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有故事的女人

厲原在出發之前,已經給遠照樓的掌櫃留了信件,讓他派人捎帶到永定王府去。劉能将軍若是告訴了父親他告假了。父親一定會擔憂不已,派人出來尋找他。雖然他如今不像以前,但父親卻仍然不放心他,生怕他受了委屈。

其實,當時厲原非要入琉璃城雲麾将軍劉能旗下的時候,永定王厲铖就堅決反對。他就這麽一個獨子,平時眼珠子一般護着,怎麽會舍得他去那種西境苦寒之地?況且,琉璃城偶有戰事,他若入了軍營,便是要上戰場的,戰場上刀劍不長眼,永定王怎麽能讓自己唯一的子嗣冒那種危險?

後來,永定王勸他入自己麾下,留在玉關城。但是,厲原當時萬念俱灰,不顧反對,一定要入雲麾騎旗下。永定王實在沒能拗過他,最終不得不松口,讓他去琉璃城。劉能是個死倔脾性,一點情理不通,當初他本來告訴劉能,讓他關照一下他這唯一的嫡子。卻不料,劉能發現厲原是個好苗子,打仗起來頗有厲铖當年的殺伐決斷,便果斷地将永定王的話當了耳旁風,将他提攜到自己身邊,次次随自己入戰場,十分用心地“關照”厲原。

永定王知道以後,直接氣得仰倒,但事情已成定局,他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去琉璃城搶人。好在劉能還有些通人情,雖然對厲原嚴厲苛刻,但也的确會回護他。永定王這才稍微放了一些心。

這日黃昏,厲原趕路趕得太晚,錯過了鄉鎮,此時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連個人影都見不着。他只能慢慢騎着馬,看看能不能尋找到住處。好在他運氣還比較好,天尚未完全暗下來,就看見了一座破廟,裏面有微弱的火光。

厲原走進破廟,裏面的人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向厲原。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大概三十多歲。為什麽說她不同尋常呢?因為在她看見厲原進來的時候,沒有流露出半分驚慌失措,也沒有詫異,她只是擡頭看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在那裏撥弄着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這個女人身上穿的不是尋常婦孺的裙裝,而是身穿一身黑色勁裝,眉眼間隐隐藏着一股淩厲堅毅,又帶着一絲滄桑孤寂。厲原一眼便看出,此女子身懷武功,而且還不弱。

厲原見她默然不語,便上前道:“在下厲原。今日天色已晚,錯過了城鎮,能否在此暫住一宿?”

“這地方并不是我的,你随意即可。”那女子擡頭,朝他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微笑,指着火堆說:“山間夜晚寒涼,你可以離這裏近一些。”

厲原心內倒有些驚訝了,他覺得這個女子并不是那種和善溫柔之人,沒想到她居然會朝他報以善意的微笑和舉動。

“多謝。”厲原也不矯情,從一旁拿了一些不知是誰遺留下來的稻草,鋪在了火堆邊,然後坐了下去。

“不知前輩如何稱呼?”厲原問道,他覺得或許這個女子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冷漠。

“在下陸…”,那女子到了嘴邊的話頓住了,撤出了一個似乎是自嘲的微笑,接着說道,“你喚我楚明月即可。”

厲原有些疑惑,這女子雖然名字最後一個字雖然未吐露清楚,但他也依稀聽見了“陸沉”二字,而她不像是不方便透露姓名,反倒是像有什麽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改換姓名。而且,陸沉這種名字,穩重大氣,卻有一些悲涼,一般父母并不會給子女起這種名字。她到底是什麽人?

雖然這個女人一看就是不簡單的,但是厲原看得出來,她并沒有惡意,于是壓下了心中的疑問,說道:“楚姑娘,你知道溧水城往哪裏走麽?我有些迷路,最近幾天繞了不少彎路。”

“溧水城?”那個自稱楚明月,其實是陸沉的女子,重複念了一遍,似乎在嘴裏回味着這三個字,眼神有些暗淡,她扯開嘴角,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往東行,到了通寶鎮,順着官道一路南行,就能到了。”

厲原看着陸沉,雖然她和林絡容貌沒有半分相似,但總覺得她和林絡氣韻相近,他不由自主就想和她攀談。“您似乎對溧水城頗為熟悉,您是溧水城的人嗎?”

“不是,以前有位故友,是溧水城人。”陸沉回道,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公子行色匆匆,是尋人吧?”

“前輩所猜不差。我正是打算去尋找一個故人。”厲原說道,想起林絡,眼神不由一暗,她身邊沒有半個人能為她分憂,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樣?

一時間,二人都沒有說話,破廟之中寂靜無聲,外面不時地樹林傳來聲聲的蟲鳴和鳥叫,柴薪燃燒炸出噼噼啪啪地火花,黃色的火光照映在二人身上,淡出柔和的光暈。

半晌,陸沉開口道,“不知公子有沒有閑心聽我講一個故事?”陸沉從未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經歷,也沒想過找人傾訴。或許是由于厲原的坦誠直率,又或許是因為厲原眼底的那份深情和那個人有幾分重合,又或許是太久的壓抑,她想向這個陌生人訴說自己的一番紅塵浮沉。她也許是真的老了吧。

“當然,願聞其詳。”厲原忙道,他還是很好奇這個女子的故事的,她那種幾歷浮沉才能沉澱出的氣韻,讓他十分好奇,她究竟是經歷了什麽。是不是也和林絡一樣,經歷了諸多的是是非非。

陸沉緩緩開口,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福的生機,整個人似乎都沉浸在那段美好的回憶之中。“有一個女子,她懷有目的去接近一個男子。那男子家世顯赫,驚才絕豔,卻喜歡上了這個樣貌平常,心思深沉的女子。男子的家族持身中立,不黨不争,卻為了這個女子,自願投靠到女子主人的麾下。他用計娶了女子,給了她從未有過的歲月靜好和安詳靜谧。女子自小命途多舛,幼年時,父親被盜匪戕害,她的母弟和她則被另一個男子救下。她為了還報恩情,奉這個男子為主,為他做事,雙手沾滿血腥。女子本來以為一生也就只能在黑暗之中苦苦掙紮了,沒想到,卻能遇到那個驚才絕豔、溫潤如玉的男子,他待她如珠如寶,漸漸地女子沉溺其中,也喜歡上了這個男子。”

說到此處,陸沉頓了頓,怔怔的望着火堆,那種生氣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苦澀。厲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着她開口。

過了一會兒,陸沉又接着說道:“但終究,歲月靜好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沒過多久,女子的主人奪權之時,用計讓女子手刃男子的親人,還讓男子親眼所見。男子痛不欲生,與女子當場恩斷義絕,卻不忍心殺了她為親人報仇。後來,女子主人賜女子鸩酒。當男子趕到的時候,女子早已飲下鸩酒。他抱着女子的身子,萬念俱灰,悲痛欲絕。而女子主人最後動了恻隐之心,并沒有要了女子的性命,只是讓她從此消失于衆人視野。女子死後重生,隐姓埋名,漂泊于江湖。”

說完之後,陸沉長長呼出一口氣,壓抑了多年的事情,今日終于能夠說出來,雖然滿嘴苦澀,卻有一種釋然和輕松。

厲原聽後,一陣沉默。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子,身世竟如此坎坷波折,難怪她眉宇間隐着一絲淩厲,臉上有一種勘破世事的淡然,難怪她整個人都透露着孤寂孑然。她竟然,經歷如此悲苦跌宕的人生。

厲原看了她一眼,斟酌了一下,開口道:“為什麽她不去找那個男子呢?”

“她和男子中間相隔太多,主人之意,親人之仇,根本不可能再在一起,因此,別無選擇。只能相忘于江湖。”

“但是,依在下之間,如果女子願意回頭去找那個男子,那男子亦會原諒她。畢竟,那男子愛她至深。”

“或許吧。但終究回不去了。”陸沉悵然的苦笑了一下,繼續低眉撥弄着火堆。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與其兩地痛苦,孤老此生,不若放下恩怨,相攜白首。畢竟,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

這個名叫陸沉的女子,聽完厲原的話,默不作聲,只是低頭撥弄着火堆,半晌,她才擡起頭來,看向厲原,“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看事情卻如此通透。你說得對,不試試,怎麽知道不可以。”

“過獎了,旁觀者清而已。”厲原笑道,能讓別人圓滿,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何況,是讓這樣一個氣韻與林絡相同的女子圓滿。

“那明日,我和你一起上路吧。”叫陸沉的女子扔下手中的柴火,對厲原說道,古井無波的臉上竟顯露出一些期許和憧憬。

“榮幸之至。”厲原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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