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三：怨憎愛恨

時隔五年，悟元再次回到了深山中的藥廬，卻非是為了自己而是被她稱為趙先生的人。

她在古籍中看過有關蝕陰的記載，每逢月底，初始如刀剖胸膛，火燒脈絡，再後則是寒冰刺骨、砭骨之痛。

但親眼所見遠超過了書中記載。

後來……便決定回到藥廬，沒什麽地方比藥廬的條件更便利也更讓她得心應手。

夜色深深，馬車上醫家少女的面容在燭光下若隐若現，她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一聲：簡直……無話可說，她的運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轉念一想确定是好壞參半。

大概是因為蓋聶，又或者因為年齡大了容易想到過往，嬴政又像是做了個夢，不同于以往，這個夢如此真實且漫長。

那是前世的趙國邯鄲，他站在樹下負手而立，目光淡淡 望向兩個幼童，其中一個是他一個是燕丹，燕丹來自燕國而他雖是秦國人卻生于趙國，除去國家的不同，兩個人性格亦是截然不同。

他寡言少語，燕丹活潑外向，身為質子免不了會被欺辱對此他隐忍不言，燕丹總忍不了時時要和人動起手，最後都是以鼻青臉腫為結局。

——回擊的形式有很多種，為什麽選擇最愚蠢的一種？

他偏頭看了看燕丹，有些無可奈何的想，算了，看在是為他出氣的份上他就不說了。

深宮之中人命最是輕賤，又有誰會在意那些被責殺的人？

即便是質子身份，也不是人可以輕辱的。

那孩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蒼白瘦小，但有朝一日他會用這只手掌管天下的命脈。

嬴政垂眸微微有些笑意，看來小時候的他和長大後的他沒什麽大的變化。

再一擡眸又換了場景，這次是在秦國，是他并不太在意的人，姑且可以說是他的弟弟——嬴成蟜。

他站在那裏有些膽怯有些緊張，後來偷偷問“他”：“你就是我的兄長嗎？”

年齡尚小的兩個白衣少年對立而坐，擁簇着的花草開得正好，其中一人正在解棋，已到了最後一步。

一陣壓抑的沉寂，一聲歡呼響了起來：“你好厲害。”像是想到了什麽嬴成蟜又咳了一聲道：“不過我也很厲害，一直都很厲害。”

他看到少年時的他面無表情，眼都沒擡一下，淡淡問道：“你這麽辛苦騙自己多久了？”

也看到了嬴成蟜瞬間垮下去的神色。

看着這一幕的嬴政眉間笑意更多。

他看到了面容堅毅稚嫩的蒙恬，大概是因為出生家風家訓嚴格的蒙家，年紀不大卻沉穩冷靜的要讓許多大人自愧不如。

也看到了秦王之時與蓋聶的把酒臨風，韓非的論道，最後是嬌媚而笑的趙姬以及他曾稱為仲父的呂不韋。

前世今生，怨憎愛恨，是夢還是真實？但無論是何都是他的經歷。

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他看到“他”稱帝，帝衣尊貴，一步一步走向最高的地方，回身時衣袂流動，目之所及是所有人彎下的脊背，人人口呼：“陛下。”

“他”就是自己，沒有人更比他懂“他”的想法：從此之後天下只有一個國家，而他要這個國家永世不衰。

嬴政擡腳不急不緩走向天下最尊貴的位子，而最高處的“帝王”垂首俯視天下，冕旒後漆黑的眼瞳沉寂如淵。

就像是又走了一遭，有趣的是他更像是幽魂，誰也看不到他包括他自己。

直到“他”要死了，最後一刻只有他們自己在，“他”躺在床上漆黑的長發順着床沿流瀉而下。

臉色蒼白，越發顯得那雙眼睛漆黑如墨。

“他”偏頭看他，目光沉沉：“如何？”

他不見驚色只是微微笑了笑：“很好。”

直到此刻嬴政才明白自己從來就是耿耿于懷，所有的傷害、背叛、羞辱他從來記得清楚，只是這些于天下無關無需提起便深埋了下去。

他不能釋懷回國後父親的冷漠甚至是厭惡、不能釋懷母親和呂不韋、嫪毐之間的事、不能釋懷母親因嫪毐呂不韋視他為生死仇人、不能釋懷嬴成蟜叛離秦國、不能釋懷少時好友燕丹刺殺于他，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他不會殺了燕丹不會傷及燕國百姓，燕丹你……不懂嗎？

他可以不在意荊軻刺殺他但卻不能釋懷蓋聶之行、你所說的仁義是什麽？個人之仁？墨家之仁？還是天下之仁？你的仁義是對着誰呢？是天下還是墨家？

樁樁件件不能釋懷，于是才有了似真似假、前世今生兩個自己的再見：

——如何？

這一世如何？又留下遺憾了嗎？還不能釋懷嗎？

——很好。

他最在意的帝國已經由長大的孩子承擔，他在意的蒙恬章邯李斯斷然不會是那樣的結局，他還有什麽遺憾呢？

已經沒有了啊。

父親留給他王位，呂不韋趙姬讓他有了根基，蓋聶保護他數十年，嬴成蟜也曾真心對他……他們各有心思抱負，而他也是為了帝國，誰都沒錯，算來該是一筆勾銷。

的确是很長的夢，嬴政醒來的時候正是夕陽醇醉，蟲鳴鳥叫之聲更是清幽。

這是……什麽地方？

也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很熟悉的聲音：“……您醒了？”

是醫家少女悟元，對方看起來長高了一些，原本的及腰長發剪成了披肩的長度，目中滿是驚喜，兩個人四目相視片刻後少女側了側臉，片刻對着他一笑，露出兩排白淨整齊的牙齒，看樣子十分得意洋洋：“我就說我是醫家天才！”

然後他看到了蒙恬章邯甚至還有韓非，幾個人的表情……分外精彩。

嬴政心底輕嘆一聲：這種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死而複生了。

在了解過後嬴政也就理解了，和死而複生差不多，他的毒有數十年之久，以往發作不過半個時辰這次卻……

他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并非只是感覺而是真實，因為他足足睡了近一年之久。

按醫家少女的說法是髒氣衰微，氣血不能運行，全憑一口氣吊着但那口氣又虛弱到好像随時随刻都能散了。

不得已而為之，悟元幹脆用針封閉五感六覺，一邊小心用着各種法子養着這位大人的身體一邊等待着藥引及藥材的齊全。

因為他的身份，幾乎是舉國之力，那些藥材藥引幾乎是以讓悟元瞠目結舌的速度運過來。

不過雖然藥材藥引都齊全了，悟元的構想的确也很有效，但蝕陰在他體內已有數十年，又是傳說中的巫毒，所以現在也只是去了五六，至于剩下的徐徐圖之。

悟元的師父的确很會選住址，這座木屋坐落于幽谷之中，四面環山又另有一潭清可見底的湖水。

木屋前居然還頗為風雅的種了一株桃花。

開得正盛。

嬴政聽她說過不少次自己的師父，冷靜沉穩，沒想到卻格外鐘情于花草。

正準備的悟元咳了一聲，有點不太好意思：“我師父喜歡吃桃，所以……”

她指了指各種花草道：“這些有的結的果很好吃，有的可以用來入藥，我師父對琴棋書畫風花雪月沒什麽興趣，他就是看有用沒用，好不好吃。”

這麽一想自己和師父十分相像啊，不對畢竟性別不同，她還是挺喜歡花花草草的，好不好吃固然重要但還要看好不好看嘛。

韓非不由彎了漂亮的桃花眼：“你們師徒還真是……”

悟元一甩頭發，自己做了評價：“會享受生活？哈哈，也沒有這麽好啦。”

嬴政偏了偏頭，他生的好看，側臉時長長的睫毛甚至能随着光影落下淺淺的弧度。

鼻梁挺直，英氣又漂亮，薄唇帶着一點淺笑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十分……好看。

而且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氣質有了不同，以前的沉靜更多是深沉讓人一看就覺得心事重重，頗為神秘莫測，但現在的沉靜是真的……很寧靜平和？甚至讓她想到春樹暮雲間的回顧，讓人心裏都生出萬千歡喜。

向來喜歡美人的悟元一怔，但在下一刻就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表情，心中感慨一句這幾個還真是忠君了。

在回藥廬的那刻她算是知道了幾個人的身份，一開始的确是震驚的，但後來也就那回事了。

不管身份是什麽幾個人性格又不會因此而有任何改變。

她聽過帝國将士們的忠心，帝王心之所向百萬大軍劍之所指，但沒想到忠心到這種程度。

悟元眨了眨眼，簡直可以說捧在手裏怕碎了啊，那種珍而重之的态度讓她看的都有點受不了。

這忠心耿耿的看樣子都娶不上姑娘了，因為……全心全意為了帝王和帝國嘛，成家立業基本不可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有毒有毒，我……說好的分分鐘完結突然又想多寫點了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