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當狗真開心

就這樣, 邊斜上了程白的賊船,哦不,賊車。這感覺真比當初坐着周異的車去程白的律所還要多那麽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凄涼壯烈。

他心想, 怎麽就能把自己賣了呢?

三陪結束後陪看戲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要為了加個微信陪吃飯!

“我要再跟程白一起吃飯我就是狗!”

那天晚上對周異發過的毒誓如同魔咒一般回響在他耳邊,催促着他立刻奪門跳車而逃。

但冥冥中就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他按在了座上。

動彈不了。

反正車都上了, 不就是吃個飯嗎?

男子漢大丈夫, 怕個屁啊!

邊斜把手機捏在手裏好半天,終于還是橫下心來, 打開微信聯系人界面, 給周異發消息。

他先打出了一個“汪”字, 然後加了個句號, 成了:汪。

但打完了之後盯了這一個字和一個标點符號半天, 覺得這他媽也忒沒氣勢了, 于是退格回去。

句號删了。

再打上嘆號。

框裏的消息就變成了:汪!

很好, 這下看着兇了一點, 理直氣壯了一點,邊斜斟酌了三遍後, 終于放心地發了出去。

頂級作家, 就是要字斟句酌,一個标點符號都要做到最完美!

發完之後他就把手機收了起來, 這一時擡頭看路,天已經很晚了,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

程白竟然把車開上了淮海路。

邊斜愣了一下, 莫名就覺得這行車路線很像是那天周異開的,但還沒等他腦子裏梳理出明确的方向感來,車往一旁并不寬闊的岔路上一轉,沒多一會兒就已經停下了。

晚上十點半快十一點,街上的店鋪都已經關了門。

唯獨一家小店還開着。

五六米寬的門面,看着寒酸而狹窄,卷簾門上挂了塊牌子,是最尋常不過的機器打印,紅底白字,“張記粥面”。

在看見這牌子的瞬間,邊斜終于想起來了。

這尼瑪不是周異那回給他買粥的那家店嗎!

眼見着程白已經直接解了安全帶拎包下車,他滿心都是拒絕:“等一下,程律,我們就在這裏吃嗎?你确定?我真的不缺錢的!你不用這麽客氣!”

程白停下來看了他一眼,覺得他現在這反應是真的太好玩兒了,想了想,故意道:“可我就好這一口,怎麽辦?”

邊斜想起上回喝的那什麽幹貝鴨心粥,去死的心都有了。他倒不是拒絕這種環境的小店,只是單純覺得那玩意兒不好吃。

但程白都說話了,他還反抗什麽?

當下便豁出去了:“那當然是程律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這家店一定是人間至味,沒得挑!”

這一下,兩人才先後進了店。

程白走前面。

邊斜跟在後頭,磨磨蹭蹭的,跟要上刑場一樣。

小小一間店面,頂多也就三四十平米,還沒邊斜的書房大。外面看着寒酸,但走進來之後才發現,桌椅板凳牆面地磚,竟然都幹幹淨淨。這個點了,也還有幾個人坐在店裏喝粥。

牆上貼着去年的福字。

這一段時間又快聖誕節了,店主便好像湊熱鬧似的也在牆上貼了幾棵挂滿禮物的聖誕樹。

前面擱了幾張供食客堂吃的桌子,收銀的小櫃臺則很靠裏,後面坐了個上了點年紀的店老板,頭上戴着一頂灰色的絨線帽,正拿那種按一下就念一聲的老式計算器,對着賬本。

玻璃門推開的時候,上頭挂的一串鈴铛就響了。

老板頓時從賬本裏擡起頭來,招呼客人:“兩位吃點什麽?”

程白也不看菜單,輕車熟路地要了一籠湯包,兩碗白粥,一碟醬瓜,然後挑了個角落坐下。

邊斜整個人都是懵的。

這店面真的不大,他身材又很高,推玻璃門進來的時候都要稍微低一下頭,怕撞着上面的風鈴,二者對比起來難免顯得店面很是狹窄逼仄。

還在店裏吃着的,看模樣都是上班族。可能是夜裏加完班沒吃飯,也可能是晚上睡覺前餓了,所以到這裏來吃點東西暖暖胃。

大家穿得都挺尋常。

邊斜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沒什麽奇怪和違和,但程白這一身酒紅暗色的西裝坐在角落裏,莫名讓人覺得格調錯位。

不過他這念頭才冒出來,程白就已經把西裝外套脫了下來,跟包一起放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裏面是打着領結的白襯衫。

這一下,那種緊繃着的壓迫、暗藏着的冷肅,頓時從她身上褪去,只留下一種靜水深流似的溫和與平靜。

“不坐?”

她看他站在桌前,盯着自己半晌沒動,有些奇怪。

邊斜立刻就坐下了。

這小店裏開着暖氣,并不寒冷,所以他也将自己厚厚的風衣外套脫了下來,放到一旁。

程白則從包裏重新取出自己的手機。

但手機拿出來的時候沒注意,幾張名片掉了出來,一張翻到了桌上。

邊斜一眼就看見了上面寫的字。

上海法言律師事務所,錢興成。

他頓時皺了眉,看向程白,問道:“這不是今天庭上那個跟你對打的律師嗎,怎麽你還有他的名片?”

“這人?”

程白把掉下去的名片撿起來,這都是今天打完官司之後收的,擡起頭來才看見那張掉在桌面上的,便笑了一聲。

“這個人庭辯雖然輸得很慘,但還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

又是這一句!

邊斜一時想起程白說過自己有意思,說過祁鎮有意思,現在連對方律師都變得有意思起來!

果然她的“有意思”是批發的吧。

心裏槽着,邊斜輕哼一聲:“輸得那麽慘,能沒意思嗎?”

喲。

這還有情緒了。

程白放好名片之後,就把手機擱在了手邊,饒有興趣地看着他,道:“剛才在劇場看戲,下半場老覺得你臉色不對,是中場休息出什麽事了?”

她的洞察力向來也是不差的。

但邊斜是真不可能告訴她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反倒是她忽然提起今天這場戲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起《控方證人》裏演技一流的妻子和被欺騙的大律師,一時擡眸注視着程白,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白疑惑:“怎麽了?”

邊斜又看了她半晌,才道:“我還真的挺好奇的,如果你是這部戲裏的那位律師,遇到女主角這樣的人,設了這樣一個局,會怎麽辦?”

“小說終究是小說,戲劇也終究是戲劇,現實裏基本不可能遇到這樣的事情,世界沒有這麽懸疑,也沒有這麽驚悚。”

程白并沒有回答,而是否定了這個問題。

“大部分律師小半輩子都在打無聊官司。”

“那曾念平這一樁呢?”

他兩手都放在桌上,骨節分明的十指相互交叉到一起,目光投進她的眼眸,頭上有幾縷碎發落下來,讓他的眼神忽然多了一種很沉的思量。

“庭審是結束了,可他真相呢?”

程白搖頭,回答得異常幹脆:“我不知道。”

邊斜眸底便透出幾分審視來:“可我記得,程律在第一次跟我簽合同的時候,問了我三個問題,還說那三個問題是你慣常會問的。那你一定問了曾念平了。他有撒謊嗎?”

這個人……

這種細節都能注意到嗎?

程白跟他隔了一張桌,慢慢擡眸,就對上了他的目光,只道:“你好像有話要說。”

邊斜想了想,還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先前揣在衣兜裏的那張小票拿了出來,放到了桌中間,道:“之前在曾青的病床底下撿到的。”

是購書的小票。

程白沒有伸手去拿,只這麽掃了一眼,但面上一片平靜,讓邊斜無法從中窺知什麽端倪:“這能證明什麽?”

“如果這是曾青購書的小票,那上面的購書時間是去年十一月,但醫院十二月才診斷出曾青患有腦瘤。從老曾在庭上的陳述看,他自稱是在動了騙保的念頭後,才開始了解有關保險的東西。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這些書就不是老曾看的,而是曾青看的。”

邊斜的邏輯非常清楚。

“我記得,曾青讀書時候成績很好,還是個大學生。”

“然後呢?”

程白平靜地望着他,等着下文。

邊斜便慢慢皺了眉:“雖然按照常理來講,的确不會有人騙交強險和三者險這麽弱智的險種,但安和財險做出拒賠的第二個原因,是被水泥板砸傷的人傷情并不特別嚴重,他們認為曾念平賠給傷者的錢過多,是聯合傷者一起騙保。”

程白笑出聲來:“你是想說,如果這張小票是曾青的,那曾念平騙保的嫌疑很大,甚至還可以有點更可怕的猜測。比如曾青自己沒有買保險,但他們的起重車和曾念平本人都有保險,天知道兒子壞還是老子壞呢?”

邊斜看着她沒說話。

程白卻垂下了眼眸,把三顆薄荷硬糖摸出來,一顆一顆排在桌上,聲音淡淡:“可惜,只有作家和警察才關心真相;對我來說,真相并不重要,我也并不關心。”

律師就是為當事人服務罷了。

世上的事情本來就很難分清楚真假和對錯。

她在意的只是官司怎麽打,能不能贏,輸贏又會有什麽結果,造成什麽影響。

“那你為什麽要接這種案子?”

大律師的咨詢費都只是明面上挂着好看,事實上沒有哪個大律師還真的在接一般人的法律咨詢,除了為了出名打的刑事,其他案子大多都是按照案件标的金額的一定比例收取費用。

曾念平這一案,未必夠程白買個耳墜。

“好奇心害死貓,邊大作家的好奇心,好像有點重呢。”程白把糖都排好了,才擡起頭來,注視着他,玩味,“可惜,我還是不想告訴你诶。”

“是嗎?”

這一瞬,邊斜微微挑眉,回視着她。

“不過我剛才忽然在想,我只是說了點自己的發現,可程律好像一下就補充了我的推測和想法。但我分明還沒說話。程律,你說,一個人要是自己沒懷疑過,又怎麽會覺得別人這樣懷疑呢?”

鋒銳的目光。

就像是那刀刃尖上閃爍的寒光,一下望進程白眼底,楔進程白心底。

富有穿透力,且毫不掩飾。

程白渾身的警惕幾乎立刻就張開了。

然而根本不待她做出點什麽來,邊斜已在下一刻收回了這樣的目光,一副已經達成了目的的得意神情,尾巴都快翹起來,學着某人先前的口氣,笑了一笑:“程律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嘛。”

說完他把桌上的那張小票一團,潇灑地扔進了垃圾桶。

程白知道自己的确是被試出點東西了。

她當然懷疑過曾念平的,只是從未對人提起,又或者說,根本不需要對旁人提起。懷疑永遠是懷疑,只要沒有證據,就永遠不該為人定罪。

然而剛才她接了邊斜的話。

明明不過是個寫書的,這麽敏銳是想幹什麽?

程白難得從行外人的身上覺出了一種針鋒相對的較量感,但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該再搭理這個人了,所以只悠閑地扔了最後一句:“反正案子已經結束了,你願意怎麽想都沒人攔着。”

邊斜不說話了。

程白也收斂了心神。

粥很快就端了上來。

兩人起筷。

邊斜捏着筷子,想自己是為加程白微信來的,無論如何也該表現一下,所以一臉舍身就義的壯烈,都不待程白說話,就直接夾起了一個小個兒的湯包。

然後……

“燙燙燙!”

皮兒特別薄,一碰就破。

裏面湯汁都還滾着,程白想阻止都晚了,一下就聽他痛叫起來。

她差點笑嗆着,只把那碗白粥推過去,道:“心急吃不了熱湯包,還是先喝粥吧。”

邊斜捂嘴,瞪她。

然後才把勺拿起來,舀了口粥。

天底下粥的味道都差不多,這家也就是米好一點,熬得久點,粥稠一點。

還以為程白要帶他吃什麽山珍海味呢!

嘗了一口之後,他就搖了搖頭,只道:“很一般嘛。”

這回答真是在意料之中。

畢竟是個挑食的寶寶。

程白也不生氣,只好整以暇地把原本擱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碟腌制的醬瓜推過去,道:“試試這個。”

喝粥不能不配小菜。

尤其是喝白粥。

但邊斜覺得這些都是理論,對他來說,吃什麽都沒差,所以筷子一伸就夾了塊醬瓜起來,放進嘴裏。

“咔。”

腌制的醬瓜其實是軟的,被壓走了水分,但咬下去那一瞬間的口感卻是脆的。

醬汁裏是醬油烏醋砂糖的味道。

也不過就是那……

操。

還他媽挺好吃?

邊斜驚了,一句早已經準備好的“不怎麽樣嘛”愣是說不出口。他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不信邪地夾了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

夾一塊吃一塊。

等夾到第八塊的時候,他才發現空氣好像有點安靜。

一擡頭,程白正幽幽注視着他。

于是,邊斜想起來了,望了望這家小店陳舊的天花板,忽然覺得它們有了一種複古的設計感,然後終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人設——

可能是哪個傻逼作者給他定的吧。

頂級作家,就是要吃最香的飯,當最野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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