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不是什麽東西混合在一起都會變成美妙全新的口感。】

模糊間,我聽到耳邊傳來兩個聲音,斷斷續續,若即若離,似乎是駱夢白與維景道人的對話。

“我覺得他……你要不要查查……可能……”

“叔公,你是說……”

“不許叫叔公……我替他把脈……你最好……”

我掙紮着撐開黏連的雙眸,只來得及看到陌生慘白的天花板,連身邊有些什麽人都不知道,就又意識昏沉地阖上了眼。

這次,靈魂仿佛被拖拽着沉到了更深的地方,再也感知不到外界。

窒息的黑暗中,眼前忽然出現一道光束,盡頭耀眼閃亮,吸引着我前去。

拼命劃動四肢,在仿佛要凝固的液體中艱難行進,眼看離那道光越來越近,我伸出手指,竭盡全力地想要碰觸它。粘稠的黑膠限制了我的行動,拉拽着想要将我困在原地。

就差一點……

指尖一寸寸往前伸展,當碰觸到光明的一瞬間,身體驟然輕松下來,那些纏繞着我吞噬着我,如同漆黑泥沼一般的東西,像是畏懼着那光,全都退下了。

眼前豁然開朗,不再是全然的黑。

腳踏到實處,立在建築物中央,四周盡是大型恐龍骨架、動物标本。明亮的環境,安靜的訪客,起初我只是覺得眼熟,但當看到由遠及近走來,穿着深藍校服的少年們時,我立刻想起這是哪裏。

高二下半學期,春天的時候,尚善組織全校學生前往香潭自然博物館,舉行了一場名為“探索自然之旅”的校外活動。

朱璃以自己發情期到來為由沒有參加那次活動,不過就算不在發情期,他應該也不會為了這種無趣的活動浪費自己的時間吧。

“接下來自由活動……”

老師一聲令下,學生們立刻四散開來,前往自己感興趣的區域。

我的身體忽地不受控制地往一個方向急速而去,最終停在了一個人面前。

皮膚白皙,眼眸細長拖曳,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冷漠孤僻,是少年時的我。

我看着他,就像在照一面神奇的鏡子。

十七歲的寧郁站在一排只剩骨架與內髒的人體模型前,聚精會神地閱讀着每個标簽上的解說,顯得興致很高。每當讀到有意思的地方,他唇角就會上揚,帶出一些笑意,那些冷漠孤僻頃刻間便會消失殆盡,使他露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柔軟。

“無論男女,beta皆可用生育囊孕育子嗣,但由于先天缺失,無法自然分娩,在胎兒足月後,beta必須通過剖腹将嬰孩與生育囊一同取出。使用過的生育囊若不取出,仍有懷孕可能,不過……”

少年小聲地,用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音緩慢念着眼前展品的電子信息。

從另一個角度看自己,這感覺可真奇怪啊。

我撫了撫少年的頭發,與他湊在一起看起介紹文字,正要翻到下一頁,身後猝然響起一道帶笑的嗓音。

“beta的身體原來是這樣的啊……”

我睜了睜眼,轉身看去,只見比現在更年輕,更猖狂的宋柏勞極近地挨着少年,仿佛從背後将他整個攬進懷裏一般,右手動作非常迅速地抓按了下少年的小腹,笑得有些輕佻。

“我們都是從這裏出來的。”

少年錯愕過後,掙紮着推開他:“你……”瞥了眼四周,他壓低嗓音,“你幹什麽?”

“開個玩笑嘛。”宋柏勞拖着尾音,舉手作投降狀。

他看向矗立在那裏的人體模型,指着一具男性alpha的耳下一個囊型腺體道:“那裏是制造信息素的地方,你說要是毀去那裏,alpha是不是就能脫離信息素的掌控?”

摘除信息素的後遺症誰也不知道,并沒有人敢冒險做這樣的人體實驗。

曾有過一個傳聞,說信息素可能與alpha以及Omega的完全免疫有關。

“你可能沒脫離信息素掌控,就先着了c20的道。”少年看着那裏,臉上與耳廓的薄紅猶在。

宋柏勞不置可否,聳聳肩道:“算了,不說這些。我請你喝飲料賠罪好不好?”

說完,他擡步就往場館外走,隔了會兒又退回來,偏着頭問少年:“你來不來啊?”

少年瞪着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朝他走過去。

宋柏勞嘴角弧度愈大,無聲露出潔白的牙齒。

兩人去到場館外,自動販賣機前,宋柏勞按下按鈕,很快出貨口掉下一罐粉色包裝的飲料。他直接彎腰取出,遞給了一旁的少年。

“……”少年蹙了蹙眉,“我不喜歡草莓牛奶。”說是這樣說,但還是接了過去。

宋柏勞表情坦然:“我知道啊,但我喜歡。”

少年擰開瓶蓋的動作一頓,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玻璃小屋道:“你可以去alpha休息區喝水。”

公共區域,未經标記的alpha不得随意取下止咬器,但他們畢竟也是正常人類,總會有饑、渴之時。于是就如室外吸煙區一般,出現了alpha休息區。在休息區內,alpha可以脫下止咬器喝水進食,抽煙接吻,做一切他們戴着止咬器不能做的。

“不要,太麻煩了。”宋柏勞直接否決了。

就幾步路而已,他到底在麻煩什麽?記得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随便你。”少年拉開易拉罐,仰起脖頸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宋柏勞斜倚着販售機,眼眸低垂,視線落在對方滾動的喉結處,長久地沒有偏移。

少年拿開易拉罐,滿足地長籲了口氣,對上宋柏勞的雙眼,他微微一愣:“你要是實在想喝,我……我明天中午給你帶一罐?”

宋柏勞看着他,靜了一瞬,勾了勾唇:“好啊。”

這時,博物館大門方向傳來響亮的喇叭聲,少年與宋柏勞一同望過去,只見路邊停着輛拉風的紅色超跑,從車上下來一名有着波浪長發的成熟女性,脖子上戴着一條皮質防咬項圈,紅唇雪膚,風情萬種。

“小柏勞,我來接你了。”等她走近了,空氣中便都是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

宋柏勞瞥她一眼,雙手插兜,直起身道:“走吧。”

顯然兩人是熟識。

“啊,這個小beta也很可愛啊,要不要帶他一起……”女人笑着探出手,想要觸摸少年的面頰。

少年臉上閃過一絲無措,就那麽呆愣在了那裏,看着那手離他越來越近。

忽然宋柏勞從後面拽住女人的胳膊,将她的手拉扯回來。另一只胳膊有力地攬住女人的腰腹,将她完全帶進了懷裏。

“有我還不夠嗎?”他嗓音低沉地在女人耳邊說,“beta有什麽意思?”

女人立時紅了臉,雙眼迷離道:“好吧好吧,只有你,只有你。小柏勞真霸道啊,竟然連朋友的醋也吃……”

宋柏勞攬着女人轉身離去,空氣中隐約傳來他的輕笑:“朋友?才不是……”

不僅他覺得可笑,我也覺得可笑。

朋友?怎麽可能呢。

我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低頭,發現自己手上握着那罐草莓牛奶。

嘴裏殘留着香甜粘膩的質感,我有些犯惡心,轉身将易拉罐投進了垃圾桶。

睜開眼,意識短暫的停留在上一個畫面,腦海裏迷迷糊糊只有一個念頭——我果然很讨厭草莓牛奶。

指尖微動,掌心立馬傳來一陣鈍痛。

“別動。”手腕被按住,我一愣,偏頭看向床邊。

床頭擺着一把沙發椅,宋柏勞坐在那裏,讓我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向平襲擊了你,你還記得嗎?”他許是看我迷惑,以為我還不清醒,于是主動幫我勾起回憶,“夏維景救了你。”

“夏維景?”這名字熟悉又陌生,我剛醒,還有點轉不過彎。

“就是……那個道士。”宋柏勞想了想道,“他是夏家人,按照輩分,我還要叫他一聲‘叔公’。”

我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按了按額頭,原來維景道人不是什麽釘子戶,而是土財主本人。

這整座山都是以他名字命名的,他怕宋柏勞什麽?

“道長還好嗎?”

宋柏勞靠回椅背:“有點閃到腰,別的沒什麽,已經回去了。”

我放下心來:“那就好。”

我想坐起來,可惜身上發虛,沒什麽力氣,撐到半途又倒了回去。

“你……”宋柏勞連忙過來扶我,黑着臉似乎想要罵我,但可能突然想起我是名病患,又給憋了回去,“你當心些。”

可以的話,我倒是更想換九嫂來。這大少爺不像是來照顧人的,倒像是輸了整人游戲被罰過來做苦力的。

我靠在床頭,看了眼自己纏着繃帶,被護具固定住的右手。

“我的手……”

“斷了兩根肌腱,不過已經接回去了。拆線後只要堅持複建,靈活度不會受影響。”像是怕我不信,他又補上一句,“是全國最好的醫生給你做的手術,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看來又要有一段時間不能用手了,去年明明都過了本命年,怎麽黴運還是糾結着不散呢?不知道道長那裏有沒有開運的道場,我真應該好好去去晦氣了。

話題結束,安靜下來,我倆都不再說話。

在讓人尴尬的靜默中,每一秒都十分難熬。

“對了,向平怎麽樣了?”我問。

宋柏勞面色一下子陰沉下來,唇角抿成直線,聲音都不自覺冷了幾分。

“還活着,也在這家醫院。”他皮笑肉不笑地沖我露出一個微笑,“這個你也放心,我有好好招待他。”

他不笑還好,一笑我汗毛直立,抑制不住地抖了抖。

後來我才知道,我所在的醫院是駱夢白他們家的産業,也就是說,宋柏勞要讓向平過得不舒坦,實在太容易了。

“他……他是不是還襲擊了別人?” 我記得碰到向平的時候,他身上已經帶了血跡,在來找我之前,他去過哪裏?又找了誰?

宋柏勞遞了杯水給我,漫不經心道:“嗯,就是他的那個前伴侶,叫什麽來着,那個omega?”

我震驚道:“常星澤?”

“啊對。”

據宋柏勞說,向平來找我前,以商量財産分割細節為由将常星澤約了出來,帶他到了維景山,在山腳下刺傷了他,之後就跑山上來找我。

也是我命中合該有此一劫,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今天我一個人下山的時候來。

不過反過來想,說不準也是我的幸運。畢竟向平在暗我在明,換個地點換個時間,說不準我就躲不過了。

常星澤被向平捅了五六刀,還剩一口氣,自己報了警。因此我暈過去沒多久,警察便沖上山找到了我們。

就着水杯喝了兩口水,不小心嗆咳起來。

宋柏勞啧了聲,輕拍我的後背:“叫你小心些。”

我小聲咳嗽着,肚子突然發出一串嗡鳴,低頭看了看小腹,再擡頭時,發現宋柏勞出神地也在盯着我的腹部,表情複雜難言。

“我……餓了。”

他一下收回視線:“你等着。”說着站起來往外走。

我摸了摸小腹,總覺得宋柏勞今天有些奇怪。

想到之前躲避向平追殺時沒來由的小腹抽痛,那時以為是跑太快了,現在結合宋柏勞的反應,難道……

我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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