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王澤拼了老命, 也只來得及連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進氣泡, 随即又被電流亂竄的海潮沖開。

巨浪裏, 一條小小鯉魚的掙紮就跟鬧着玩一樣,幾乎連個波瀾都沒有,他頭暈腦脹地随波逐流, 不知道自己要被沖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氣泡碰到什麽東西,把他輕輕一彈,氣泡才像是被什麽固定住了, 不再滾了。

等到劫後餘生的人們能重新睜開眼時, 才發現氣泡是被薄薄的冰層給“挂”住了,冰塊框住了“四散奔逃”的氣泡, 又被氣泡分成小格,格與格之間或相距一臂, 或隔開十幾米。

濃雲散去,星光和月光漫無目的地落下來, 宣玑回頭,看見了盛靈淵。

雷劈下來的時候,他倆剛好在一起, 此時也只隔了幾步遠, 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宣玑下意識地朝他伸出手,裹在他身邊的氣泡随着他的動作變了形,軟塌塌地隔離着他的手指和冰層。

宣玑愣了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沒找到別人, 因為那冰可能是一層一層凍上的,不太透亮,只能勉強看見近處的東西。周圍水聲來回“咕嚕”,透過冰層傳導過來,卻反而顯得更安靜了。

渾似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宣玑的腦漿自從進了這片海域開始,就一直是沸騰狀态,此時終于稍微冷卻下來,得以片刻喘息,梳理自己混亂的記憶和同樣混亂的感情。

生魂成劍、劍身被砸斷……那和傳承的記憶不一樣。

傳承的記憶更接近于“語義記憶”,類似于知識傳遞。可是那些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裏的事明顯屬于“情景記憶”,封魂之痛、四分五裂之痛……好像仍在他骨縫裏流着,因為極致的安靜而格外凸顯出來,他抽了口氣,時間的概念一下模糊了。

他想:“我到底是誰?”

赤淵祭壇裏雞零狗碎很多,三十多代守火人留下的“遺産”和破爛都在裏頭,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其中只有兩樣最要緊,一個本命劍,一個是聖火戒指。

本命劍在他見天日的那一天起,就插在他的脊背裏,聖火戒指卻每一代都碎,每一代都得有個新的,那些陰靈騎士說,“聖火戒指”是在保護他,封住了他的一部分記憶……這樣看來,聖火戒指不像是一件傳承的東西,倒像是個術法、詛咒之類。

戒面破碎,它封印的東西也破石而出,直到重新生成,重新把那些記憶封印,讓“新的守火人”又變成一個沒有前塵、沒有過往,凡事不往心裏擱的傻瓜。

赤淵深處生死輪換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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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自古只一個人?

守着一把骸骨煉成的劍,牽挂着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在沉寂的赤淵峽谷裏,同一池灰燼作伴。

這念頭才剛起,無邊的荒涼和孤獨就險些把他吞下去。

那一瞬間,宣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以為,歷代守火人是為了平息動蕩的赤淵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只當是“家門不幸”,托生在一個變态家族,這個家族裏所有的人都跟神經病一樣,遇到點事不想着出來解決問題,就知道把自己當活祭……原來這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真相剛好反過來:因為亂世或者戰火,引起赤淵動蕩,守火人每一次都卷入其中,動用力量時不甚震碎了自己給自己加的記憶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間,心卻重新掉回煉獄。

他是依托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劍靈,因為他是神鳥朱雀最後的後裔,與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連。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實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塵皆入內,他就以為自己又是一條嶄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破損。

大概是因為……人是不該這樣自欺的,紙裏終究包不住火。

盛靈淵方才有些透支,短暫地失去了意識,這時,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睜眼正好對上宣玑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比萬丈海水還沉,隔空壓過來,讓他一時喘不上氣,竟讓他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不,熟悉的不止這個,還有他那雙會着火的翅膀、他說雅音時的腔調、叫他名字時的語氣、鲛人語,還有……

盛靈淵腦子裏“嗡”的一聲,好像同時被十萬根鋼針紮了腦子,手指無意識地抓住了裹着他的氣泡。

王隊那枚能扛住深海海壓的氣泡被他一把抓爛了,盛靈淵直接落在空蕩蕩的冰格裏。

“靈淵,你怎麽了?”人的聲音從冰裏傳過來,聽着和平時不太一樣,“靈淵!”

這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招數,那人每叫他一聲,“靈淵”倆字就會在他腦子裏鋸上一鋸,無從抵禦。盛靈淵顫抖的手抓進頭發裏,狠狠地往旁邊厚厚的冰層上撞去。冰層發出脆響,裂了。

盛靈淵就像沒有痛覺一樣,連續不斷地撞着冰層,血順着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海浪掠過,“冰山”潛艇一樣浮出水面,從中間裂開——

俞陽市是個太平又閑散的地方,這邊的異控局分部又叫“養老院”,自成立以來,從外勤到後勤,所有人都過着朝九晚四、來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沒聽說過什麽叫“加班”。

偶爾逮住幾個搞封建迷信活動的小團體,就能算是年終總結時要大寫特寫的重大案件了。

這天他們算是中了大獎,從上到下,集體加班加了個通宵。

異常能量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俞陽分局的外勤負責人還以為是她那混蛋老公又在廚房偷摸抽煙,把煙霧報警器激怒了,罵罵咧咧地敷着面膜跑出去,把面膜都吓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線海景房”,後陽臺朝海,本來是退潮的日子,海平面卻無端漲起老高,暴虐的海風夾着水汽撲了進來,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層水膜。

水珠緩緩移動,凝出一張人臉。

鬧鬼了!

外勤負責人怒不可遏,鬧鬼鬧到老娘家裏了,長沒長眼?她正打算擄袖子上去會一會這是何方神聖,人臉沖她開了口:“是……俞陽分局的杜處嗎?我是風神一王澤,請求、請求緊急支援。”

杜處:“啊?”

人臉消失了,水珠迅速凝成一個坐标,後面跟着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救護車、救援船迅速出動,杜處扒下面膜,親自跑到了現場。

“來幾個急救,這有個重傷員!”

“這浮冰底下都是什麽?這麽這麽多刀劍殘骸……媽呀,焦屍!”

“這海裏是有個古墳場嗎?”

“卧槽,這位又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多血……先生,您松手我看看,松松手!”

宣玑如夢方醒,被人七手八腳地拽開,看着急救人員把盛靈淵擡上擔架,下意識地跟上去,又被按住:“您身上有傷嗎?确定都不是您自己的血嗎?後背上衣服都燒焦了,我們要先檢查一下……”

醫療急救人員都是異控局內部的特殊外勤,随身也配着異常能量監控,就在這時,他身上的異常能量監控突然閃過異動。

“咦?什麽情況?”

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飄進了宣玑的太陽穴,他晃了一下,跪了。

“陛下,”恍惚間,宣玑看見幾個內侍一人捧着兩個陶罐,恭恭敬敬地走進寝殿,“新燒好的‘驚魂’。”

這是度陵宮,宣玑認出來。

驚魂是什麽來着?

“嗯。”一只手掀開床帳,“拿過來。”

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魚貫而入,把陶罐碼在人皇的床前,随後快步退出——武帝寝宮內殿不留人,多少年的老規矩了,最親近的侍從也得在外殿候旨。

盛靈淵掀開一個陶罐,只見裏面是一些古怪的樹葉,上面用某種秘法燒出了圓滾滾的文字,是巫人語。

宣玑想起來了,盛靈淵告訴過他,“驚魂”是一種巫人族的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的事——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時候被他爹吊起來打,就是因為偷了大聖的驚魂放在盛靈淵的枕頭底下。

盛靈淵沒有把驚魂咒放在枕下,他掀開了床頭的香爐蓋。

那香爐是特制的,不說是香爐,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它差不多有洗臉盆那麽大,一點也不精致,不知道的還得以為陛下在床頭支了口大鍋,半夜餓醒了攤個煎餅什麽的。

然後盛靈淵把一整罐的“驚魂”都倒了進去。

宣玑頓時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麽?”

盛靈淵看不見他,眼皮也沒擡,擡手打了個指響,床頭幾根蠟燭上的火苗就飄下來,落進香爐。

“你不要命了你?巫人族的惡咒是這麽玩的嗎?”宣玑撲上去,可他的手卻從香爐與盛靈淵身上穿過,爐火紋絲不動,“盛靈淵!”

盛靈淵眉目不驚地把香爐放在床頭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躺下,顯然是已經習慣這麽睡了。

香爐裏的驚魂葉子緩緩地卷曲着,冒出讓人膽戰心驚的白煙,緩緩籠罩住床上的人,沒入他的七竅。

他看起來就像一具精致的屍體。

“那個……”

宣玑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激靈一下,茫然地四下尋覓,見盛靈淵安靜地躺在對面的病床上,手背上還插着針管。

宣玑一口卡在胸口的氣這才吐出來,按下狂跳的心,轉頭看向旁邊把他叫醒的小外勤:“什麽事?”

“領導,請問一下,您是宣主任?”外勤舉着個手機,“總部電話,找您的,我說了您在休息,但……”

“肖征吧?”宣玑揉了揉眉心,“沒事,給我吧。”

“你和風神一在搞什麽?”肖主任的肺活量依舊驚人,“你不是告訴我你回家調休嗎!你到底是調休還是調戲地球去了?”

宣玑站起來,把點滴流速調慢了一點,給盛靈淵拉了拉被子,溜達到樓道裏,壓低聲音:“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嫌疑人已經暫時托付給分局關押處理了,我回去給你書面報告吧。”

電話那頭的肖征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給我什麽?你……不好意思您是哪位?麻煩幫我找一下總部善後科負責人宣玑。”

“就是我,”宣玑叼出根煙,含含糊糊地說,“你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事編圓啊。”

肖征心累極了:“……我都已經禿了!你們到底還要讓我怎樣?三天之內,你跟王澤不滾回來給我個解釋,就不用回來了!”

“那不行,我第一個月工資……”

電話裏傳來忙音,肖征憤怒地摔了電話。

“一提工資就翻臉,這組織沒什麽前途。”宣玑沖旁邊的小外勤搖了搖手機,“借我用一下啊,登陸個內網。”

說完,他登進陸內網,調出之前關上的“全責協議”,看也沒看就簽了,完事把手機還回去:“謝了。”

小外勤來去如風地跑了,隔壁病房門“吱呀”一聲,王澤披着病號服,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手裏拎着兩罐能量飲料,一臉疲憊地遞給宣玑一罐。

“好點了?”宣玑說,“別喝了,你休息去吧,燕隊那邊有什麽事我盯着就行。”

王澤探頭,透過病房門上的觀察窗,往裏看了盛靈淵一眼,忽然說:“我說,他不是劍靈吧?”

宣玑一頓。

“精通古語,跟那些童屍很熟,高山人秘辛張嘴就來,什麽都知道……”王澤掰着手指數,“最後抓高山王的時候他用的那一招是什麽?我從來沒見過,不瞞你說,當時我要是有尿,保準就被他吓出了。那不是什麽正經術法,是吧?”

“是鲛人語,”宣玑說,“用鲛人語說的詛咒,是很正經的禁術。”

“那這算什麽,”王澤沉默片刻,問,“兩大魔頭對決嗎?”

不等宣玑回答,他又一擺手:“你所謂的‘劍靈’完全不聽你的,我還聽見你喊他‘靈淵’,赤淵事件這麽大的事,風神一就是第一撥接受調查的,我仔細看過相關材料。那上面還記載,說赤淵那個大魔頭出現的時候,赤淵溫度驟降,我感覺跟他今天冰凍海水的原理差不多。”

宣玑定定地看着他,一只手背到身後,來回轉着一枚不知道什麽時候落進手心的硬幣:“所以?”

“我……我現在不想打聽別的,”王澤的聲音開始發抖,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想穩住自己的聲音,“既然他能在陰沉祭的反噬裏活下來,那知春……”

“陰沉祭反噬的是他一個分身,”宣玑輕輕地說,“因為……一些原因,他的真身就是我的劍,所以分身死後,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

王澤愣了一會,眼睛裏的光黯淡下去了:“哦……特殊情況啊。”

宣玑說:“他從來沒打算過回應陰沉祭,不管他是誰,你都應該看得出來,他算我們這邊的。”

“我知道,”王澤幾不可聞地說,“要不是你,我們燕隊可能已經涼了,我們欠你一人情,放心吧,你不想說的事,我不問,我和我的人都會閉嘴。”

宣玑手裏硬幣一閃,縮回袖子裏:“謝了。”

王澤好像沒聽見,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去……我去看看燕隊。”

“等一下,”宣玑猶豫片刻,忽然叫住他,“關于知春,刀靈其實不是完全不可能……”

王澤猛地扭過頭去,差點把脖子從肩膀上擰下去。

“但別跟別人說,”宣玑說,“我不确定,條件很苛刻,別讓他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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