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比晚風溫柔

“帶我來這兒幹什麽?這都到郊區了, 人煙稀少鳥不拉屎的有什麽好玩的。”

“你看。”朱寧大手一劈, 指向右前方。

“朱...朱寧你要不要臉...”我低下頭紅着臉, 不好意思地說道,連聲音也變得輕柔起來。

“怎麽了?我怎麽不要臉了?”朱寧一頭霧水地彎下腰,頭伸到我臉下看着我, “你臉紅什麽?”

“不是你讓我看的嗎?你自己看咯。”我手快速地往右前方一指。

那是一顆粗大的大柳樹,柳枝幾乎要垂到地面上,在空中搖搖晃晃, 外面已經泛着新綠,像是一層朦胧的綠色的光。

樹下有一對情侶在忘情地接吻。

“你,誰讓你看這個了!”朱寧也不好意思地直笑,攤開手掌在擋在我眼睛前一厘米。

“幹嘛捂我, 你自己想看個痛快吧。”我把他的手掰下來, 眼睛探出去看。

很多時候,只有厚臉皮才能化解尴尬!真的!我不是真的想看!

朱寧咯咯亂笑,面對着我,背對着那對情侶,他的手擋來擋去,我的頭躲來躲去。

但, 真的好看。

五點的太陽快要下山了, 但天邊的夕陽依然潑潑灑灑地鋪下一張大大的橘色的毯子,我們每個人都像是踩在了毯子上, 又像是把毯子披在身上,那對情侶依然癡迷, 不時有幾根嫩綠的柳條被風吹得蕩漾在他們周圍,男孩捧着女孩的臉,比晚風溫柔,像是在吃棉花糖。

詩意總在人少的地方上演。

朱寧的一只胳膊突然從後面一把環住我的脖子,固定住我的頭,另一只手緊緊地貼在我的眼睛上。

“哈哈哈哈哈你別再看了!多不健康!你再把人家看的不好意思了!”潮熱的鼻息打在耳朵上,是青草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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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下子黑了,時間靜止了,心不跳了。

我整顆頭的重心都放在了他的胳膊上,在眼睛感觸到他溫熱的手心那一刻,天地都只有那一剎那,我想不起來我的過去,更沒有未來。

過了幾天我問李芷柔,你知道心都不跳了是什麽感覺嗎?

“快死了的感覺吧。”

“你才快死了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絲光滲入我的眼皮裏,慢慢睜開眼睛,一片霧蒙蒙中映入的是一張白皙清秀的臉,只是月牙形狀的嘴巴裏幾顆牙齒白的刺眼,霧氣散去,我才漸漸看清眼前這個人,我幾乎要同樣咧着嘴走上前,伸出手對他說:“你好,重新認識一下吧。”

我是莫希,重新認識一下吧,朱寧。

因為我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麽不一樣了。

而朱寧在我眼前一臉天真地傻笑着,一如初見。

“人家走了。”朱寧指着大柳樹下說道。

“嗯。”我的心跳還沒有完全恢複,低着頭把手插在牛仔外套的口袋裏,不自然地左右搖擺,扣子嘩啦嘩啦響,似乎是在嘲笑我。

“你怎麽跟個小媳婦兒似的,你剛才跟着女色狼似的硬要扒着看的氣勢哪兒去了。”朱寧打趣我道。

朱寧,皮囊如其名,看着一副歲月安寧的樣子,其實是個氣氛破壞機,特長是煞風景、潑涼水、掃興,這件事我早就習慣了。

“你還說我,你趁着剛才捂...捂我眼睛的時候是不是看夠了。”我氣得擡腳要踩他一腳,被他躲開,只生生地踩在了身下的黃土地上,帶起一絲絲塵土。

朱寧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笑道:“對啊,學到了不少。”

“好你個不要臉的。”我翻了個白眼,又問道,“我們到底來幹嘛?”

“你看。”他又往右前方指着,瞥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往大柳樹那兒看,啧了一聲上來把我的頭往上掰,說,“往後面看!看上面!”

只見兩根石料擎天大柱支撐起一個西游記裏南天門一樣的大門,橫幅幾個燙金凸起的大字——“西游記主題公園”。

“天吶這兒什麽時候有個公園?咦?我剛才怎麽一點都沒看見。”我撓撓後腦勺說。

“色狼永遠只看到那種事情。”朱寧聳聳肩說道,拉着我往那邊走。

“我不是!我最讨厭男色狼,見着美女走不動道那種的我都想把他們眼珠子摳出來當彈球。”我邊往那邊走邊絮絮叨叨。

“我知道,長得不好看的人就喜歡在背後罵那些外貌協會的。”朱寧随口接着說。

“你給我滾!”

公園一看就還沒有正式投入運營,裏面雜草叢生,枯枝遍地,一個大的垃圾車正在鏟起地上東一堆西一堆的建築用料,轟隆轟隆,震得耳屎在耳朵裏跳舞。

我們走到遠處,我伸手去揉耳朵,靠近朱寧說:“這根本還沒建好呢,太吵了。”

“你等一下。”朱寧看着皺眉的我,條件反射似的二話不說擡起手捂在我耳朵上。

一切都太自然了。

還是有噪音,還是轟隆隆,但聲音卻變得很遙遠......

“再等一下,一會兒垃圾車就走了。”他俯身靠在我耳邊說。

我張大眼睛看着他的口型,怔怔地點了點頭。

我就像是一個只會叽叽喳喳鬥嘴耍貧抽風打鬧不受控制的機器人,但我全身上下都是機關,只要朱寧一觸碰到我,我立馬就順服安靜了,像只羔羊。不知道朱寧是不是也發現了我的機關,否則為什麽他總是能這麽理所當然地一招制敵。

垃圾車熄火了,我終于理解了至尊寶——“世界終于安靜了。”

“嗳!那邊站着的人!過來幫個忙!”

我們倆齊齊看向聲源處,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站在垃圾車和我們中間向我們擺手。

“給我搭把手!就一會兒!”他接着喊道。

我們倆走過去,他滿頭大汗地着急說:“就剩一小堆垃圾了,怎麽鏟都鏟不上去,越鏟越跑,咱們一起給拾掇上去吧。”

“好。”朱寧答應道,又轉身看着我說,“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在旁邊等着吧。”

“別小看我,我比你厲害。”我擡起胳膊亮了一下肱二頭肌。

“對,一起吧,一會天黑了,人多動作快。”小哥語氣裏帶着懇求,“七點之前我必須得給收拾好。”

小哥不地道,他說還剩一小堆,我在垃圾車後面看到的是若幹小堆兒,為什麽不把若幹小堆合成一大堆再鏟呢,我由衷想問一下,但沒好意思問出口。

小哥風風火火拉來一個垃圾桶,“往裏拾,再倒車上。”

他率先做起示範來,邊把地上的廢料扔到垃圾桶裏邊和我們聊天:“你們看着不大,還上學嗎?”

我們也跟着撿:“上高中。”

“那我比你們大不了多少,我高中畢業就不上了,開卡車,開大卡車也掙錢。”小哥用胳膊擦擦腦門上的汗說。

“那就你一個人來嗎,這麽多活兒,一個人幹不過來。”我問道。

“你一個人攬下,錢都是你的,你和別人一起,錢還得分,我這年輕,累點不在乎,就是今兒來晚了,要不是天快黑了我都不喊你們幫忙。”他麻利地解決了一小堆。

“哦。”

“你們怎麽知道今天這兒開放?”小哥問道。

“今天就可以嗎?”朱寧把一大塊鋁皮扔進垃圾桶,“我聽別人說的,我還以為來的時間不對。”

“對啊,其實早都建好了都試運行一個月了,今天再試最後一天,明天就正式賣票開放了,你們來的巧,明天肯定人多。”

“可是這...”我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圍,抓了抓臉,問道,“這什麽都沒有啊,還賣票?”

“好玩的在那裏面呢。”小哥指指不遠處長長的一排假山,“咱們這叫什麽,西游記主題公園,裏面都是還原了動畫片裏的場景,那家夥,逼真的差點吓得我尿褲子。”

“吓?”朱寧問。

“嗳,反正自己進去就知道了。”

小哥剛說完,從假山另一個盡頭的出口就逃命似的蹿出來兩個人。

“還真有人在裏面玩啊,又不是鬼屋,至于吓成這樣嗎?”朱寧不以為意,用手撓了撓額頭。

半晌,地上終于幹淨了。

我和朱寧直起身子,看着地上,又看看對方,同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朱寧指着我的臉笑:“你怎麽搞得,讓你拾垃圾你怎麽把自己抹成垃圾了,我看你一會兒跟着垃圾車一塊被運走吧。”

想起剛才抓臉的動作,我才意識到自己現在肯定是大花臉了,又不敢動手再抹掉只會越抹越髒,用手腕摸了摸口袋,也沒有帶紙!

朱寧還在觀賞我的傑作,我不耐煩地指着他的額頭說:“真是烏鴉站在煤堆上,瞧得見別人黑瞧不見自己黑,你以為你是鐵面包公呢。”

只是他額頭上一抹黑,反而襯的他臉更白了。

“我也有嗎?”他的笑容即刻收住,問道,“你有紙嗎?”

“我有紙我早擦了。”

“你一個女生出門怎麽不帶紙?”他還埋怨起我來了。

“嘿,你一個小白臉出門怎麽不帶紙!”

朱寧忙用手背去擦,誰知把那一塊濃黑抹得暈開了,成了一大片深深淺淺的淡黑。

“咋還抹成了水墨畫呢。”我把他的手打掉,“反正馬上天就黑了,誰也看不見。”

“謝謝了啊你們倆!我先走了!”小哥在駕駛位上從車窗探出腦袋對我們喊道,“那個,高中談戀愛是可以的!別影響學習就行!好好考大學!我沒考上大學現在都後悔了!別跟哥學!走了!”

“嗳!不是!你......”沒等我說完,垃圾車轟隆隆發動了,尾煙噴過來,我們倆迅速跑到一旁。

“這哥,怎麽能什麽話都說呢,也不管說的對不對就一通說。”我捂着鼻子和嘴巴對朱寧抱怨,話隔着手傳出來,和垃圾車發動機的聲音一樣沉悶。

“我看這個哥說話挺有道理的。”朱寧和我一樣捂着口鼻,十分認同地點點頭。

“狗屁道理。”我瞪了他一眼。

“人家又沒有說你你急什麽,話裏有一個‘你’字嗎?除非你心裏有鬼。”

“我有你個大頭鬼!”

垃圾車終于扭動着屁股揚長而去,公園裏恢複寂靜。我們頂着兩張髒兮兮的臉蹲在草地旁邊的臺階上,表情凝滞,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着夕陽。

“人家說看日出、看夕陽都是特浪漫的事兒。”我愣愣地望着天邊說。

朱寧傻愣愣地問我:“什麽叫浪漫?”

“浪漫就是,羅曼蒂克,romantic。”我傻愣愣地回答。

“哦——”

“浪漫就是——浪花漫到岸邊了——岸邊有腳丫——浪花卷在腳心四周——惹得人心癢癢。”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依然傻愣愣的語氣。

“哦——那還挺浪漫的。”傻愣愣的。

“......但是我們現在像兩個煞筆小乞丐。”我另只手伸出來,做乞讨狀。

大概是累了,我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确認了彼此像乞丐的事實,都不說話,又同時扭頭看着天邊的夕陽,等到它一點點把橘色毯子抽走,旁邊的草地裏傳來第一聲昆蟲的孤單凄慘的鳴叫,天要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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