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自那天接受了邀約, 甄瓊還真改了作息, 乖乖按時吃飯睡覺, 沒兩天黑眼圈就下去了。又緊張兮兮的翻了一通衣櫃,挑出件看起來最新嶄華貴的道袍,準備除夕那日穿。
剩下還要做些什麽呢?甄瓊是真沒啥概念了, 倒是又做了兩晚亂夢,裏面烏七八糟什麽都有,讓人不敢盡信。
因而每天早上醒來, 甄瓊都要呆滞半晌。唉, 早知如此,當年師兄們分享畫本時, 他就該好好看看的。
不過臨陣磨槍也來不及了。十日轉瞬而過,還沒等他做好心理準備, 韓大官人就親自登門來請。
“賢弟今日氣色不錯啊。”看到煥然一新的小道,韓邈眼前一亮。今日甄瓊穿了件鮮亮藍衣, 披錦繡雲,大袖飄搖,就算是寒冬也不累贅, 越顯得身姿飄逸, 白玉制成的蓮花冠,更添幾分仙氣,配上那星子也似的杏眸,俊俏的簡直如畫中仙童。
他費這麽大力,不就是為了好看點嗎?這道袍還讓安平拿去熏了香呢!被人誇了, 甄瓊卻也不敢報以“你今天也挺英俊的”之類的恭維,只窘迫的點了點頭。
這是跟外人一起過年,有些害羞了嗎?韓邈心頭微癢,卻也不敢再撩撥,帶着人向前院而去。今日是除夕團圓之夜,府裏不甚關緊的仆從們都遣散回家了,只留了些親近人與他們同慶。
此刻天色已暗了下來,四下卻一片通明。不少地方都架了火盆,焚燒着松枝和蒼術,煙霧蒸騰,亮如白晝。院裏熱熱鬧鬧擺了五桌,全是西韓的管事、忠仆,見到了家主和小道長,都起身相迎。韓邈也一一還禮,引着甄瓊入了正廳。
“哎呀,這身衣裳果真相襯!”甄瓊的道袍,可都是韓老夫人親手挑選的,見他穿的好看,愈發歡喜,“道長快來這邊坐,老身也許久沒見着你了,實在是想念異常。”
韓老夫人之前在交年節(臘月二十四)時,就想請甄瓊來誦經咒,為家裏驅邪。然而韓邈卻好言相勸,說甄道長是修丹道的,未必能有那些修符箓內丹的道長們靈驗。韓老夫人這才改了念頭,請了朝元觀裏相熟的仙長,施法誦經,送故迎新。
不過就算如此,韓老夫人對這小道童還是極有好感。待他坐下,就笑着指了指一旁:“沒想到能得這般精美的瓶兒,道長着實有心了。”
啊?甄瓊扭頭看過去,只見一旁案上放着個三尺高的玻璃瓶,也不知是吹造的還是模鑄的,個頭雖大,造型卻相當別致,還是淡藍色的。幾支新鮮的臘梅枝條插在其中,清雅美觀,一看就知價值不菲。
這不是窯廠燒出來的嗎,跟他有啥關系?然而還沒等甄瓊說出口,就有只手按在了他小臂上。韓邈笑着道:“道長知太婆喜梅,送這仙瓶也是心意。只願太婆福壽延綿。”
甄瓊只覺手上燙的要命,要說的話立刻憋回了肚裏,傻傻的跟着點頭。
韓老夫人哪能看出裏面的問題,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問道:“道長這些日忙的緊,也不知在煉什麽?可是丹藥?”
“咳,就是提純一種新物。若能尋得,不但能顯造化神奇,說不定還有大用。”甄瓊立刻解釋道。提煉出新的金屬,可能載于史冊的功績,說不定會有多大用處呢。
只是這話聽在韓老夫人耳中,就跟在尋什麽長生妙藥一般,她立刻目露贊許之色:“果真是大功德一件。”
見甄瓊似乎有些緊張,她又笑着叮囑了句:“甄道長雖是精研道法,但除夕之夜,也當好好玩樂一番才是。既然住在府裏,就別拘謹,當這是自家便好。”
韓老夫人也從孫兒處知道了這位小道長的身世,難免多出幾分憐愛。說完後,才對韓邈吩咐道:“可以開宴了。”
“士庶之家,圍爐團坐,達旦不寐,謂之守歲。”這除夕夜的大宴,可是要通宵達旦,自掌燈吃到元旦的。韓邈一聲令下,流水也似的菜肴便端了上來。
甄瓊哪見過這樣的場面?桌上琳琅滿目,席間觥籌交錯,院裏的掌櫃們不斷進來敬酒,給老夫人賀壽,給兩位郎君賀歲,也對他這個貴客禮遇有加。時不時還會冒出一群帶着面具的童子,玩鬧似的賣憨耍癡,讨些喜氣。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命人賞了銅子和消夜的果兒,又略帶惆悵的對韓遐道:“遐兒也當早日娶妻了,老身還惦記着抱孫呢。”
沒想到祖母突然如此說,韓遐頓時漲紅了面皮,結結巴巴道:“全聽太婆、阿兄安排。”
見小孫兒這副模樣,韓老夫人不由莞爾,對韓邈道:“邈兒可要好好替他挑挑,一定要是個端莊淑女才行!”
韓邈也笑着打趣:“太婆放心,孫兒定然給阿遐挑個好的,以免到時放榜,被人捉了去。”
榜下捉婿,可是京城的傳統。每年不知有多少豪商、貴戚,就等着放榜之日捉一個佳婿來呢。這話雖有調侃之意,卻也有深深期許。韓老夫人聽得歡喜,韓遐再怎麽羞澀,也要配合兄長,讓祖母開心。
韓老夫人趁勢又教導起了小孫兒,讓他要守着家規,不可随便納妾。西韓一脈本就是庶出,深知其苦。因而自離開大宗起,家中就只有正妻,沒有旁的妾婢。如此一來,西韓人丁雖然不昌,但是比起争奪家産的大宗,要多了濃濃親情,少了幾多煩憂。
這念經也似的絮叨,讓甄瓊這個外人瞪大了雙眼。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催婚”?他從小長在道觀,哪見過這個。等等,韓遐才十六七吧,就要被催婚,怎麽沒人催韓邈?
偷眼向身邊看去,恰好撞上了那雙含笑眼眸。“咕咚”一聲,甄瓊吞了口唾液,飛快挪開了眼。也,也是啊,他不都帶自己來了,怎麽還會被催?
甄瓊心裏七上八下正是忐忑,身邊人卻輕笑一聲,伏在他耳邊低語:“賢弟可是乏了?等會帶你去觀燈。”
許是飲了酒,他的話中都含着酒意,讓人醺然若醉。甄瓊只覺心跳如鼓,頭皮發麻,兩手死死抓在膝上,動都不敢動。顯然是被他這模樣逗樂了,韓邈笑笑,扭過了頭,繼續幫祖母戲弄弟弟。
這也是他早就同祖母商量過的事情。他家不同旁人,韓遐遲早是要考個功名的,婚事宜早不宜晚。他的親事則不能急,還是要家業為先,不可莽撞行事。若是挑錯了人,反倒會壞了局面。
如此勸說,自然換來了祖母對小弟的重視。他在旁一唱一和,倒是讓滿堂歡聲不止。
待到月上枝頭,酒足飯飽,殘席撤下,換上了果品和糕點。韓老夫人開始有些精神不濟,韓遐上前幫她捏腿捶背,說些書上看來的趣聞。韓邈則對兩人道:“家中不放爆仗,我帶甄道長到望樓瞧瞧。”
韓老夫人笑着颔首:“去吧,等會兒記得回來吃個馎饦再睡。”
韓家兄弟二人如今還在孝期,吃酒守歲也就罷了,鞭炮是不好亂放的。時辰到了燒個竹,再打打灰堆也就罷了。但是對于做客的甄道長而言,還是冷清了些。這提議不過是盡地主之誼,韓老夫人怎會不允?
韓邈笑着向祖母行了禮,就牽着甄瓊的手,走出了房門。他們沒有走正門,而是繞了偏門,避開前院熱鬧的宴席。雖避開了人,夜裏也不安寧,爆竹聲聲連成一片,遠遠還能聽到孩童們的尖叫大笑。連出門時撲面的那點寒意,也被除歲的喜氣驅了幹淨。
甄瓊根本沒覺得冷,反倒是身上熱得厲害,不但是被捉住的手,連他的面龐、胸膛,都隐隐發熱,像要冒出汗來。他們要去的望樓,就在主院,是個三層小樓。站在樓上,能看到大宅之外。西韓的府邸不在城中,但此刻登高遠眺,連安陽城中的煙火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更別提遠近鄉鄰鬧出的動靜了。
帶着甄瓊站在了憑欄前,韓邈伸手一指:“那邊就是大宗的祖宅,每到歲尾,都會放七彩的煙花,比城中還要絢爛。”
許是來的巧了,他話音剛落,那寬廣的大宅上方,就騰起了光雲。五彩斑斓,燦若雲霞,伴随着聲聲尖嘯沖入雲霄,綻出天火一片。
韓邈頓時住了口,只出神的望着那邊景色。當年父親也曾帶他站在望樓上,邊看大宗的煙火,邊告訴他一枚煙花要費錢幾何。父親對大宗,到底抱的是什麽心思呢?是想融入其中,重歸大宗?還是希望他兄弟二人有名師教導,族親幫襯?亦或者只是為了報答韓相公的知遇之恩……他從來沒有猜透過,可惜,如今卻找不到了傾訴之人。
那花海绮美,讓人炫目,卻須臾即散。不多時,璀璨煙霞燃了個幹淨,重新換成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韓邈這才回過了神,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态。今天他是來帶甄瓊賞煙花的,可不是為了這些往事。轉過頭,他對甄瓊笑道:“煙花果真奪目,賢弟可知其中色彩因何而來?”
這是打趣,也是掩飾,只是無心一問。
“紅的是鈣,綠的是銅,藍的是鐵,金的是炭,還有些煉化的鹽……”甄瓊立刻緊張兮兮,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煙花他是沒心情賞的,剛剛光顧着看身邊那人的側臉了,總覺得他有些傷心的樣子。大年夜,怎麽看個煙花都能看成這樣?就連現在說起話,笑容都變了!甄瓊哪還有心情打趣?不就是些煙花嘛,他恨不能把胸中所知,統統告知對方!
韓邈何其敏銳,立刻察覺甄瓊話裏的安慰之意。他這般遲鈍的人,竟也能看出不對,還想安慰自己?眉峰一挑,韓邈忍不住笑了起來,大笑不止,險些失了風度。這小道,當真跟旁人不同。
重新牽住了甄瓊的手,他彎了雙目:“賢弟當真博學,怕是沒什麽能難到你。來,随我下樓,去書房看看。”
看什麽?這個念頭剛剛浮上,那只溫熱的手就穩穩握住了他的手臂。甄瓊的心跳猛地加快,又覺得燥熱起來。
不,不能慌。他都洗過澡了,洗了好幾遍,還用了好些澡豆,絕對白白淨淨,香香滑滑。等等,那個裝了甘油的小瓶帶了嗎?心中大急,甄瓊恨不能立刻往懷裏摸一摸。雖然不知甘油是作何用處的,但是師兄們提過的,帶上總是好些……
腦子裏不知想的什麽亂七八糟,他跌跌撞撞跟上了韓邈的腳步,向着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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