目眩。

“娘娘讓我來問一聲,姑娘可好了?”張嬷嬷在外間隔着門簾問道。

安姐兒親自迎了出去,張嬷嬷一見安姐兒長大了嘴巴,拉着安姐兒舍不得放手:“哦喲喲!咱們家姑娘這是九天仙女下凡吧,怎麽這麽好看?”

安姐兒羞紅了臉,越發明豔嬌俏。

到了正屋,被長公主和沈國公以及兩位兄長又是一番贊嘆,安姐兒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

“娘娘別怪我多嘴,依我看啊,姑娘比娘娘年幼時好看的多,把娘娘比下去了!”張嬷嬷湊趣道。

自己女兒仙姿玉貌,更勝自己,長公主心裏只有歡喜,面上卻裝作不滿:“嬷嬷從小把我奶大,總說我是天下最好看的,如今有了安兒,嬷嬷就喜新厭舊了?”

張嬷嬷大笑不止:“我的好娘娘,都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不改改這愛嬌的性子,讓小爺姑娘看了笑話。”

沈國公極力壓制住嘴角的笑意,面皮忍得一抽一抽,兄妹三人紛紛低着頭偷笑。

告祖禮當日,沈家需得莊重,故而早膳并沒有熱食,皆是果子,好在如今是夏天,吃些果子倒也爽口,正好消消暑氣。

沈家的祠堂位于正寝前堂的東側,前前後後小三進,依次是外門、正廳和儲藏祭器遺書的耳房,祠堂周圍黑壓壓的牆壁環繞,威赫極重。

今日沈家的人都聚齊了,就連在栖霞庵修行的三房柳氏都被請了回來。

安姐兒一踏入祠堂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偌大的祠堂裏黑壓壓的一片,四面無窗,只有大門處隐約露出幾縷光亮。

“掌燈!”

沈國公站在首位高聲喊了一聲。

沈明哲和沈明堂從耳房捧出燭臺和火石,不假人手,親自點亮了祭燭。

祠堂裏瞬間亮堂了許多,燭火跳動間的陰影打在衛老太太的臉上,明明滅滅,看不清她的表情。

安姐兒好像隐隐約約聽到一聲嘆息,又好像沒有。

高大幽暗的正廳裏放着一排排神龛,四個神龛一排,放置在一個長案上,每龛前垂簾,各設一個矮一些的長案,擺放着新果、肴菜,設有茶盞、托酒盞等祭器。

“請祖!”

沈明哲和沈明堂恭敬地垂首退下,沈國公沿着兩旁的階梯一步一頓,走到最上面一排,雙膝跪地請出龛裏的神椟。

又打開神椟,伏地請出始祖神主。

等沈國公請出始祖神主後,才從兩旁走出十幾個穿戴一新的家丁,一步一叩,跪行到祭臺上,依樣請出沈家諸位祖宗神主。

站在沈惠身後的安姐兒悄悄擡頭看了一眼,最高處是沈家始祖考、妣神主。高祖,曾祖,祖考、妣神主依次列于下方,最新的一排上只有兩座神主,是安姐兒大伯伯和三叔叔的神主牌位。

祭臺有七八丈高,上置神主不下百座,莊嚴肅穆地看着底下寥寥幾位後嗣。

光是請祖就用了半個時辰,沈家衆人身着盛服,按年齡輩分序列,男左女右,皆恭敬地垂首而立,沒有人露出一絲不耐煩。

請出所有神主後,沈國公帶着衆人跪拜焚香,起身後将酒撒在祭臺前的茅砂上。

衆人鞠躬三拜,沈國公作為宗長給各神主斟酒,長公主作為宗婦給各神主點茶。

完畢後沈國公到香案前跪下焚香,再次酻酒于茅砂上,伏身兩拜,衆人四拜。

然後是沈國公頌唱《祖德頌》:“穆穆我祖,世篤其仁。其德克能,惟懿惟醇。宣慈惠和,無競伊人。”

待沈國公唱完《祖德頌》,長公主牽着安姐兒走到祭臺下,安姐兒跪地四拜,心中感慨,這告祖禮當真是極其繁瑣。

祭臺上百位祖宗,祭臺下只有數位後嗣,自己這一輩更是只有兩男兩女,在世家大族裏實在稱不上繁盛。

從祁州到臨城,沈家陪着當今走了七年,無數沈家旁支嫡支死在路上,安然到京的只有如今祭臺下的幾位。

大房留有一女,三房連後人都沒有,只有二房二子一女,子女是最多的。

安姐兒伏在地上忍不住嘆息,若是諸位祖先在天有靈,見到如今沈家聖眷正濃,權傾朝野,威名赫赫,但是膝下子嗣寥寥,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痛。

沈國公一臉莊重,看着階下跪伏着的女兒,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女兒這場告祖禮足足遲了五年,今日終于補上了。

沈明哲捧着一張告祖辭,走到父親身邊,彎腰将告辭舉過頭頂。

沈國公取過告祖辭高聲宣讀:“靖之婦蕭氏以乙亥年二月十六日辰時生女,名念,取見。”

安姐兒在階下又是四拜,告祖禮才算大功告成。

衛老太太從祭禮開始到結束都一言不發,祭禮剛結束就要回西院,沈國公親自送母親去西院。

長公主扶着三房的柳氏,十分愧疚:“你身子本就不好,今日還累得你如此折騰。”

柳氏形容枯槁,面色如紙,一身缁衣空蕩蕩地挂在身上,靠在長公主身上汗如雨下,連話都說不來。

長公主扶着柳氏到正廳,親自斟茶倒水,柳氏顫抖着嘴唇氣喘籲籲道:“是我身子不争氣,經不住事。三爺不在了,我總要替他支應着。”

說着看向安姐兒,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詫,勉強笑道:“這就是安兒吧,上次見時還在襁褓中,如今都這麽大了。”

柳氏擦着眼淚:“找回來好啊,三爺也能放心了。”說着又深深看了一眼安姐兒,好像要把安姐兒的相貌印在心上。

安姐兒給柳氏行了個萬福禮,覺得柳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但又具體說不出來哪裏怪。

提到曾經的沈家三郎,長公主也落了淚:“三叔對我們二房有大恩,日後明堂必有一子承嗣三叔膝下,不讓他百年之後沒有子嗣祭拜。”

沈家三郎當日于敵營中救出長公主母子三人,自己卻身殒,還連累柳氏血崩産子,孩子沒有保住,柳氏身子也敗了,長公主和沈國公一直十分愧疚。

柳氏蒼白的臉上浮上一抹血色,用帕子掩了口鼻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長公主忙拍着柳氏的後背憂心不已:“你該好好保養身子才是,你如今這樣三叔在天之靈如何放心的下?這次就別回庵裏了,留在家裏,請徐禦醫好好幫你調養調養身子。”

柳氏虛弱地笑了笑:“我這身子再怎麽調養都這樣了,不過熬日子罷了。”

長公主眼淚又滾了下來:“好弟妹,你這樣讓嫂子實在是……我和你二哥怎麽對得起三弟?”

柳氏猶豫了片刻,長嘆一口氣:“既然如此,就依嫂嫂吧。”

長公主愣住了,這些年她不知勸過柳氏多少次,可是柳氏執意在庵堂閉門不出,就連來臨城都是衛老太太親自求的。

反應過來後,長公主大喜道:“好好好!你終于肯聽嫂子的話了,嫂子一直給你留着院子呢,一應都布置好了。”

說了幾句話,柳氏就有些支撐不住了,歪靠在石青色繡佛手花的綢緞軟枕上喘着粗氣:“我當初在佛前起誓,要在佛祖座下侍奉滿七年,讓夫君得升極樂,如今還差些日子,等到了日子再回來吧。”

長公主算算日子,要到明年三月才滿七年,可是柳氏意志堅定,願意回沈府已經是驚喜,也不敢在多勸,生怕柳氏倔脾氣一起,明年三月也不回來了。

柳氏從身邊的老嬷嬷手裏拿了個檀木盒子:“我是個修行人,身無長物,便在佛前供了這串念珠,希望能福佑安兒。”說着打開了盒子。

安姐兒忙道了謝,接過盒子,滿是佛香的盒子裏鋪着一層青灰色的絨布,上面躺着一串青黑色的念珠,圓潤非常,最讓人驚奇的是每顆珠子上都雕刻了一百零八個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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