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橘貓

謝元站在林芷和齊航身後，對面的醫生嘴巴一張一合地，他腦子裏面嗡嗡作響，再也聽不到醫生後來冗長的解釋。

林芷來的時候已經哭過，這會兒異常冷靜，大概是三個人裏最穩重一個人。

很奇怪，有的時候女人往往會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令人咂舌的堅毅和勇敢，謝元覺得有點無法理解，她怎麽可以這麽冷靜，那是她的女兒不是嗎？

齊航也是，為什麽都這麽冷靜？

只有勞資在這裏急得要死要瘋求了？？

“什麽叫尊重她的選擇？”謝元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失态地朝林芷大吼大叫，“阿姨！還有希望的，癌細胞已經控制住了，為什麽不做手術？”

齊航站起來，“謝元哥，你先冷靜一下。”

“趙醫生，謝謝你，我們下次再談。”林芷蒼白地對着醫生笑了一下，徑自出了房間。

謝元幾步跟上去，“阿姨，你們到底在想什麽？！這種事情是說放棄就放棄的嗎？你知不知道……”

“小謝。”她打斷他的話。

林芷的腳步頓了頓。她拉了拉風衣的袖口，疲憊地笑了一下，“你最近都沒怎麽休息好吧？”

謝元重重地嘆氣，“阿姨，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現在……”

“小謝。”林芷把手搭上謝元的肩膀，“你先聽我說。”

謝元推了推眼鏡，覺得氣得頭暈眼花，幹脆把眼睛一把抓了下來，拿在手上。

“我知道你肯定接受不了。”林芷語氣很慢，也很冷靜，“我也接受不了，她還這麽年輕，人生都還沒有感受完就要離開了。但是——”

她輕輕呼了一口氣，“美美她……這些年過得很辛苦。我和她爸爸都對不起她，讓她一直這麽不快樂。你知道美美自殺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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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元點了點頭。

“那一次以後我開始意識到，她是一個不知道怎麽愛自己的人，或許說，我的女兒，一直都很讨厭自己。”林芷鼻子酸了下，但忍住了湧上來的淚意，“我也很想幫她，所以我讓她去做想做的事情，讓她去切掉半個胃，讓她出國讀書，讓她一個人住……”

林芷嘆了口氣，“只要是她覺得開心的事情，我都支持她。因為她以前過得實在太不快樂，小謝你能理解嗎？”

謝元當然不能理解。

“所以，她說她要去送死，你也支持？”謝元簡直覺得不可理喻。

“這是她的選擇。”林芷擡着頭看他，“醫生剛剛也說了，手術也有很大風險。如果她願意用剩下的時間去享受最後的生活，我完全沒有意見。畢竟，她還沒有對我要求過什麽。”

林芷笑了下，“作為母親，不是應該滿足自己孩子的願望嗎？”

謝元語塞，轉頭問旁邊的齊航，“小航……你也同意？”

齊航沉默了很久，才說，“謝元哥，都沒多久了，你就讓姐姐自己選擇吧。”

他聲音越來越低，“只要姐姐開心……”

謝元徹底沒話了，他覺得這一家人大概都是瘋子。

等他抽了半包煙回去病房，看到林芷坐在床前，溫冬在笑着跟齊航說着什麽。

她瘦得……眼眶都凹下去了，可是眼睛還是很亮，看着他。

“師弟。”溫冬叫了他一聲，笑得很開心，“剛剛我跟媽媽說了，我們後天出院吧，你能不能幫我媽媽和齊航也訂下機票，我們一起回加州吧。”

她神色很是向往的樣子，“我們再去海灘曬一次太陽。”

謝元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他要氣炸了。

不過他還是強迫自己扯了一個笑出來，“再說吧……我去給你拿點熱水。”說完出了病房。

謝元拿着水壺到了開水房，看着熱水的霧氣，想了很久。

在喜歡溫冬的這些年裏，他每一天都告訴自己：謝元，你醒醒吧，你何必呢。

可是他舍不得讓她這麽辛苦。

認識溫冬的時候，他剛剛拿到執業醫師資格，那段時間他在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每天都泡在圖書館裏看書。

那是某個很熱的下午，在圖書館裏，他趴在桌子上睡覺。溫冬碰掉了他一個限量版的杯子，還吵醒了他，他們就認識了。

當時溫冬還沒有完全瘦下來，臉上還有點肉，圓圓的。

她人高挑，穿着簡單大方，平時不笑，但笑起來很明朗大方，有冰雪初霁的融化感。

謝元沒來由得就對這個華裔同胞很有好感。

他不相信一見鐘情，謝元覺得自己愛上溫冬，應該是後來的事了。

畢業之後，他請溫冬吃了一次飯。那時候溫冬剛剛做完手術，整個人還在恢複期，看起來非常羸弱。他不記得那天他們吃的是什麽菜，也忘了那家餐廳在哪條街。但他記得，那天他去的時候溫冬已經到了，她趴在桌子上，和窗外的一只橘貓對視着，一人一貓看着對方。

短短的一小段路，他半天走不過去。一是有些認不出這個脫胎換骨的學姐，居然瘦成了這樣。

二是那一幕有些溫情，也有些讓他悸動。

他覺得很神奇，這個平時冷冰冰，讓人很有距離感的學姐，居然有這麽可愛的一面。

畫面裏，那只橘貓擡起爪子拍了拍窗戶，然後溫冬也伸出了一只手指點了點着玻璃，和那只不怕人的胖貓做了一個擊掌的動作。

謝元沒忍住笑出了聲。

聽到聲音，溫冬發現了他，她擡起頭，跟他笑了一下，說，“哎，師弟，你來啦。”

謝元覺得自己應該是那一刻愛上她的。

他很羨慕溫冬手上紋身故事的主人公。她難過的時候會盯着手發呆，煩的時候也會盯着手發呆，開心地時候還會吻那個紋身，他有時候覺得溫冬有點魔怔，比教徒都還迷信。可是看着她這麽寶貝，他又覺得很羨慕，之後又變成嫉妒，到最後就成了一個執念。

他聽過她的故事，覺得這麽好，這麽努力生活的一個人，怎麽就是不能得到幸福呢？

謝元想不通。

他盯着熱水的霧氣，想了很久很久，才拿起手機。

算了。

他撥出電話，閉上眼睛，告訴自己：謝元，你真的很可憐。

“喂？”蘇冉接起電話，那邊很吵，“幹嘛，我在忙，做活動呢。”

“蘇冉。”謝元聽到自己說，“告訴周白焰，30分鐘之內聯系我，不然他後半輩子就等着哭吧。”

說完他就挂了電話，靠在牆壁上深呼吸。

他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地，又覺得後悔，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後悔了。

謝元覺得自己也瘋了，他不打算等30分鐘了，他一分鐘都不等了，還是讓他哭去吧。都什麽鬼東西，我不管了，他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謝元一邊想着一邊拿起開水壺，準備回病房的時候，電話響了。

有些事情，即使你努力再多，付出再多，好像也比不過別人的一個回頭。

謝元看着那個陌生來電，心酸地笑了一下，按了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