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母親
其實對于那一晚後面的事情,溫冬的記憶有一點模糊,但有一部分非常清楚。
清楚的記憶是,林芷怎麽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把她拉上車,帶回家的那段路。那中間她們誰都沒有開口,溫冬頭有點暈,路燈暈黃的光照在臉上,她覺得比陽光還刺眼,讓她只想要閉上眼睛。
林芷一直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很緊。溫冬不知道自己手心有沒有出汗。
她一會兒想,林芷會覺得自己手出汗髒放開自己嗎?一會兒想,等她見了溫庭兩個人會不會又打起來,她要不要去拉呢?
後來就什麽都不想了。
後來她明白了,為什麽她記得那麽清楚,那一幕。是因為,她和自己的親生母親,林芷女士,居然從來沒有那麽親近過彼此。僅僅是握她手這樣普通的舉動,她都覺得彌足珍貴。
模糊的記憶是,溫庭和林芷争吵的畫面。但溫冬知道他們吵了很久很久。
如果用圖形來表示他們的吵架激烈程度,很明顯,是一個正比例函數:溫庭的怒氣值y随着自變量林芷的說話次數x的增大而增大。
溫冬知道無論林芷說什麽,溫庭都能跟她吵起來。
後來戰火蔓延到了她身上,溫庭氣得臉紅脖子粗地指着溫冬問林芷說:“你還帶她走?你會教育孩子?先管好你自己行嗎?你看看她今天成什麽鬼樣子?你帶她走,天天喂她喝酒是吧?你真他媽厲害啊林芷!”
林芷選手也不甘示弱:“溫庭,我不想跟你扯這麽多有的沒的。對,冬冬是聽話是優秀,但你看看孩子開心嗎?你問過她到底想不想每天被你像喂豬一樣喂嗎?你問過她到底想不想這麽胖嗎?你問過她到底為什麽難過到要一個人去酒吧喝酒嗎?”
溫庭開口正要反駁,溫冬突然在旁邊插了一句:“我不想。”
兩個吵得面紅耳赤的人都一愣。
溫冬借着迷蒙的酒意,她指着自己,迎着溫庭不可置信的眼神一字一頓地道,“你知道以前初中人家叫我什麽嗎?叫我溫豬。”
“爸,我真的很讨厭吃紅燒肉,很讨厭吃醬肘子。我想出去玩,我想瘦,想變漂亮,想被人喜歡……不,不漂亮也無所謂,像正常人一樣就可以了。你知道嗎,我跟我喜歡的人告白,人家都懶得拒絕我,他讓我去死,人家都覺得我惡心。”
學醫,是因為溫庭跟她說,你身體不好,我們就學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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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可以去全國最好的學校,但是溫庭不放心她出遠門,她只能在C大念書。
溫庭讓她吃,她就拼命吃,使勁胖。
她不敢讓他難過,就像溫庭不想讓她難過一樣。
是血濃于水的愛,也是無法掙脫的枷鎖和負擔。
她一邊說一邊哭,臉上、身上的肉都在抖,溫庭被吓得話都不敢說,他已經懵了。
“我真的很讨厭吃紅燒肉,很讨厭吃醬肘子……我想瘦,想變漂亮,想像個正常人……我已經20歲了,你能不能讓我決定自己的人生?”她哭得上接不接下氣,像是把這麽多年的委屈、心酸變成了眼淚,嘩嘩的流給溫庭看。
溫冬說完,實在沒忍住,回了自己房間,砸上門,也沒掩飾了,在房間大聲地哭。
留下溫庭愣愣地,看着她的房間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庭的神色有一些無措。
林芷眼裏泛着淚光,手指顫抖着指着溫庭指,“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生了她,沒把她帶走,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你這個瘋子!變态!”
房間裏,溫冬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拉開了自己的櫃子。
“你以為你又能好到哪裏去?你這個潑婦,自己生的孩子不養,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好了,現在一個個地又來怪我了?誰想過我的苦處?都覺得我是神經病?你們也沒好到哪裏去!”
溫庭的聲音很大,很急,接着又是幾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還有清脆的巴掌聲,應該是打起來了。
溫冬從抽屜裏面拿出了一支筆,那只周白焰咬過的,黑色的筆。
“你還敢打我?呵呵,溫庭,我不想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我告訴你,美美我今天必須帶走,我一刻都不會再讓她就在你這個神經病身邊了,你已經毀了她了……”
外面好像又在厮打,不知道是誰又給了誰一耳光,很響,應該很疼。
溫冬很輕地摸着那一支筆,旋開了筆帽。
外面又傳開了林芷的哭聲。很快兩個人像是打到了她門外,接着又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美美!你出來!東西什麽都不用收拾,媽媽現在就帶你走!你開門美美!”
“開你媽的門,你個瘋女人,都瘋了!都瘋了!你要帶走誰?誰都別想走!我今天就弄死你!我20年前就應該弄死你……”
溫冬聽着,覺得事态好像确實很嚴重。那扇門外的悲歡,在往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
再不出去,說不定大家都完蛋了。溫冬心想。
林芷還在敲門,越敲越大聲。隔了一會兒,溫庭回來了,溫冬聽到林芷驚恐的叫聲,“你要殺了我?殺了我?你來啊溫庭,殺了我你就去牢裏面待一輩子吧你個神經病!殺人犯!”
溫冬閉上眼,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和手臂。她的脈搏很快,大概是因為喝了酒。血液循環加快,如果受傷,流血量會也會變快。
以一個醫學生的專業素養來說,其實自殺最好是劃脖子上的動脈,還有大腿。但大家自殺都喜歡割腕,她覺得那樣很傻。血流得慢,半天死不了。
她一邊想着,一邊那些那支被周白焰吻過,也被自己吻過的筆,刺進了自己的手腕。
她神色溫柔專注,像是一個熱愛自己工作的醫生盯着自己的開刀部位一樣。
不過緊接着,她就被那種痛感刺激地手抖了下。外面還在吵,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林芷還好嗎?逃掉了嗎?
不過也算了。每天碰面就是吵架,還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她想着。
溫冬一邊聽着外面的哭聲,吵鬧聲,一邊以那個自己戳開的血洞為原點,又穩穩,往下面一劃……
她看着流出來的血,看着流血量,職業病地算了下流血量和死亡速度,心想,不太夠。
所以她抽出了筆,仔細地找到手臂上的血管,又狠狠地往裏面刺進去,用同樣的手法把自己的血管戳開,放出滾燙的鮮血來。
溫冬在醫學院成績優秀,是佼佼者。她實習期間就已經處理過不少小手術,包紮縫合處理過很多的傷口。
而面前自己的手大概是她最失敗的作品,但她很喜歡這沒有章法的傷口。
雖然沒有美感,沒有手術刀切得平整,可是她喜歡這種暴力的方式,這種粗狂的死亡。
外面似乎還在吵,但是溫冬覺得那一切都跟自己無關了。
那一刻她承認酒真的是個好東西,讓她不害怕,有勇氣,把這一幕結束自己的畫面,從夢變成了現實。
眼前模糊的時候,溫冬想起了很多零散的畫面,又開心的,又難過的,還有一些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後一幕是周白焰怒氣滔天地讓自己滾,讓自己去死的那張臉。
她聽着門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痛讓她整只手臂,包括身體都在微微發抖。
她不确定自己臉上的淚水,是因為難過,還是因為疼。
她感覺到意識在慢慢地抽離,包括腦海裏周白焰英俊冷漠的臉龐。
“我很胖,我叫溫冬, 溫暖的溫,冬天的冬。小名是……美美。”她自言自語道,“沒來得及告訴你這些。行了,我這次真的去死了。”
她閉上眼,緊緊握着那只筆,暈倒在自己的書桌前。
那一年,溫冬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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