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尹晝父母
悲劇落幕得很快,觀影的人們自覺散開,讓出中間的張嫂和張安安。
張嫂領着女兒從人群中穿過,目不斜視,甚至都沒回頭再看一眼。
陶馳沒有主動上前安慰張安安,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安安需要的不是他這個外人。
張家的人也随後離開。
老張的葬禮就這樣在無聲中結束,沒有出殡、沒有哀樂、沒有酒席。他的警服和曾經和獲得的勳章與他一起長眠地下,再也不用睜眼去看這個糟糕的世界。
尹晝愣愣地盯着老張的墓碑。
黑白色的照片上,老張穿着警服帶着警帽,露出了一口白牙對着鏡頭笑。
陶馳扶了扶自己的帽檐,遮擋住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他走到尹晝身後,輕聲問他:“回去嗎?”
尹晝在心中樹立起來的城牆突然就崩塌了,他的手不停地在抖,聲音也微微發顫。他像個害怕走丢的孩子一樣,緊緊地握住了陶馳的手。
他說:“我想回家。”
不想去醫院,不想再親眼目睹任何死亡。
尹晝親手終結過罪犯,也見過戰友死在他面前。
剛畢業的時候他其實并不在這座N線小城工作,而是在他們省省會。
有一次他和一位同事去街上吃中午飯,正好碰到了一起搶劫銀行的案子。兩人義不容辭地去制服劫匪,卻沒有預料到劫匪手中有槍。
他的同事被一槍擊斃,鮮血濺了他滿臉,然後他趁着劫匪愣住的時間掏出配槍一槍爆頭,當場就為同事報了仇。
因為擊斃那個持槍搶劫銀行的罪犯,他被下派到現在這個小地方,幾乎這輩子都沒有晉升的希望。
第一次殺人後他也會整宿整宿的做噩夢,夢裏一會兒是滿身是血的同事質問他為什麽不早點掏槍救他;一會兒又是劫匪頂着一顆爛西瓜爛豆腐混合在一起的腦袋來找他索命。
尹晨不放心他的精神狀态,把工作重心和家都移到這裏,一呆就是五年。
他一度患上了創傷性應激障礙,幾次想過自殺,可他最後還是走出來了。
他以為他早就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不會再懼怕任何事。所以後來再遇到戰友殉職,他只會痛心,只會惋惜,不會再次崩潰。
可老張的死是不一樣的。
他死于背叛,死于被自己用生命保護着的人的背叛。
尹晝無法接受,警局裏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接受。
……
陶馳推着尹晝走出墓園。
天公不作美,明明是這麽一個令人難過的日子,陽光卻照樣明媚,也如往常一樣,無法照進藏污納垢的角落。
尹晝輕聲把這些天調查的結果講給他聽,微風吹拂過兩人的身體,卻沒有帶來絲毫涼意。
“他們都說自己沒有見過老張。”他嘲諷地笑了一下,“所以老張是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嗎?”
“找不到防火服嗎?”
尹晝當然也希望能找到防火服,但是即使找到了又能有什麽用呢?防火服只是防火,不是不能燃燒,在足夠高的溫度中放久了,防火服也會被燒成灰燼,什麽證據都沒有。
他自嘲地笑了笑:“最近發生的為什麽都是這種讓人束手無策的事?”
從之前的人販子,到現在的老張,每件事都沒有線索,調查進度毫無進展。他們就像是沒有監控就不能破案的無頭蒼蠅,不甘心被命運擺布,卻只能聚在一起發出無意義的嗡嗡嗡。
陶馳也不知道該安慰些什麽,只能說:“他會遭到報應的。”
尹晝說:“我等不及老天開眼,想現在就把那個畜牲送進監獄。”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陶馳從路邊攔了輛車,把尹晝送回家,然後去醫院給兩人辦理出院手續,順便給自己身上的傷換藥換紗布。
等到他帶着外賣回家,才發現尹晝在一樓的陽臺那兒睡着了。
尹晝的眼下是一片青黑,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一看就很久沒好好休息過了。
陶馳摘下口罩和帽子,把飯放在餐桌上,然後上樓拿了一張薄毯,輕輕地覆在尹晝的腿上。
尹晝眉頭動了動,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向陶馳。
陶馳道:“覺這麽淺嗎?”
尹晝拍拍輪椅旁邊的椅子:“坐一會兒?”
“我去開燈。”
陶馳把大廳的燈打開,一瞬間的光亮讓兩個人都有些不适應。
他坐在尹晝的旁邊,尹晝握住他的手,愛不釋手地把玩着他的手指。
夕陽一點一點下沉,天空被染成了橙紅色。小區裏孩子們的遙控飛機閃着七彩的光,上上下下地飛來飛去,年紀大的人跟着音樂跳舞,歡樂祥和,一如既往。
兩人先是都沒說話,尹晝看着天空,陶馳則靜靜地看着他。
過了半晌,尹晝突然說道:“對不起……”
陶馳一愣:“幹嘛說對不起?你不會是想和我分手了吧?”
尹晝終于露出了一絲輕松的笑容:“怎麽會?除非你甩我,否則我不會跟你分手的。”
“我……”陶馳本來想開玩笑說“我的字典裏沒有分手,只有喪偶”,後來一想感覺像是個烏鴉嘴,于是趕緊打住了,“那你幹嘛說對不起?”
尹晝道:“因為我最近一直都在忽略你……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卻要反過來照顧我……”
陶馳幽幽地說道:“誰讓某些人倒黴到骨折呢?”
尹晝擡起胳膊伸出食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眼睛下的疤,心髒抽痛:“對不起,我不是個合格的男朋友,不僅要靠你救,還害得你受傷留疤,現在還總是忽視你……”
就像他心疼陶馳跟着自己吃苦一樣,陶馳也心疼他的脆弱。
從他認識尹晝開始,尹晝無疑是強大的。
他英俊、帥氣,優雅中帶着一絲痞氣,相處起來卻又有着尹晝獨有的溫柔;如今他面前的尹晝憔悴、脆弱,創傷性應激障礙甚至令他沒辦法保持冷靜……
可陶馳懂,陶馳理解。
他蹲下來,仰視尹晝的臉,輕輕帶着輪椅抱住他的雙腿:“不是你的錯,不論是我受傷,還是老張死亡,錯的人從來都不是你。”
“尹晝,你振作一點。”他松開尹晝,站起身彎腰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個輕飄飄的吻,“不要把自己逼太狠,你也是一個普通人,不能把什麽事都做的面面俱到。只有你保持冷靜,才能更好地找出真兇,不是嗎?”
尹晝閉上了眼睛,纖長的睫毛搔得陶馳嘴邊癢癢。
幾秒鐘後,他又睜開,眼中得迷茫與痛苦消失了一大半,剩下的也被很好地掩藏進了他的內心深處。
他擡手把陶馳抱進懷裏,要不是條件不允許甚至還想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陶馳怕壓到他的腿,又怕自己身上的傷口被扯壞,只能盡量弓着腰、撅着屁股,不讓自己完全撲進尹晝的懷裏,嘴上驚呼道:“哎哎哎——!我的胳膊!你的腿!別別別,傷口要裂開了!“
尹晝趕緊放開他:“太想抱你了,沒事吧?”
陶馳站直身體:“還好,這是一個代價昂貴的擁抱。”
尹晝:“餓了嗎?要不要定點外賣?”
“我已經買了。”陶馳把他推到餐桌前,一樣一樣地打開外賣盒子,“我不想做飯,你也做不了,所以回來的路上就幫你買了點。”
兩人吃完飯,陶馳将一樓沙發上的雜物清理掉,把沙發一拉,就是一張一米八的雙人床。
屋裏沒有電梯,尹晝的情況上下樓太麻煩了。
他從樓上抱被子下來,鋪在沙發上,收拾好一切後推尹晝去洗漱。
等忙完,兩人并排躺在沙發上,心中浮現出一陣難得的安寧。
尹晝放空了自己的腦袋,不再去想讓他煩惱的任何事,緊緊地抓着陶馳的手。
陶馳早就困成了孫子,剛躺上去就忍不住打起了輕輕的鼾聲。
尹晝聽着這令他安心的聲音,閉上眼睛,緊跟着陷入了睡眠之中。
……
尹晝的單位給他放了假讓他好好養傷,前天跟進調查都是他自己不想閑着。
頂着傷累了兩天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他們誰都沒起來。
早上九點多,尹晝家的門鈴被人摁響,成功地把兩個人都吵醒了。
陶馳睡眼惺忪地去開門,也沒注意看門外站着誰。
結果門剛被打開他就被吓醒了——只見門口站着尹大嫂和小胖子,兩人身後還跟着一對頭發花白,穿着打扮非常精致的老人。
陶馳瞟了一眼自己的睡衣睡褲,整個人都不好了。
尹大嫂笑道:“小陶醒了?這是我爸媽,老兩口昨天晚上到的地方,今天我領着他們去醫院看你倆,這才知道你們都出院了。”
陶馳特別想捂着腦袋立刻跪在二老面前磕頭認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帶着你們兒子出院讓他沒辦法好好接受治療的!對不起我忙昏頭了忘記出院這麽重要的事要通知嫂子了!
盡管他的內心瘋狂咆哮後悔,但他表面上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側身讓出門後的空間,恭敬地說道:“幾位請進。”
說話的時候他一只低着頭,甚至不敢看兩位老人臉上的表情。
他們大老遠跑來看兒子,結果發現他和一個窮逼男人住在一起、睡一張床,會不會當時就把他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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