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康斯坦斯·瑪爾梅躺在床上,她鼻息微弱,仿佛只能攪動生命最為遙遠的邊緣,一片纖小的樹葉,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僅僅是一根纖細的白色發絲。

她的眼睛穿過窗戶看着外面那棵還未長出新葉的槭樹。

她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槭樹的影子剛剛還在西側,現在已經轉到了東方。她曾經無數次看着它的影子從一側轉到另一側。

她又看見了那些像閃電一樣迅速掠過的人影,那褐色卷發的女孩,那滿頭白發的老婦人;她又看見了白瓷盆裏粉紅色的水流和被水流推動轉了半圈的油畫刀。

八十二年前的一天,像今天這樣的一天,她誕生了。光陰流逝得多麽快啊。

就在這一天,她忽然看見了自己整個的一生。

她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身軀,那些幹癟的皮膚、松弛的皺紋、皮膚下脆弱的血管,這些彈簧、齒輪和線圈支撐了她八十二年,不知不覺嗡嗡運轉,伸展又收縮。而現在這架機器終于要休息了,它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沒有力氣消化食物,沒有力氣去憎恨或者感激。

她現在已經沒有踮着腳尖在山坡上奔跑的願望,或者用自己的手指描繪美景的願望。一切都将了結。

她嘆了一口氣,最後一口氣,像枯葉輕輕滑落樹枝的回聲。

她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渴望,仿佛心裏下了一場大雪,變得白茫茫一片。

而在那層松軟的雪上,她感到自己沉重的身軀變得輕盈起來,那些彈簧、齒輪和線圈紛紛從身軀上散落,而其他部分仍在徐徐升高,懸在樹梢之上。繼續上升,猶如清晨草木的露水化為薄霧穿過空間。

她慢慢升起,沒有阻攔,逐漸分解,準備凝結成雨水,滲入土地,培育種子。

“這就是死。”她想,“這就是天堂。我來了。”

她合上了眼睛。

蕾妮·霍斯塔托娃醫生在檢查後宣布了康斯坦斯·瑪爾梅的死亡。房間裏的人都顯得有些不自

在,他們互相低聲說了幾句話,表示要執行女畫家的臨終遺囑,然後便各自離去。在蕾妮的要求下,安娜最先離開,緊接着是林侬父子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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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和斯蒂芬留下給女醫生和尼古拉幫忙。

過了一會兒,蕾妮把他們兩個叫到身邊,說:“你們不用幫我,有尼古拉就夠了。我想讓你們去看看赫伯特。”她的神情有些焦慮。

“他怎麽了?”斯蒂芬問。

“赫伯特剛才離開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樣子非常的……不好。我擔心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

“沃恩施泰因先生看上去并不是很情緒化的人。”朱利安說。

“你不了解他。”蕾妮嘆了口氣。“我覺得他被壓垮了。”

“因為瑪爾梅女士的去世?”

“因為她的寬宏大量。正是她對他的寬恕以及她的死亡把他壓垮了。他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辯解,這正是讓我害怕的一點——雖然瑪爾梅寬恕了他,但他無法寬恕自己。”

“所以你覺得赫伯特會……”斯蒂芬驚訝地看着女醫生。

“他會去死。或許是我看錯了,他或許只是過于消沉,我希望是這樣。但是我害怕他會做出最壞的選擇。我沒辦法從這兒離開,你們替我去看看他。但願我想的這些都是錯誤的……”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地推開C307房間的門,沖了進去,全然不顧坐在門口外的克拉古耶維茨瞪大的眼睛和張大的嘴。

他鎖上門,走到房間中央,站在那兒。

房間裏到處鋪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幹裂的木地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天花板上的塵網随着開門引起的微弱氣流輕輕搖晃。

破損的厚窗簾已在他上一次來的時候被摘掉,外面的陽光照射進來,在飛舞的灰塵中拉出一道道光柱。

生活的碎屑在他周圍沉積,酒漬和芥末瓶,圓點領帶和皮靴,全都帶着粗糙和黯淡的色彩,是時候把它們撇下了,是時候掙脫一切了,他本該盡情地壓榨着苦水和毒汁。

他站在房間中央,回想他曾在這裏看到過的東西——卡拉拉大理石地面,水晶枝狀吊燈,鑲嵌柚木板的牆壁,攝政式的圓桌,紅色四柱大床,美麗的錦緞,璀璨的黃金和寶石裝飾品,空氣中彌漫的乳香氣息,以及在所有這些華麗的家具和飾物的映襯下顯得愈加蒼白的伯努斯。

它們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熠熠生輝,但他卻似乎從未活過,他身上永遠籠罩着一層冰涼的死亡氣息,這氣息如同纖細的蛛網,在精神空間裏留下花紋,留下錯綜交織在一起的痕跡,留下悄無聲息的魅力。

赫伯特閉上眼睛,向前伸出雙手,喃喃念道:“伯努斯,我在呼喚你,我知道你在傾聽,請你為我打開你的世界,請你為我打開你的世界。”請你為我打開你的世界,我會踏進去,并且再也不回頭。

在他面前的一點開始放射出銀白的光輝,他雖然閉着眼睛,仍可以感到那光輝在增強,包裹住他的身體,拖着他。

在赫伯特進入夢境世界之前的一霎那,他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是誰在敲門?

他想,是誰發現我會去死?霍斯塔托娃醫生?敏銳的朱利安·雷蒙?名字長得可笑的年輕人?

“赫伯特!打開門!”是瓦倫丁·林侬的聲音。

怎麽會是他?赫伯特有些驚詫地想,他究竟了解什麽呢?

或者他看出了什麽?

他迅速在腦海中尋找有關瓦倫丁的記憶,然後,一些生活的陳跡一件件呈現出來,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雙總是緊張的黑眼睛。他怎麽會緊張?

銀白色的光輝越來越強烈,赫伯特可以感覺到迎面而來的熱度和壓力。

他怎麽會緊張?

但赫伯特已經沒有機會去搞明白了。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道厚厚的閘門在身後轟然落下。

赫伯特不喜歡穿着明亮白色衣服的伯努斯,除了那紅色眼睛和嘴唇,他白色皮膚和布料幾乎融合在一起,很難分清楚那光影的變化是伯努斯的動作還是微風引起的衣褶的搖晃,它們只是一大團白色的東西,輪廓模糊,難以辨認。

而現在伯努斯正穿着一身層層疊疊的白色薄紗長袍,坐在白色椅子裏,坐在白色空間裏。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赫伯特覺得自己仿佛處在濃霧中,或是被扔進了裝玩具的白紙盒子。

那些能讓人感到安心的暗示出時間的流逝與立體空間的東西都消失不見,沒有太陽在黃道帶上移動造成的陰影變化,沒有空氣踏着時間行走引起的風聲,沒有鐘表指針的跳動或者是蒼蠅圍繞天花板飛舞的嗡嗡聲。

什麽都沒有,除了在他面前坐着的幾乎與整個背景融為一體的伯努斯,他的嘴唇和瞳孔的紅色奇異而滑稽地凸現在白色之上,像滴在白緞子上的鮮血。

“我聽見了你的呼喚。”伯努斯說。“你似乎急不可待地想進入我的世界,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去。”

“你不願意接受我嗎?”赫伯特站在那兒,擰着手指。伯努斯的語氣太平淡,讓他覺得害怕。

“我只是好奇,你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麽?你以為這裏沒有痛苦?還是你以為這裏是天堂?”

赫伯特張了張嘴,嘆息一聲,說,“我只是不想再活着。我為什麽要活着?當生活僅僅是星期一後的星期二、星期二後的星期三,僅僅是櫻桃醬面包後的油漬鳀魚、油漬鳀魚後的番紅花羊肉?”

“的确,你不再有歡樂的回憶,也沒有憧憬和希望,你想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但讓我好奇的是,為什麽你在離開現實世界的一瞬間,會感到凄涼呢?”

他的紅眼睛饒有趣味地盯着赫伯特。

凄涼?

“是的,凄涼。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既然你能感到凄涼,就證明你在人世間的一切還未完結。”

赫伯特懷疑地揚起眉頭。“你不想讓我死。”

“我感興趣的是那些頑固地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這樣一心只想靠死亡來擺脫煩惱的人。說真的,我不想成全你,即使——”伯努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愛我。”

赫伯特猛地撲倒在伯努斯腳邊,手指抓着那白紗長袍的下擺。

他盯着伯努斯——那麽理智,那麽超然——這令他想大叫、大笑、大哭。因為伯努斯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甚至動都沒有動。

他用力地絞着手指,幾乎要把白紗撕碎,但最後他還是松開手,站起來,退回到剛才的位置上。

“你還愛着阿爾伯特·G。”他冷冷地說。

“不。”

“那麽是康斯坦斯·瑪爾梅?”赫伯特有點兒吃驚。

“也不是。”

“那麽……是誰?”

“或許我可以這樣說:我愛阿爾伯特·G,我也愛康斯坦斯·瑪爾梅,我也愛你,我也愛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和朱利安·雷蒙,我愛很多很多人,我愛你們身上的某個部分——這個人的精神、那個人的才華、那個人的智慧。我看見的不是作為一個個獨立生物的人,而是連接在一起的在時間和空間中流動變化的整體,這個整體才是我熱愛的東西,在它的表面有無數臉龐和心靈留下的印記。”

赫伯特垂下頭。他知道,伯努斯永遠也不可能屬于自己,反過來也一樣。

那個人——或者叫做靈魂——看到的是全景,他不在乎某個個體,甚至也不在乎他本身。

也因此他不可能被欺騙。而在現實中的人做不到這一點,現實世界無法像灑在黑布上的沙粒一般明晰,也無法像筆直的鐵條一樣誠懇。

“我屬于那個世界。”赫伯特說。

伯努斯點點頭。

他站起來,輕盈地走到赫伯特面前,用白色的雙手捧住赫伯特的臉,在他嘴唇上印上輕輕一吻。

赫伯特閉上眼睛,腦海裏一片星際廣場變化萬千,閃爍不定。他睜開眼睛,伯努斯已經退到兩步之外,他和那整個白色的世界像油脂一般漸漸融化,如純白的蠟燭燃燒太久後開始軟化變形,緩慢流淌着,直到火焰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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