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假作真時真亦假(捉蟲)

沒有康熙帶出宮去的日子無聊透頂。唯一和佟懿兒一道住在慈寧宮的琪琪格是科爾沁冰圖郡王家的格格,可惜這位格格會蒙古語不會滿語漢語,佟懿兒跟她不在一個頻道,除了每天在太皇太後那裏打個照面外,就沒有其他交集了。

“尼楚賀,今兒天好,帶着你懿兒妹妹去你那兒玩會兒罷!”

也不知是太皇太後嫌佟懿兒煩了,還是她可憐佟懿兒在慈寧宮沒有玩伴,這日皇後來慈寧宮請安完畢,太皇太後由蘇麻喇姑扶起,轉身拿佛珠指了指佟懿兒。

“謝太皇太後!”佟懿兒騰地從花梨木杌子上跳起身來福了福,便伸手去牽尼楚賀。

“沒規矩!”太皇太後招招手讓穿着湖藍色常服褂的琪琪格到自己身後站着,斜眼沖佟懿兒喝道,“在家尼楚賀是你表姐,在這兒她是你主子!看見琪琪格怎麽做了嗎?”

佟懿兒趕忙松開握住尼楚賀的手,貓着步子退到尼楚賀背後,低頭恭送太皇太後進入後殿。

“走罷!”見太皇太後已經離開,尼楚賀回頭俏皮一笑,摸了摸佟懿兒的一字發髻預備再次去牽她的手。

佟懿兒又往後退了兩步,嘟嘴道,“還是不要了,您是皇後,只有皇上才能牽着您。”

“好吧——但願能借你吉言。”聽佟懿兒提起康熙,尼楚賀不由低頭望着自己新添置的绛色牡丹織金旗袍暗自傷神,“咱們走吧?”

“皇後姐姐這身衣裳真好看,是新做的吧?”從慈寧宮往坤寧宮這一路,尼楚賀仿佛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佟懿兒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連忙說了好些恭維話補救。

“唉,入不得聖目,穿得再好看又有什麽用呢?”

坤寧宮後面就是禦花園了,尼楚賀知道佟懿兒好動喜玩,幹脆牽着她的手到绛雪軒前賞海棠花。暮春三月,粉嫩的花朵綻了一樹。一陣東風襲來,點點花瓣随風飄零。

“下雪啦!”佟懿兒伸出手去接花瓣,興奮地又蹦又跳,享受着作為一個小朋友的特權。

“啓……啓禀娘娘,皇上要您即刻去乾清宮一趟——”坤寧宮掌事姑姑一臉沉重的表情讓尼楚賀的臉色瞬間煞白。

她來不及與佟懿兒告別,跟着姑姑帶着侍女們往乾清宮去了。等佟懿兒回過神來已是四下無人。

“媽呀,一個人都沒有——姐可是個路癡!”佟懿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現在她抓瞎了。

绛雪軒在禦花園的東南角,緊鄰的出口叫做瓊苑東門。佟懿兒見門就出,又向東拐入長康左門,直行經大成左門到了鐘粹門。

“你是?”迎面來了一位身量中等的豆蔻少女,穿一身碧青色的粗布衣裳,油亮亮的麻花辮子服帖地垂在背後,一看就是鐘粹宮的宮女無疑了。

“哎呀可算瞅見一個活人了——”佟懿兒知道自己逛到了鐘粹宮,一個人肯定是回不了慈寧宮了。好在現在有個宮女姐姐帶路,一切都不是問題,“我是皇上的表妹佟懿兒,住慈寧宮,可是現在迷路了。”

“佟格格萬福。我去跟我家主子請示一下,看能不能送您回太皇太後那兒吧!”宮女看來也是個很善良的小姐姐,她伸頭向屋內望望,笑語盈盈地向佟懿兒福了一福。

“你家主子是誰呀,要不我去跟她說?”

佟懿兒沒想到康熙六年這鐘粹宮已經住人了,她很好奇這裏頭到底是哪位妃嫔,跟着宮女的眼神好奇地往裏看了看,卻只見房門緊閉,園內玉蘭花開得正盛。

“這……格格稍等片刻,奴婢一會兒就出來。”聽佟懿兒說起她的主子,剛剛還喜笑顏開的宮女竟有些慌張起來,後退兩步掩住宮門,把佟懿兒晾在外邊。

正當佟懿兒百思不得其解時,宮女倒很快出來了,笑着說可以帶她回慈寧宮,讓佟懿兒跟着她走便是。

“你叫什麽名字?”二人沉默了一路,眼見徽音左門就在眼前,佟懿兒終于忍不住暴露八卦本性,和宮女搭起話來。

“回佟格格的話,奴婢八喜。”這麽一說佟懿兒忽然很想吃冰激淩了——轉念一想這宮女若是叫四喜,她會不會想吃四喜丸子?此時此刻的佟懿兒倒是真餓了。

“鐘粹宮宮女八喜給太皇太後請安!佟格格迷路了,主子囑咐奴婢好生将格格送回來。”

當盤腿坐于慈寧宮東次間前沿炕上的太皇太後看到佟懿兒和八喜一起出現的時候,嘴巴好像是耷拉着的,不很高興的樣子。

“別宮沒有太監宮女麽?我有沒有叮囑過你們不得離開鐘粹宮半步?”佟懿兒覺得太皇太後總是忽然就兇巴巴的,連個預告都沒有。

“奴……奴婢該死——”八喜果然吓到腿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回去領十下手板子,看你以後還長不長記性!”八喜竟然因為佟懿兒的求助而被罰,這在佟懿兒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

“太皇太後,是懿兒迷了路,您罰懿兒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佟懿兒伸出右手,感覺自己好像小燕子附體。

“胡鬧!”太皇太後這個時候貌似并不想理會佟懿兒的童言無忌,左手猛地拍了拍身側的紫檀木雕花炕幾,厲聲喝道,“你的錯一會兒我再跟你算賬!為一個丫鬟求情,成何體統?”

“奴……奴婢知罪了——”八喜不想連累佟懿兒,趕緊跪地領罰。這才平息了太皇太後的怒火。

雖然佟懿兒一連幾日都沒想通太皇太後為什麽要打八喜的板子,但是不久之後她卻知道了那天尼楚賀忽然離開的原因——康熙六年六月,首輔索尼病逝。

再怎麽說索尼畢竟是佟懿兒的外公,因此她被允許出宮和家人一道出席了索尼的葬禮。

“瑪法,對不起!孫女兒沒能讓您親眼看到重外孫——”面對索尼的遺容,一身缟素的尼楚賀哭得幾乎暈厥。看樣子她和索尼的關系應該非常好,在場衆人無不動容。

“娘娘……娘娘請節哀——”出來扶住尼楚賀的不是她阿瑪噶布喇,卻是她的三叔索額圖。

索額圖此時不過三十出頭,身材高挑且苗條。痛哭流涕地從尼楚賀身後扶住她,仿佛要成為她的依靠。

“是啊娘娘,來日方長,您別着急——”說話的是佟懿兒的額涅赫舍裏氏,她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也有了着落,正放心大膽地允許佟國維納妾。有子萬事足,由赫舍裏氏來勸尼楚賀,真是再合适也沒有了。

“妹夫,皇上七月初七就要親政,咱們都安排好了。”喪儀結束後,衆人在索府正廳吃了一餐筵席。佟懿兒吃了一點兒就沒胃口了,出去在院子裏晃悠一陣。回來時已經散席,卻透過門縫看見索額圖正拉着佟國維私語,便躲在一旁聽起牆根來。

“這麽做……能行嗎?這是欺——”

佟國維比自己這個大舅子年紀小不了幾歲,膽子也小了許多。

“欺什麽?自古以來只有欺君之罪,皇上騙一下文武百官,有何不可?”

索額圖的話讓躲在門外偷聽的佟懿兒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口呼吸聲驚動了屋內的兩位,他們不由開門四下張望起來——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佟懿兒早就跑的沒影兒了。

康熙欺騙文武百官?佟懿兒再一次陷入了無盡的困惑之中。

索尼的孫女成了康熙的皇後,佟國維的姐姐是康熙的生母,這倆人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幫着康熙扳倒鳌拜早日親政看起來沒毛病。但是他倆撺掇康熙“欺騙”什麽呢?佟懿兒無比懊惱自己沉不住氣。學歷史的人都有強迫症,最讨厭各種“未解之謎”。

康熙六年七月初七,康熙皇帝正式親政。

“恭喜太皇太後,賀喜太皇太後,鐘粹宮答應馬佳氏誕育皇長子,請太皇太後賜名!”午時剛過,蘇麻喇姑捧着一碟拟好的名字呈現在太皇太後面前。

在太皇太後膝下幾乎打瞌睡的佟懿兒聽到這樣提神醒腦的消息,忽然就來了精神,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了。

“就叫承瑞罷——在皇上登基這日出生,也算是我大清後繼有人的祥瑞之兆了。”

佟懿兒當然知道康熙的第一個兒子叫承瑞,這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了——使她仍然忍不住瞠目結舌的是,在前些日子她迷路經過的鐘粹宮裏,竟然就孕育着康熙的第一個皇子,怪不得八喜不讓她進去。

“謝太皇太後賜名,奴婢這就去通知宗人府。”

很奇怪的是,除了佟懿兒之外,這間房子裏的其他人似乎都并不怎麽興奮。如果說木讷的琪琪格是因為聽不懂漢語,那麽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姑的淡定顯然有些不符合常理。

聽太皇太後定了阿哥的名字後,蘇麻喇姑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端着托盤出去了。太皇太後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炕上閉目念經,毫無當曾祖母的喜悅。

“皇後娘娘,您見過小阿哥麽”

一連幾日,嬷嬷們并沒有抱承瑞到慈寧宮給太皇太後看過,太皇太後似乎也當這事沒發生一般。佟懿兒卻覺得這很不正常。這日與尼楚賀在禦花園賞菊時,她終于忍不住開口。

“見……見過啊——”尼楚賀的杏黃緞平金秋蘭氅衣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光彩熠熠。但她的臉色可不太好,眼神與言辭一樣閃爍,“挺……可愛的。”

“下次能帶懿兒一起去看看嗎?”

佟懿兒這句話似乎使尼楚賀更加如臨大敵了,轉過臉去根本不敢面對她,“太皇太後已經把小阿哥送到宮外養育了,他不在宮裏。”

康熙小時候也是養在宮外的,佟懿兒倒不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妥。但是尼楚賀的反應卻很不自然——難道她嫉妒馬佳氏第一個給康熙生孩子?再沒有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這麽做……能行嗎?這是欺——”

“欺什麽?自古以來只有欺君之罪,皇上騙一下文武百官,有何不可?”

那日入夜,佟懿兒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淺淺睡去,只見眼前佟國維與索額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佟國維一臉驚恐,索額圖卻是胸有成竹,一臉志在必得的樣子。

“承瑞是假的不要緊,他可以夭折——只要皇後娘娘生下貨真價實的嫡子,他就是我大清未來的皇上。”索額圖說話的時候眼睛似乎并不是看着佟國維,而是看着目睹這一切的佟懿兒,“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讓皇上親政,終有一天咱們端了鳌拜和遏必隆,得勢的就是咱們了!”

“不……不可能!”佟懿兒感覺索額圖那張略有些扭曲的臉似乎試圖靠近自己,她不停地擺手,試圖讓這張臉離自己遠一點,可是好像沒什麽效果——直到她大叫一聲醒來,才發現這只是個噩夢。

“可是夢裏開始的那段對話,是我真真實實聽到的啊……”醒來後佟懿兒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來,抱着桃紅色的金絲百蝶圖錦衾發愣。

擡頭望去,窗外月色如鈎,正是七月流火,涼風習習。

“可能是我腦洞大開了吧——皇子養在宮外不是很正常的事麽?”

秋風吹得穿一身青色寧綢單衣的佟懿兒咳嗽起來,也使她更清醒了一些——歷史又不是編小說,怎麽能無端腦補呢?

她相信總有一天真相會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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