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分科1
上帝爺爺, 我今天是不是過于開心了。
我像個好孩子一樣坐在桌子前寫作業, 上一次這樣端正地坐着看書的時候還是小學, 幾次習慣性地想轉筆都被我忍住了。丁琪蓋着被子躺在床上,眼周紅腫,不發一言地盯着天花板, 桌上的小鐘,指針擦過三秒,她便眨一下眼睛。
我是從右手邊銀色茶壺上的倒影看到她的, 還有我手中的銀色自動鉛筆,上面都有變形的丁琪,茶壺壁上有一道倒水時滴落的水漬,恰好在丁琪臉上, 像是她流淚了一樣。
上帝爺爺, 我今天是不是過于開心了,開心到我有一些說不清的愧疚——我姐在哭,我卻笑了一晚上。
我不敢貿然去安慰她,我什麽都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我高考考了三次都沒有考上, 我一定會嗷嗷大哭, 或許能用得上悲痛欲絕這四個字,這對世界上的其他人來說或許是微不足道的事, 但是對這時的我,對這時的丁琪來說, 已經足夠沉重了。所以我此時萬分尊重丁琪的難過,我想我變了,我越來越做不到那麽無所謂,也不能再對成績和升學這樣的事情不屑一顧,我好像開始有了成為一個學習成績好的“好學生”的意識。
是什麽時候變的呢?是第一次考試出乎意料地考的好,還是那次考試卯着勁兒想證明給英語老師看,還是因為上次考試進步很大,我說不清楚,人在變化的過程中往往不自知,回過頭看才發現,哦,原來我走着走着就變了。
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好不好,我要不要找方法克服它。它讓我成績進步,也讓我有一點不自由,我覺得自己以前也挺好的,那現在是更好了嗎?我這樣想着,手又不受控制地開始轉起筆來。
屋子裏氣氛靜谧,我可能玩了一晚上有點累,眼皮越來越重,書上的字越來越扭曲,我在臺燈投射的圓錐體下打起瞌睡。
“希希,別睡着了。”
這個聲音把我拉回來,“哦”,我甩甩頭攥緊了筆。丁琪溫和地把我喊醒,房間裏靜的只能聽到鐘表走過的聲音,可能氣氛太安詳平和了,我竟然有一點鼻酸,眼睛有些腫脹,我想沒人知道為什麽。
迷迷糊糊中做了一節數學題,對答案的時候發現答案的方法和我不一樣,我已經有耐心去看看這第二種解法了,還知道在重點的地方劃橫線标注。但是不小心把線畫歪了,跷跷板似的一邊低一邊高,已經翻頁做下一節的我忍了一會兒,還是受不了又翻回來,把那道歪了的細線補成一道又直又粗的橫線。把獅子座活成處女座,也是我不大不小的變化之一。但我這下确定我不喜歡這種變化,算是一種累贅。
在我把數學練習冊合起來準備換英語書時,丁琪突然側過身朝我這邊躺着,聲音低沉地說:“我也想上學,我也想這樣看書做題。”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說真的嗎?”
“嗯。”她抿了一下嘴唇。
“我以為沒有人發自內心地喜歡學習。”我看了看手中捏着的英語書,封面是兩個外國女孩兒,抱着書站在櫻花樹下笑開了花兒。
“我以前中學的時候也這樣以為。”丁琪又翻了回去,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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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別難過了,人生......”我一時語塞,“人生不就是......經歷風雨才能見彩虹嗎。”
我說完想扇自己大嘴巴子,真是沒有意義又俗不可耐的安慰。
“你快寫作業,我不打擾你了。”丁琪明顯不喜歡我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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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希!哈哈哈哈哈!”周一剛進班就看到陳熠像黑山老妖似的放聲鬼笑。
“你瘋了?”我冷漠地說,見怪不怪地照常放下書包坐下。
但除了第一眼看到陳熠的大笑,第二眼我就注意到了李芷柔在位子上抿着嘴輕笑,嘴角揚起一個慈祥的弧度,是的,慈祥,好像前面那人是一個令人忍俊不禁的調皮小孩子。
每次李芷柔在這樣的時候,看起來就沒那麽心事重重。
那個“晴雯”也不見了。
而這樣的時候是哪樣的時候呢,我大膽地擅自猜測,是面對陳熠的時候。
“老子不走了!哈哈哈!”陳熠說完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沖我挑挑眉,“高興嗎?你又可以繼續暗戀我了!”
我看到李芷柔的臉紅了一下,随後低下頭。
我就算剛想高興一下也被他最後一句給堵在了胸口,咬咬牙:“你給我滾走,趕緊走趕緊走。”
“我就不走,你知道嗎?我媽在網上看到一個新聞,有人因為住剛裝修好的新房子得了癌症,我家那邊的房子就是剛裝修過一星期,爸媽覺得保險起見還是多放一段時間。”陳熠解釋道。
“那豈不是早晚都是要走?”李芷柔這次又搶在了我前面,擡頭睜大眼睛問,把陳熠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爸申請了公司宿舍,先這樣住兩年,等我高考完再搬家。”陳熠眼神從她臉上移走,貌似不經意地看着我們桌上的筆袋随口回答道。
“這下好喽,嘻嘻。”我眼睛偷偷瞄着李芷柔笑着說,食指在桌子下不停地輕輕撓她的大腿。
“咳咳。”陳熠突然咳嗽了兩下,正色道:“那個,莫希同志,你低調點,喜歡我不要表現的那麽明顯,以後時間長着呢。”
我只笑。
我出乎意料地不想和他拌嘴,我真的有些開心吧,好像沒有在他話裏聽到我的名字,而是李芷柔的名字,李芷柔,時間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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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長着呢,我這樣想,但不知道又經過了幾場春雨,一轉眼,班主任已經把文理分科意願書發到了我們手裏。
哦,原來已經是初夏了。
怕熱的男同學開了電扇,頭頂陣陣風伴着嘤嘤的聲音吹來,我如夢方醒地看着這個已經呆了一年的班級,大家,包括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穿上了T恤,大多是白色,教室裏一片清涼,胳膊下的書本也就要翻到最後一節,我歪頭從側面看着這本書,灰撲撲的,幾乎都髒了,只剩下幾頁還沒有學到的依然煞白。
高一要結束了,高二要分科了。
分科意願表發下來後,班裏一片騷動,大部分同學和我一樣,沒有多想,也無需商量,拿到手裏的第一刻就刷刷選擇了理科,同理其他幾個加強班亦然。
“文科的東西很難學,我還是覺得理科容易一點。”我想起始終爛泥扶不上牆的政治和歷史,心有餘悸地快速在表格上打了勾,“趕緊擺脫。”
我選完之後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伸長脖子在前面一衆腦袋中尋找朱寧的後腦勺,看到他腦袋一會靠近左邊的同學,一會兒靠近右邊的同學,一會兒又站起來和唐圓圓隔空喊話。
我知道,朱寧人緣很好,但我最近執着地相信,我是不一樣的。
朱寧猛地回頭,又撞上了我的目光,他越過中間的幾排同學,點了點手上的那張表,用口型問我:“你、選、什、麽?”
“理、科。”我同樣用口型回答,又指指他,“你呢?”我其實大概也知道,朱寧一定會選理科的,他總成績一般,但是數學卻越來越好,用他自己的話說——最近好像摸到了數學之門。
數學好物理也應該好啊,數學物理不都說是一回事嗎?那你物理怎麽不好?我反問道。朱寧想了半天,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我專一。
朱寧看到我的回答揚了一下嘴角,之後就止不住地笑,嘴角也下不來了,甚至不能張口回答我,他用手打了個對號,連忙坐下。
我看的一頭霧水,打個對號是什麽意思?是說我選對了嗎?
“莫希,你選什麽?”不知道什麽時候秦可兒出現在我身後。
我回頭看到她喜出望外,竟有一種見到遠房親戚的親切,扶着她的胳膊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選理科,你呢?”
“我還不知道,我得回家和我媽商量商量。”她面露難色,“要不你先幫我分析分析,建議一下。”
“啧,你這就是成績好的苦惱,每一科成績都好就不知道選哪個了,不像我,知道自己偏哪一科就選哪一科。”我像個健談的中年婦女一樣說着給秦可兒從最後面閑置的桌椅中抽出一個板凳,擦幹淨讓她坐下,好像下面就該拉着她的手拍她的手背說,來來來老妹兒姐姐跟你掰扯掰扯,随後開始聊東家長西家短。
秦可兒順勢坐下,嘆氣說:“我也不知道到底選哪個。”
“你覺得哪個學起來容易一點?”我問。
“我學着都沒感覺......”
她這一句話把我弄得啞口無言:“我覺得我還是不要說話了,學着都沒感覺,意思就是,都學得很輕松呗,你起開,我和你這種人沒有共同語言。”我假裝作勢把她推走。
“哈哈哈哈不是啦。”她摸了一下後脖子,臉色又恢複了愁意,“我其實......我喜歡文科,我覺得我喜歡文科我就應該選文科啊,但是老師,還有我媽媽,都說我理科也很好,想讓我選理科。”
“因為大家都說理科生就業好,而且選文科的不都是理科學不好才去學文嗎?”我說完看到旁邊一言不發的李芷柔動了一下,心裏後悔不已,埋怨自己說話不顧忌她的感受。
“大家是大家啊,我是我。”擲地有聲。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地認識過秦可兒,我回想着,腦海裏閃過的全都是她一臉狡黠地和王子霖鬥智鬥勇的畫面,而現在這個秦可兒坐在我面前堅定地說,我是我。
“文科有什麽好喜歡的?反正我是背不會,考不好,一看那些一大段一大段的東西就頭大。”我一只胳膊架在桌子上,托着下巴說。
“地球是或者不是宇宙中唯一存在着生命的星球,這其中一個事實都會讓人不寒而栗。”她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道,接着又兩眼放光地看着我,“你聽這話,你什麽感覺?”
我砸吧嘴想了幾秒鐘,一拍腦門:“說的對!”
“然後呢?”她的眼神迫不及待,好像還在期待我說出什麽。
“ 然後就很對,很好。”我這粗人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急的撓着後腦勺問,“你到底想說什麽?你快點直接說,我和你們成績好的有代溝,不對,有成績溝。”
可兒一笑,眼睛盯着我身後牆上的瓷磚,頗有些難為情地說:“這是一個科幻小說家的名句,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她苦笑了一下,“人類很渺小,你不覺得嗎?”
我想起來那天望到的繁星一般一模一樣的窗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知道,這個世界嚴格地服從着物理定律,我們都是政治老師說的唯物主義者,可是我只要......一想起這句話,就覺得自己渺小短暫的不得了,宇宙那麽大,億萬年的歷史,我們這一生幾十年就這麽在物理定律中過完了......但我覺得冥冥之中還有一點別的東西,人類不只是DNA表達的載體,我們也不只是被像工業品那樣偶然地生産出來,我想去學,去思考這些別的東西。”我驚奇地發現,她盯着我身後平白無奇的瓷磚竟然也可以目光如炬。
“別的東西?文科的東西?歷史政治?”我問。
“就是學了文科以後可以學到的東西,我聽我家的那個哥哥說,到了大學就可以學了,生命,美,愛,意識那些東西。”可兒越說越欣喜,眼睛裏濺出水花來。
李芷柔往我們這邊坐了點兒,似乎也對秦可兒的話感興趣。
我聽得稀裏糊塗,我從沒想過她說的這些,只知道歷史難背,政治怎麽都考不好,數理化要多做題多總結,語文要踩點答題,英語首先要背單詞,作文要背模板——我只知道這些。
但我又有一點懂,一些迷迷蒙蒙的東西朝我走來,我的心門大開。
“Just do it!”我又用上了這句話,“可兒,你的心裏比我清明,你去做你想做的,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這絕不是我為了表達支持信手拈來的套話,我真的相信她。
“真的嗎?”可兒的眼睛終于聚焦到了我身上,“可是別人......”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你剛說的。”
可兒咬着嘴唇,手指不停地繞着衣角上散落的一根殘線,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謝謝你莫希,但我還要回家再和我媽商量商量,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我有底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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