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等展凝重新回了裁縫鋪, 那個從來不拿正眼看人的老裁縫還在門口杵着,他目光往小孩身上一掃。

“你這拖家帶口的打算在我這常駐?”不等展凝說什麽,他又開口, “這孩子長得倒是不錯, 跟你八竿子打不到邊,叫什麽?”

“……”展凝将他那話自動過濾到剩最後一截, “程謹言。”

“怎麽寫的?”

“程序的程,謹言慎行的謹言。”

鐘喬松挑了下眉, 看着他細細尋思了片刻後兀自點頭:“名字挺好。”

他沖程謹言招了招手:“你來。”

鐘喬松很瘦, 顴骨很高, 猛一看就跟皮包骷髅似得滲人,程謹言盯着他看了會愣是沒動。

他倒也不在意,主動上前在程謹言防備的目光裏将手搭人腦門上, 就地轉了圈:“身子骨勻稱,長得跟他的臉一樣。”

誇人的話跟不要錢似得往外蹦,展凝也弄不太明白這人具體是要做什麽,就這麽幹看着。

好在鐘喬松也沒再有別的古怪舉動, 說完就搖搖擺擺一轉身重新回了屋裏,又開始趕制那件酒紅色旗袍。

回去時在離公交車站第二個路口看到了一個水果攤,攤位極小, 水果種類屈指可數,撐了一頂破破爛爛的大傘,傘下是個缺了腿對過往路人卑微含笑的女人,雙拐放在一側, 左臉靠脖子的地方有點腫。

展凝準備買幾個桃子,她拍了拍程謹言的肩:“你自己挑幾個。”

程謹言抓了一個起來:“爛了。”

“……”

女人是個老實人,連忙說:“這邊生意不太好,桃子已經好幾天了确實不太新鮮,你們可以看看香蕉,這香蕉昨天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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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之前嘶聲哭叫過的問題,現在聲音還是啞的。

好的香蕉在底下的籮筐裏,她說着就要起身幫他們拿。

展凝說:“沒事,您坐着吧,我們自己看。”

她也沒叫程謹言礙事了,自己随手拎了串出來,又直接挑着拿了幾個不怎麽樣的桃子。

女人稱重,邊說:“桃子有點塌了,我給你算優惠點。”

展凝本來想說就按原價來,又覺得這話一出自己饋贈似得舉動做的太明顯,可能反倒讓人不自在,也就閉了嘴。

東西買完,展凝拎了袋死沉死沉的水果上了車,坐下後掰了根遞給程謹言。

公交車坐了個半滿,今天的司機可能是個慢性子,車子開的晃蕩晃蕩垂死掙紮一樣。

程謹言在一颠一颠中剝了香蕉皮,一口下去香甜嫩滑。

他鼓着腮幫子慢慢嚼,頭一低又看到了放邊上那好壞摻半的水果,他看着塑料袋裏透出來的粉色帶青的桃子,醍醐灌頂般的回過味來。

展凝不是想買水果,是因為那個攤主所以買水果,她的目的不在于水果,而在于“買”,在于把那份錢不動聲色的給出去。

錢不多,心意卻實實在在的。

程謹言想明白後腦袋空白了兩秒,在乖戾嚣張的軀殼下他突然發現展凝也是有柔軟的一面的,這一面的柔軟跟往日和家人相處的模樣又有所區別,更天然更純粹,像被河蚌保護的很好的珍珠,極為難得的露出個棱角,然後有幸被他撞了個正着。

下車後,展凝拎着那袋能把胳膊給扯斷了的水果走進一家藥店,買了點傷藥。

程謹言扒着櫃臺聽展凝跟營業員說話,等話音停了,他才說:“是給你同學買的嗎?”

展凝:“你得叫人一聲哥。”

程謹言巴巴的看着她:“是給他買的嗎?”

展凝也懶得跟他在稱呼上糾結,想上輩子讓他叫自己一聲姐,愣是沒蹦出個屁來。

她敷衍的點了點頭,純當回應了。

從藥店出來,離小區已經不遠,兩人慢慢的走回去。

展凝拎水果拎的手指有點吃不消,索性直接抱了起來。程謹言跟在邊上,垂着腦袋,一直沒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到家後意料之中的被李知心訓了頓,見了那不堪入目的水果又訓了第二頓,這一天算是徹底過了。

第二天到學校,宋陽的眼鏡片換了,還是跟以往一樣哆哆嗦嗦窩窩囊囊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昨天被人拿棍子揍的痕跡。

展凝坐到位置上看了他一眼,這人似乎把頭埋的更低了點,為避免尴尬,展凝也沒問他什麽,只是把書包裏的上藥拿出來,遞了過去。

“拿回去用。”

今天特意來的早,班裏沒幾個人,他們在的這一排算上他們兩就三人。

宋陽把東西接過去後好一會沒說話。

展凝說:“特意買了味不大的傷藥,也不知道效果怎麽樣,你拿回去試試。”

宋陽點點頭:“謝謝。”

過後眼擡了擡,才發現這家夥居然都感動的紅了眼眶,雖然宋陽此人跟眼淚這種東西還是相當匹配的,展凝也不是第一次見着這人要哭不哭的模樣,記得某次周末在孫婉家看電影打發時間,看的是驚悚片,一邊忙着趕作業,一邊吓的眼淚嘩嘩嘩淌的就是此人。

這麽奇葩的模樣都見過了,照理說今天這樣只是紅紅眼圈的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然而架不住這紅眼圈因展凝而起,她不由得又感覺到了尴尬。

展凝嘴巴發幹的說:“學委,以後會好的。”

聽了這種隔靴搔癢的安慰,宋陽依舊認真的點了點頭,跟着安慰了自己一句:“會好的。”

再去喬松鋪時展凝的身後依舊拖着條尾巴,給李知心的借口依舊是圖書館看書,不捎上展銘揚的借口則是這孩子太鬧騰,容易影響另外兩人看書。

李知心仔細回想了一下過往,展銘揚搗蛋功夫确實比程謹言高了不知多少層,再加上展凝初三也是重要關頭,便也就勉勉強強的應允了,殊不知人是跑裁縫鋪耗時間來了。

但也不至于次次都耗時間,這回也不知道鐘喬松怎麽想的,把人叫到了屋子裏,扔了一張随便一掃就知道是垃圾的紙張到展凝面前。

“你今天來上個手。”鐘喬松點了點廢紙,“按着上面的數據,中午前做出來。”

他又指了指地上,亂七八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剪裁下來的廢料:“用這些材料。”

“……”展凝蹲地上抓了幾張破碎的布料,“我可以用縫紉機嗎?”

“手縫。”

程謹言陪着在地上蹲着,跟着撿了幾塊同色系的布料:“姐,我幫你挑。”

“不用。”展凝把人拎起來帶到角落,這邊有個小凳子,“你就坐這看書,別亂跑,沒重要事也別叫我。”

紙上的數據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做了改動,紛紛擴大了一圈,展凝看着這堆離奇的數字好一會得出了一個結論,狗身三圍。

展凝快速朝不遠處的鐘喬松掃了眼,又想起了那只有過一面之緣還未長足的拉布拉多犬。

若按一無所知的新人資質來說,鐘喬松這沒有絲毫指點,模棱兩可幾句話,又甩了一堆亂七八糟數據的做法足以讓人一頭霧水摸不到方向,再加上材料殘缺,工具不齊全,花半天時間做一件狗衣服這事就顯得比較難為人了。

也說不好這人是故意使絆子還是什麽,展凝挑揀着地上的碎布塊,心想:“虧得我有基礎,不然今天這臉就跟拖把一樣了。”

将同色系布料全部整到一塊後做拼接,再從這基礎上做裁剪,由于全部是手工縫制,時間不由分說的大量流走。

展凝關注着牆上的走針,她怎麽都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實踐居然是為只狗服務。

挂鐘會做整點報時,十一點時鐘喬松懶洋洋的走過來瞟了眼:“手縫線處理的不怎麽樣。”

展凝:“……”

現代社會都用縫紉機代替人工,手上功夫自然疏忽了,何況像展凝這樣已經跨越兩世的人,再有功夫也減退的七七八八。

鐘喬松撈了一片有縫線痕跡的布料,大拇指往上一搓:“包邊加壓縫,這麽點基礎塞牙縫玩嗎?”

莫名其妙連着被埋汰了兩次,展凝一陣無語,手上動作卻是不停:“中午之前我要是把衣服趕出來,以後就可以近距離圍觀了嗎?”

鐘喬松将布片一扔,拍了拍手:“以後就給我家小曲當裁縫好了。”

又過了快一小時,展凝将棉線咬斷,抖了抖手上的狗衣服,用的是純黑色布料打底,又用大紅色布條臨時做了朵花做點綴,款式平常,顏色單調,好在還算大氣。

鐘喬松見了沒多說什麽,招來那只大了一圈的狗把衣服給套了上去。

“小了。”衣服套上沒五秒,他又給扒了下來直接扔到地上,“重做,還有我家小曲是位小姐,不喜歡黑不溜秋的東西。”

小曲吐着舌頭,露出一臉癡漢笑,尾巴搖的都快要飛起來,全身上下每一根狗毛都在激動的表示着興奮。

展凝:“好的,不過我得帶我弟弟先去吃點東西。”

已經是中午了,程謹言坐小凳子上愣是看了兩小時的書沒動彈,此時正眼巴巴的盯着展凝瞧。

鐘喬松掃了那孩子一眼:“去吧!”

這邊雖然地方偏,但外賣還是有幾家的,展凝正要打電話訂餐。

鐘喬松撈着只紫砂杯品茗,邊說:“去後院吧,桌上飯菜還沒收,你兩吃完就把碗洗了。”

說完,陶醉的聞了聞茶香。

展凝沒拒絕,神奇的看了他一眼,帶着程謹言去了。

出了後門才發現這是個四合院,弄的很考究,地上鋪着暗紋石板,供休息的石凳石桌,緊挨着的還有一棵大槐樹,清雅的環境跟鐘喬松本人出塵的氣質非常相符。

廚房設在左邊的廂房,很古樸的八仙桌椅,桌上放着四菜一湯,兩葷三素,搭配的倒是很均勻。

廂房後間這時又出來一個系着圍裙的婦女,盤着發髻,穿着舊時女人的短款旗袍,黑色長褲。

這裏的人都在玩返璞歸真?

展凝都有種回歸到民國時期的錯覺了。

婦人端出來兩碗飯,笑的和藹可親:“先生說有兩位小客人過來,我随便做了點,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口味。”

話音裏帶着輕微的地方口音。

展凝道了謝:“挺好的,麻煩了。”

婦人笑了笑,很快走出去,喚了聲前面屋裏的小曲,帶着下去了。

程謹言舀了勺海瓜子到展凝碗裏,自己埋頭在那啃排骨,連啃兩塊以後可能覺得味道着實不錯,又給展凝夾了塊。

這天過後,展凝開始與狗為伍,不知道是因為明白自己形象開始跟展凝挂了鈎,還是別的什麽,這只狗時不時的往前屋跑,常常往邊上一趴盯着展凝工作,很有些監視的意思。

鐘喬松見了也不趕,很是縱容。

“你來。”鐘喬松沖程謹言招了招手。

這麽段時間下來程謹言見着這人也沒之前反感了,加上吃人嘴軟,他從小凳子上起來走到人跟前。

鐘喬松戳了戳他的胸口:“把外套和毛衣都脫了。”

程謹言揪着迷彩外套的下擺發了會愣,一扭頭求助般的轉向展凝。

展凝:“脫吧!”

程謹言扭扭捏捏的站在那,不太願意。

鐘喬松看了他一會,突然拎着他肩轉了個身:“讓你姐幫你去脫。”

程謹言很快走到了展凝身邊。

展凝正在縫袖口點綴的蕾絲,她把縫線一緊,将針戳在布料上固定,轉向他:“你也是夠麻煩的,這麽大個人了都不能自己脫個衣服?”

程謹言順着她的動作将衣服脫下來,邊神游天外:“為什麽他要我脫衣服?”

“讓你幫忙試衣服吧。”展凝猜測着,“不然把你脫光溜了他也沒什麽用,又不能吃。”

程謹言最裏面就穿了件薄T恤,展凝往他熱乎乎的背上拍了下:“過去吧。”

程謹言重新拖拖踏踏的到了鐘喬松跟前,他對眼前這位上了年紀,搭配着一撮看起來感覺不怎麽幹淨的山羊胡,以及瘦的跟脫了形的身架的老人,總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鐘喬松沒把他的不自在當回事,從操作臺上撈過一件淺灰色的小號長衫:“你穿上試試。”

衣服并不附和現代小孩的審美,灰不溜秋,直上直下,沒任何可人圖案,怎麽看怎麽醜。

程謹言默不作聲的将衣服給套上了,盤扣的扣眼比較小,怎麽都沒扣進去。

鐘喬松俯身要給他幫忙。

程謹言敏捷的一閃,又甩着短腿跑到了展凝那。

“啧!”鐘喬松無語的掃了那兩人一眼,“這不讨喜的性子怎麽養出來的?”

等衣服穿妥了,鐘喬松甩手又給他套了頂黑色阿哥帽,朝氣蓬勃的小少年轉瞬間就成了民國時期随處可見的老爺子。

展凝一眼便岔了氣,咳的撕心裂肺好一會才擺出一臉要笑不笑的表情。

程謹言有些緊張的抓了抓帽子:“姐,好看嗎?”

展凝嘴皮子一掀照常刻薄:“你覺得老頭子好看嗎?”

程謹言眼前就有一個相貌寒碜的老頭,愣了一下就急赤白臉的去扯衣服,盤扣不好扣,也不好解,小孩頓時更急了,頭頂跟冒了三寸煙似得。

“哎哎哎,別扯別扯。”展凝一把攔住他的不知輕重,“小心直接給你扯壞了。”

衣服料子用的極好,做工也極為精細,只是不知道鐘喬松是什麽時候做出來的,悄無聲息的一點苗頭都沒看到。

程謹言皺着漂亮的五官:“可是不好看。”

“另一種風格嘛,不管好看不好看,風格總歸是沒錯的。”展凝替他整了整衣領,又觀察了一下車縫線和各省道。

最能體現手藝人過硬技術的地方往往是最細小的局部。

鐘喬松旁觀兩人互動,等展凝将衣服上上下下觀察完,準備脫下來歸還時,他才開了口:“這件衣服給他的,脫下來自己收着吧。”

展凝并不意外,因為穿上後的尺寸實在太合适了。

可程謹言不見欣喜,因為衣服實在太醜了,但也禮貌的道了謝。

展凝一邊把衣服疊起來,一邊思緒劈叉,回去的時候得去躺商貿城才行,得給展銘揚買套同類型的新衣服,不然孩子心裏得有落差。

商貿城很大,從南面剛搬過來,規模又擴大了一倍,展凝聽說過好幾次,愣是還沒來過。

到地後她轉悠着有點分不清方向,最邊上的店鋪還有不少閑置的。

可能還沒整頓完畢,前後走了好幾趟都沒找到指示牌,最後問了個大嬸才一知半解的找到了童裝區。

童裝區的衣服漂亮多了,當然這邊的衣服價格也很實惠,搭配這個價格的還有粗糙的做工。

展凝挑了套表演用的阿哥服,跟店主來回還了會價後買了下來。

“我也想要。”程謹言小聲說。

展凝看了他一眼:“你手上不拎着一套嗎?你要不拎着這套我今天都不用特意來買。”

程謹言晃了晃手上的塑料袋,事實上他的關注點并不是衣服,而在于是“展凝買的“這一舉動上。

就像很早之前展凝買的那個九連環,劣質的金屬益智玩具,盡管他已經來來回回解了好幾次,卻依舊會時不時的撈出來把玩幾下,起先是因着展凝送的而喜悅,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自我養成的習慣,間接也表現了孩子對展凝若有若無還未深入的依賴感。

程謹言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那我的衣服跟小揚換一下可以嗎?”

“不可以。”展凝沒有絲毫猶豫的說,“這衣服是按你的尺寸做的,小揚穿不了。”

程謹言抿了抿嘴,有點無計可施的無措。

“那……”他躊躇很久後輕聲說,“姐,你可以送我別的東西嗎?”

展凝擰眉看了他一眼,對于今天程謹言這龜毛的态度有點不可思議,往日也沒見着這人這麽事兒事兒的啊。

展凝:“你要什麽?”

程謹言:“都行。”

展凝環顧了一圈,大門口正巧有賣吃的:“給你買個茶葉蛋行不行?”

程謹言張了張嘴,小臉上表情相當豐富,又想說什麽,又不敢說什麽,記得五官都開始發皺。

而展凝在他這幅感人的面容中讀出了什麽,吃的一口就沒了,完全沒有收藏價值。

“行吧,給你們買溜溜球。”展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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