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身為老饕,還真沒什麽能攔住他的。那鯉魚炸的焦脆,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然頭尾均高高翹起,加之金黃色澤,濃豔醬汁,擺在盤上煞是好看,猶若躍水而出的金鯉。只憑這賣相,就頗為誘人了。衛知縣興致勃勃夾了一筷,但見魚皮焦脆,魚肉鮮白,上面還挂着醬湯。含在嘴裏,焦香、鮮香、以及沖腦酸香一起湧上,咀嚼兩下,更有甜味彌散開來,讓人口齒生津。
莫說是衛知縣,就連口重的縣尉等人,也吃得搖頭晃腦,大贊鮮美。這可比普通的煎魚、魚羹更有滋味,那盤中的醬汁更是點睛之筆,吃到後來,都要用魚肉沾上一沾,再送入口中。
“這滋味當真一絕!可有菜名?”能嘗到如此新菜,衛知縣欣喜之餘,開口問道。
韓邈卻笑道:“小子只顧口腹之欲,倒還未曾取名,還請明府賜之。”
這一捧可正對了地方,衛知縣撚須想了想,笑道:“不如就叫‘鯉躍龍門’好了,味美意佳,方為好菜!”
登龍門,可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渴盼。這衛知縣也是二甲出身,乃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如今同新菜連在一起,也足能傳遍南北了吧?
“好菜名!”韓邈笑贊,“明府賜了這道,倒讓下道菜也有了名字,便叫‘獨占鳌頭’好了!”
随着他的話語,另一盤菜端了上來,卻是一只老鼈。色澤黃亮,頭尾俱全,可不正應景嗎?
衛知縣不由哈哈大笑,拿手點了點韓邈:“你這小子,端是心思玲珑!”
先上鯉魚,再上甲魚,可不就是為着意頭去的嗎?躍了龍門,還要占了鳌頭,怕是以後進京趕考之人,吃席都少不了這兩道菜了吧?
韓邈卻是含笑謙讓,又親自起身,掀了那鼈殼,露出其中成塊的肉來。衆人舉筷細品,只覺肉嫩味鮮,濃湯滑膩,因未曾油炸,甜味欲盛,酒味也濃,還有魚肉不能及的軟糯,亦是別有風味。
推杯換盞到了此時,已吃的人通體舒暢,待到最後的羹湯上來,卻變作了清亮亮、明澄澄的蓮子羹。蓮子現在已經有些過季了,然而盞中的卻依舊嫩如花苞,也不知是從哪兒采來的,還有撕成片的山珍銀耳浮在盞中,白似雲朵。明明是一碗能見底的清湯,入口卻甘醇甜膩,別無異味。
怎麽說也是舌頭刁鑽的老食客,衛知縣只喝了一口,就訝然止住銀勺:“賢侄,這湯裏放的是什麽?似乎不像是蜜啊。”
一頓飯,等的就是這一問。韓邈輕笑出聲:“明府卻是問到了點上。這一餐諸般菜色,皆用了一種新制之糖。”
“新糖?”聽聞這話,衛知縣驚訝的又低下了頭,看向碗中。若是說那鯉魚、老鼈用了糖,他還不覺奇怪,畢竟顏色濃重,就算石蜜的顏色也能遮過。可是蓮子羹白淨清澈,哪有用過糖的樣子?哪怕用的是糖霜,至少也得是琥珀色的,略白的沙腳料雜質甚多,亦不會有如此甜度,何況味道大有不同。
沒讓貴客猜測更久,韓邈招來了小厮,取過一個木盒,當着衛知縣的面打了開來。只見盒子分成了兩格,一半晶瑩如冰,一半閃亮如雪,只論模樣,就十足的矜貴誘人。
“塊者曰‘凝冰’,砂者曰‘白霜’,皆是韓家新糖。”韓邈笑眯眯向衆人介紹道。
“奇哉!”衛知縣忍不住放下了湯勺,接過盒子細細觀瞧,“且不說這白白的物事,這右邊成塊的,當真是糖?不是你尋來的窖冰?”
“明府不妨嘗嘗這凝冰滋味?”韓邈并不作答,反倒笑着勸道。
被勾起了好奇心,衛知縣也不遲疑,撿一顆凝冰放在了嘴裏。雖然號“冰”,但是這糖入口,絲毫沒有寒涼,反倒甘冽醇美,不似尋常糖霜摻雜異味,只餘透入心扉的甜。
“果真!”嘗了這糖,衛知縣突然反應過來,“我說今日的菜肴,怎地少了些酸味,多了份鮮香,原來是這糖的功勞!”
想要提鮮,世人多會用醋,因而鮮中帶酸。但今日所吃的菜品,除了“紅燒”兩味外,罕少用醋,只餘本身鮮美。回味起來,倒是不比那幾道新菜遜色。
“明府果真能品出真味。”韓邈笑着吹捧了一句,“這新糖也是小子家中剛尋得的秘方,今日幾道菜品,也列了菜譜,若有雅興,不妨回家一試。”
說着,他讓下人奉上了禮盒,諸位客人皆有一份。不但有兩樣新糖,幾頁菜譜,還有當季新出的越茶和其他錢帛禮物,“情誼”着實不輕。
衛知縣當了這麽多年官,哪能不知他的深意。請客答謝是虛,推薦這新糖和越茶才為實吧?不過得了這麽多好處,又拿了新奇菜譜,舉手之勞哪有不肯的?
手撚長須,衛知縣笑道:“老夫卻占了賢侄的便宜。若是做成,也讓家中孩兒們嘗個新鮮!”
一時間,席間衆人皆笑,賓主盡歡。
送走了貴客,韓邈只覺微微酒意上頭,生出些醺然。想了想,他沒有回到書房,而是轉了個方向,朝着西院的丹房走去。
今日這些菜色,可少不了甄道長的功勞。其中幾道用到白糖、冰糖的大菜,更是因甄瓊提議,才能制出。現在有了縣令作為首推之人,又有了“鯉躍龍門”、“獨占鳌頭”的美稱,定然不日就能傳開。到時趁着東風在店裏上貨,安陽一地,就不愁銷路了。至于京城,大可走走樊樓的路子,那可是七十二正店之首,若是流傳出新菜,少不得也要再為白糖添些主顧。
至于那越茶炒出的蝦仁,則是擺出來的幌子,專為某人備着呢。韓邈原本就沒有在相州推廣越茶的意思,多餘的茶葉早就運到了應天府,卻做出這樣的姿态,想來三房得知,也會焦頭爛額一番,平白花費錢財打通關節吧?想到這裏,韓邈也不由微微一笑。
可惜,這些充斥着銅臭味的“俗事”,祖母是不愛聽的。韓忠等人又早已知曉,少了傾訴的快慰。倒是那小道長,會喜歡這種能賺大錢的故事吧?畢竟糖方和菜品都是他給的嘛。
酒意上頭,韓邈走得更快了,心中多多少少也升起了些與人分享樂趣的期盼。然而當他到了小院,邁步入屋,看到的卻是一副讓人啼笑皆非的景象。只見自己要找的那人,正雙頰鼓鼓,嘴巴圓張,一副極無儀态的模樣。
“吸溜!”沒想到韓邈會突然到來,甄瓊吓得一下把嘴裏的棒冰抽了出來,發出了聲水淋淋的響動。
看了看手上舔到一半的棒冰,又看了看韓邈落在上面的眼神,甄瓊擠出了個微笑:“那啥,天氣還有點熱,就吃個鹽水冰。呃……你要來一根嗎?”
韓邈盯着那凍在棍上的冰條,以及上面可疑的水跡,半晌才道:“若想吃冰,家中也有冰窖……”
“這棒冰和刨冰不同,乃是甜鹹口的,最是解暑。”甄瓊趕忙從水盆裏拎出了個小木盒,狗腿的遞了上去,“喏,這裏還有,嘗嘗看。”
盛情雖然難卻,韓邈的目光還是先落在了水盆上。那盆邊緣有些氤氲水汽,裏面放的卻不是冰,而是一汪清水。拎出來的盒子是木制的,一共四格,上面還插着兩根棍,每支都有一條冰柱凍在上面。這絕不是從冰窖裏取出來的。
就算有些醉了,韓邈也看出了不對,皺了皺眉:“這是現制的冰?”
大熱的天,怎麽制冰?難不成他真看到了傳說中的道法?
甄瓊可不知道韓邈驚詫的心思,一指頭就給戳破了:“沒錯。糖鹽水化開,擱在井裏降了溫,再用硝石吸熱,就能成冰。雖說麻煩了些,但是夏日想要制冰,只能如此了。”
“硝石還有這等用處?”韓邈心中生出好奇,伸手抽出了一根棒冰,果真凍得結實,還冒着絲絲白氣。突然,他想到了之前韓忠說過的“點水成冰”,不由道,“你那烏梅湯也是這麽冰凍的?”
見對方接了棒冰,甄瓊也稍稍放下了心,忍不住又嘬了嘬手裏的棒冰,把上面滴落的水珠卷進嘴裏,才道:“沒錯,竹筒外殼用濕沙降溫,竹杯上面有個閥門,打開之後水流入硝石裏,再倒入烏梅湯,隔着杯壁就能降溫了。不過東西簡陋,只能結些碎冰,不能凍得這麽結實。”
“那要用多少硝石,才能凍成這樣?”韓邈忍不住又問道。
“不是多少,是幾次。硝石一次降溫也就十度左右,要分次把硝石水和鹽糖水降溫,方才能凍成棒冰。”甄瓊忍不住又勸道,“快嘗嘗看,一會兒化了!”
十度是什麽度量?韓邈有些搞不清楚,但是對方催促,他也不由舉起棒冰,輕輕咬了一口。那冰頗硬,落在牙上凍的厲害,忍不住要翻滾兩下,才能消去寒意。随着舌尖滾動,堅冰融化成水,迸出甜意,緊接着的則是淡淡的鹹。兩種味道合在一起,極為清爽,比尋常的冰酪還要消暑,又比冰魚兒多了些滋味,确實适合夏日飲用。
然而咬了第一口,韓邈就停了下來,有些狐疑的問道:“你之前不是曾說過,不可吃特別冷或是特別熱的東西嗎?這棒冰難道不傷牙?”
他之前取牙膏時,可聽了一大串的叮囑。怎麽囑咐的人轉眼就啃起冰塊來了?
“傷牙啊,所以才要用舌頭嘛。”今日的韓邈看起來有點不同,笑的也沒那麽可怕了,甄瓊立刻放下了警惕心,又把棒冰塞嘴裏了,吸溜吸溜舔了起來。
一條滑溜溜的棒冰時入時出,面頰鼓囊不說,嘴唇還嘬的發紅,偏生這小道士生的又俊俏,把有礙觀瞻的動作都弄出了些香豔味道。韓邈心中好笑,卻也覺出了幾分異樣的樂趣。他自幼進學,被師長教導約束,從不行差踏錯。成年後又身負重擔,須得端起姿态,免得被人看輕。倒是從未如此無拘無束的犯過傻。
許是被酒醺了頭腦,也不在乎下人們的視線了,韓邈緩緩把那棒冰含在了嘴裏,用舌尖輕舔。沒了刺人的寒意,冰爽水液融入口中,連心底的俗念都被沖的一幹二淨。韓邈早就忘了自己的來意,就這麽持着棒冰,慢悠悠的品嘗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韓邈:這吃法,引人深思啊。
甄道長:???
硝石制冰确實有,但是看了看實驗記錄,覺得不太科學。主要是硝石能吸取的熱量有限,一直添加硝石應該也有飽和度吧?況且硝石跟火藥的聯系太緊密,尋常百姓家也未必能搞來足量的硝石。所以窖藏冰一直是主流,不是沒有原因的。
當然,甄道長這主要是閑的[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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