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公主裙

第二天溫冬回了一趟家裏,進門的時候就聞到撲面而來的香味。

她爸溫庭在廚房探了個頭出來,看到她回來了,笑眯眯地:“回來了,先坐坐,飯馬上就好。”

溫冬應了聲好,就趴在沙發上眯了會兒,聽着鍋碗瓢盆的聲音聞着菜香,舒舒服服地打盹兒。

沒眯多久就被她爸喊醒,拉去吃飯了。坐到餐桌上,果不其然——醬排骨、紅燒肉、魚香茄子、黃焖牛肉、鲫魚湯。

一般人要是來溫冬家吃飯,可能就不會驚訝溫冬為什麽這麽胖了。

“多吃點,今天烤鴨忘記買了,排隊的人太多,就這幾個将就着吃。”溫庭笑眯眯地給她夾菜。

很多人看到溫冬的父親的時候,可能都會詫異,溫庭是個纖瘦的男人,身材十分勻稱。又有人要說了,那肯定是她媽媽胖。

又錯了,溫冬的媽媽也很瘦,溫冬是這個家裏唯一的胖子。

是硬生生被她爸喂胖的。

溫冬吃了兩口飯,想了下,才盡量用很平常的語氣說:“小航說和同學過來玩,下周我可能要去……”

溫庭嘭地一聲把碗摔了。

他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陰厲,“林芷又給你打電話了?要你帶她兒子去玩?”

溫庭有一種提到‘林芷’就能瞬間變臉的本領。

溫冬心裏嘆了口氣,還在思索說點什麽讓軟和下她爸的态度,溫庭已經站起來,走到陽臺邊上開始打電話了。

她後背僵着,聽着溫庭的聲音越來越大,拉上的玻璃門根本阻隔不了他聲音裏的怒氣。

“我告訴你林芷,別整天來跟我女兒說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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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個賤貨在想些什麽,冬冬跟你現在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別整天來攙和我們家的事,管好自己兒子……”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也是你的女兒?你省省吧林芷……”

熟悉的劇情,熟悉的臺詞。溫冬聽得多了,已經開始覺得麻木。

聽了一半,溫冬面無表情把碗裏的飯吃完,收拾完碗筷,拿起書包出門了。

她到了樓下,給齊航打了個電話。

那邊接得倒是很快。剛過變聲期,齊航的聲音有點啞啞的,嘴上還在撒嬌,“姐,我馬上上飛機啦,你來接我嗎?媽媽帶了好多東西給你,好重啊。”

溫冬看了看表,“嗯,我算着時間過去。酒店訂好了?”

“定了,就在你們學校旁邊。”齊航說着話,登機提醒響起來,“我先進去了姐,你一定要來接我啊!”說完就挂了。

溫冬打完電話,就站在樓道口。

她盯着手機看了半天,像是在等什麽。

等到五分鐘過去後,她的手機又響起來,‘爸爸’兩個字很醒目。

她看了看表,20分鐘,這次吵的時間還挺久。

溫冬把電話接起來,一邊深呼吸。

“冬冬,你出門了?”

溫庭的聲音還有些急,估計剛剛吵的語速有點快,還沒回過神來。

他們每次都這樣,吵到後面越說越快,內容無非是那些,卻還是翻來覆去地拿出來說,像是生怕誰慢了一點,就輸了什麽一樣。

“學校老師找我有點事情。”她鎮定地撒謊,“我先回學校了,爸。”

溫庭估計心情也不好,沒在意這些,只又加了一句,“你別管那女人跟你什麽,你學校裏事情多,別讓別的事情影響你,有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都不值得去浪費時間。”

溫冬小聲地嗯嗯嗯。

說完溫庭又囑咐了她幾句,收了線。溫冬看着自己的手機,發了會兒呆。

自己有個奇怪的家庭,她一直覺得。

她很小的時候身邊就一直只有父親,導致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媽,等到她上幼兒園後,有一天有個很漂亮的阿姨突然來接她,說她是媽媽,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有媽媽的。

那個漂亮阿姨抱着她說,我是你媽媽,我叫林芷。

她身上暖暖的,有好聞的味道,和爸爸不一樣。溫冬還沒來得及思考別的,身體已經先做出反應,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她喜歡林芷身上的味道,覺得很溫暖安心。

但是溫庭很讨厭這個媽媽,兩個人一碰上,不是唇槍舌劍,就是瘋狂厮打,毫無風度,也像忘了體面。

那年她還那麽小,但是一直都記得,溫庭拽着她的媽媽的頭發,叫她賤貨,讓她滾。那個畫面讓她開始害怕見林芷,因為溫庭的神色實在太可怕了。

林芷以前來的次數多,每次和溫庭遇到都是謾罵争吵混合和肢體碰撞。溫庭罵她的內容是賤人婊子和狐貍精,林芷罵溫庭的內容是神經病,變态和瘋子。

林芷每次來看溫冬的時候都會哭,哭得很傷心。她會摸着她圓圓的臉說那個瘋子怎麽會照顧得好你,跟媽媽走吧,媽媽給你生了個弟弟,你會喜歡他的,他很乖。

年幼的孩子心裏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弟弟?

所以她鼓起勇氣跟溫庭說:爸,我能不能去看看弟弟?

溫庭回給她的是一個耳光。

在這之前,溫庭從來沒有兇過她。

溫庭像是要證明自己能把女兒照顧好一樣,把溫冬養得很好。因為太‘好’了,而她根本不敢也沒有對自己的父親說過‘不’字,所以她越來越胖,活成了她爸想要的那個樣子-成績優秀,相貌醜陋。

女孩子對美醜總是有天生的敏感,當她想要試圖讓自己變好看一些的時候,溫庭都會很生氣很反常,她才意識到溫庭好像對‘漂亮’兩個字十分抵觸。

所以她從小醜到大。

周圍的親戚一是感慨溫庭教出個這麽聰明的女兒,二是心疼她這麽束手束腳地被溫庭關了那麽多年。

有親戚跟她開玩笑說:冬冬啊,說不定以後你結婚,你爸爸會睡在你跟你老公中間。

溫冬笑了下,回:不可能,他不會讓我結婚。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父親多多少少有點什麽毛病。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反抗,想過減肥,變漂亮,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是溫庭讓她喜歡的事。

可她必須承認,她恨着溫庭,但其實她是最像溫庭的人。

況且這個世界上只有溫庭這麽愛她,會那樣愛她。

她有時候覺得溫庭很可憐,自己也很可憐。

她那麽醜,但是溫庭還是那麽愛她,真的當她是寶貝。

打完電話溫冬打了個車去機場,猶豫了很久,還是給林芷撥了一個電話過去。

那邊接的很快,林芷的聲音柔柔的,“美美啊,接到小航了嗎?”

溫冬閉了閉眼,忍了一下這個稱呼。

這個小名不知道是林芷還是溫庭取的,她不想問,也沒機會問,因為她覺得這個小名實在是太諷刺自己了,居然是美美。

溫庭和林芷都身量修長,相貌端正好看,溫庭和林芷年輕的時候都是相貌十分出挑的人,唯獨生了她這個女兒,粗笨醜陋,誰都不像。

這個小名,也只有林芷會叫。

溫冬默了一下,“我現在在車上,馬上就到機場了,接到了我給你發短信。”

“嗯,媽媽放心你的。美美,快畢業了,準備繼續念書還是工作?”

“我爸說讓我去附屬醫院實習。”

“大人的意見都只是參考,關鍵在于你自己的想法。”林芷的聲音軟軟的,“你讀書厲害,媽媽知道的,小航要是有你這麽懂事就好了。”

溫冬捏着自己外套上的抽繩,無意識地捏緊,“嗯。”

林芷也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找話題,“學校裏還好嗎?同學好相處嗎?”

兩個人講了十來分鐘,明明一直在說話,但是話題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斷掉。溫冬覺得林芷跟她說話肯定很累,但其實她有很努力地想跟她拉近距離,但好像總是隔着點什麽。

跟誰都是,好像隔着什麽,她總是走不過去,別人也走不進她。

“嗯,那下次媽媽再給你打電話,美美,你要注意身體。”

林芷說完,溫冬聽她收了線,才放下手機。

她看着手機屏幕上自己的模糊的影子,心想,我真的好讨厭美美這個名字。

到了機場,她在接機口等着齊航。很快背着大包小包推着行李箱的人流從裏面出來,她好不容易從一堆腦袋裏看到了齊航的身影,就被身旁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她辨認了一下,沒錯,是周白焰的媽媽秦益深,在隔離帶邊上,離她不遠。她今天穿了一身暗紅色的連衣裙,頭發盤起來,化了妝,非常漂亮。

她還在想要不要接到了齊航去打個招呼,就看到秦益深幾步走過去挽住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胳膊,那個男人很親昵地攬住了她,在她的耳邊親了一下。

溫冬一下子怔住了。

倒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那個中年男人長得和周白焰非常像。

不過……

她記得……周白焰和秦益深都有意無意地提過,秦益深是離異了的,而且獨身很多年。可是看着秦益深跟面前這個男人的樣子,和那個男人的長相,溫冬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姐!姐!!你發什麽呆啊!”

溫冬還發着楞,齊航已經從人海中找了過來,喊了她好幾聲,又拽着她的衣角搖了搖,“姐!”

溫冬才回過神來,“啊,小航。”

“看什麽呢,我都找你半天!”齊航撒着嬌抱怨,把手裏兩個大口袋遞給她,“快幫我拎一下,姐。快帶我吃飯吧姐,我餓死了。”

她笑了笑,摸了摸齊航的頭,“小夥子可以啊,這麽高了。”上次見還沒她高,這次見已經和她一樣高了。

齊航笑眯眯地攬着溫冬,“姐,你也是,怎麽又胖了點,讓你少吃點。來之前媽媽跟我說了,好擔心你再胖下去影響健康。”

要是這句話換個人說,溫冬可能會再也不跟他說話,但是這個人是弟弟,她根本生不起氣。

溫冬苦笑了下,摸了摸齊航的耳朵,“小屁孩懂什麽,管好你自己,聽說你這次英語考了48?”

齊航聞言立刻炸毛,“媽媽又跟你說這個!我都說了,這次是預測卷!48已經很好了……”

“你上次也是這樣說的。”溫冬笑着也攬住他,兩個人親昵地往往外面走。

父母關系不好,但是她和齊航很親。從第一次林芷牽着齊航到她面前,告訴她,“美美,這是弟弟。”那一刻起,她就很喜歡這個弟弟。

可能是血緣,但又好像不僅僅是血緣。溫冬有時候想到齊航,總會想起一個奇異的畫面。畫面是世界盡頭的模樣,而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知道她永遠拒絕不了這種無法分割的感情。

她帶着齊航回酒店,又去吃了頓火鍋,兩個人聊天聊了會兒,齊航說要去酒店等一個同學,也是C市的,要過來找他。溫冬樂得清閑,就走着把他送回酒店。

“那明後天我不管你了,你們年輕人的活動我也不适合加入。”溫冬跟他說着打算,又跟他反複囑咐安全事項。

齊航聽得頭大,不停點頭,“知道了姐,我們好幾個同學一起呢,沒事的。”

等到了酒店門口,她準備閃人了,齊航突然想起來什麽,拍了拍腦門,“差點忘了件大事!真忘了媽要殺了我!”

“姐,你先別走,大堂等我一下,有東西給你。”說完火急火燎地奔進電梯了。

溫冬手裏還提着林芷做的一堆醬菜和小吃,不知道還有什麽忘了。

難道是牛肉醬?她琢磨着,上次林芷給她寄了一瓶,還挺好吃的。

等到齊航下來,往她手裏又塞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大盒子,又往她書包裏塞了一個小盒子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懵了下,“什麽東西?”

齊航聳肩,指了指她手上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媽媽說是提前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又指了指她的書包,“塞進去那個是我給你買的,你過生日我還要上課,媽媽要我提前帶過來。”

說完又從包裏掏出個信封,塞到她上衣口袋裏,“這個是媽媽給你的零花錢……”

溫冬帶着大包小包回了宿舍,蘇冉也不在,就她一個人。

她把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林芷做的醬菜,牛肉幹,柚子茶,還有一大罐土蜂蜜,滿滿當當堆了一桌子。

溫冬心想,怪不得這麽重。

“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她自言自語了句。

信封裏面的零花錢有三千塊,挺多。林芷對她一向很大方,但她總覺得不收不好,收了用着又別扭,索性都存着,給齊航買東西了。

齊航送她的是個自己捏的模型,是溫冬的樣子,Q版的,非常可愛。

她看了半天,非常喜歡,放到了書桌前最顯眼的地方。

最後是那個白色的盒子。她跟那個包裝盒上面的logo對視了很久,才慢吞吞地開始解開包裝的緞帶。

她很小心地把盒子把打開,那是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有點仿婚紗的樣式,非常修身,胸口繡着白色的花。她把裙子攤開看了看,又拿起來,反反複複看了很久。

裙子下面有一張字條。是林芷的字跡,很簡單:美美,我希望你燦爛地度過青春,一切都可以改變。

溫冬把字條放下,拿着裙子,站到了宿舍的穿衣鏡前。

明顯是穿不下的。

但是溫冬看得很仔細,好像在想象自己穿上是什麽樣子。

過了良久,她把裙子放下來,在鏡子裏端詳自己。

粗腫的腿,肚子鼓起來,圓圓的。臉上的肉擠在一起,都快看不清五官了,偏偏她還留着那麽厚的劉海,讓人一看就覺得喘不過氣。

以前看習慣了,看麻木了,也不是不在意別人說,說得多了,心裏面也逐漸接受了。減肥嗎?

這輩子她大概都不可能做一個100斤以下的瘦子,那就是拿刀在戳她爸的心口子。

林芷是個漂亮驕傲的女人,她大概很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女兒是個胖子,連一條漂亮的連衣裙都穿不上。

而且還是個性格孤僻冷漠,不讨喜的孩子。

她們無法理解對方。

溫冬把那件連衣裙小心地放到了衣櫃的最裏面,被一堆顏色暗淡、式樣老土的衣服掩埋着,不見天日,她知道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有穿上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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