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日申時, 尼楚賀因血崩在坤寧宮陷入彌留。佟懿兒站在太皇太後身邊,眼睜睜看着尼楚賀求生欲極強的眼神一點點消散, 幾日前還容光煥發的銀盤臉蠟黃得沒有一點血色。來不及撤換的床單已經變得鮮紅。盡管腥氣撲鼻, 卻沒有人願意離開。
“蘇媽媽, 讓朕進去——”
聽見康熙失魂落魄的哭號, 佟懿兒滿臉是淚地回頭望去, 只見蘇麻喇姑傷心地輕掩着門, 門縫裏透出康熙明黃色夏朝服的一角。
“萬歲爺, 血房不祥, 等奴才們給娘娘擦幹淨身子您再進來罷……”佟懿兒以為康熙至少能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來得及見發妻最後一面, 卻原來巴金在《家》裏面描述的苦命夫婦覺新和瑞珏才是封建家族的日常——妻子難産而死, 丈夫只能在門外幹着急。
“太皇太後, 請您讓皇上進來吧……皇上連天花都挺過來了,不是嗎?”佟懿兒一咬牙一跺腳,當機立斷跪下來求太皇太後開恩,倒把衆人吓了一跳。
“塔娜,你覺得呢?”太皇太後坐在尼楚賀身邊的梨花木杌子上, 此刻她已經心亂如麻, 但她必須佯裝淡定, 只閉着眼睛撚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
“也許……也許讓皇上進來,皇後娘娘就會轉危為安了——”懊悔不疊的塔娜此刻已經六神無主, 她哭哭啼啼地跪在佟懿兒身邊, 将頭埋在膝上, 掩飾自己的驚慌。
“蘇麻喇姑, 讓皇上進來吧——”太皇太後終于嘆了一口氣,身子前傾站起來,塔娜趕忙上前扶住了,太皇太後見康熙飛撲到尼楚賀床前握住她的手,轉身對身後女眷們說,“咱們出去吧,讓皇上和皇後單獨待一會兒。”
“皇……尼楚賀,是朕啊——”康熙眼見着尼楚賀的眼皮就快要耷拉下來,不由搖着她的手悲痛萬分,“你千萬別睡過去——”
“這是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尼楚賀已經油盡燈枯,聽見康熙輕呼自己的名字,一時仿佛來了精神,眼角劃過一絲驚喜的光亮。
“以後……以後朕都這麽叫你,君……君無戲言!”自從聽聞皇後血崩,站在坤寧門前心急如焚的康熙回憶起這十年的點點滴滴,忽然覺得自己過去那種“願得一心人”的想法實在是刻舟求劍——十年來,尼楚賀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皇後,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包容他的冷漠,是他沒有珍惜。
“阿哥……起了什麽名字——”有了這樣的許諾,尼楚賀頓時輕松了許多,也有了說笑的心情。
“叫、叫保成——”康熙見尼楚賀笑了,也不禁将她冰冷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等他長大了,這世道一定會清明起來,朕要他做個守成之君。”
“您一定會是個好皇上的,別想那麽遠了……臣妾只希望,保成能平平安安長大——”尼楚賀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康熙的唇,輕聲安慰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說完,一陣疲乏襲上全身,尼楚賀的眼睛和手緩緩垂下去,漸漸沒了聲息。
空空蕩蕩的寝殿裏,康熙不禁嚎啕大哭起來,哭聲使門外衆人皆驚住了。在太皇太後的指揮下,宮女太監們開始為尼楚賀的後事忙碌起來,女眷們跪在康熙身後哭天搶地。佟懿兒看着康熙失魂落魄的背影,知道他這次是真的傷心了。
“唉,本來商量着今年送兩個秀女進宮幫襯你,沒成想現在皇後崩了,選秀怕是又要延後了——”正是五月暑熱時節,接連數日齊集紫禁城西舉哀,衆人皆是有苦難言。這日塔娜的額涅舒舒覺羅氏體力不支險些暈倒,太皇太後特許塔娜扶着母親到涼棚內暫歇。
“這種時候,就別說這些了……”幸而四下無人,塔娜紅着臉,半蹲着替坐在黃梨木圈椅上的舒舒覺羅氏揉腿,低聲道,“這會子咱們還是低調些好,皇上正傷心呢——”
“我說閨女你這是怎麽了,從前你可沒這麽瞻前顧後!”舒舒覺羅氏擱下茶盞,拿素色帕子擦了擦嘴,見塔娜低頭似欲躲避自己的目光,不由心生疑惑,“生孩子本就是鬼門關,他赫舍裏家的女兒搶了我閨女的皇後之位,如今就這樣去了,也是沒奈何的事——”
“額涅,別說了!”從小到大,塔娜一直被家裏寄予厚望,後來入了宮一切事與願違,她也不是沒有犯過嘀咕。可是現在尼楚賀死了,還是因為她不得已說出來的一句話受了刺激,此時此刻她心中全是悔意。
“你這是怎麽了,跟吃了槍藥似的——”面對塔娜的厲聲呵斥,舒舒覺羅氏只覺得好笑,擺手嘆道,“罷了罷了,反正現在你已經是準皇後了,不說就不說吧!”
舒舒覺羅氏是遏必隆的側福晉,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跟她一樣成為側室。看着母親期待的眼神,塔娜決心将自己承受的煎熬向舒舒覺羅氏隐瞞。遏必隆不在了,塔娜就是鈕祜祿氏家族最大的指望。等這陣子過去,她還是要振作。哪怕不為了自己,也要為這一大家子争出一片天。
相比塔娜,佟懿兒的心思要簡單得多。跪在一片缟素的尼楚賀棺椁前,佟懿兒眼見着康熙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把嗓子哭啞。尼楚賀的阿瑪噶布喇、三叔索額圖,康熙的舅舅佟國綱、佟國維兄弟輪番上陣又哭又跪地勸谏康熙,他卻仿佛一個聾子一般無動于衷。朝野上下一時議論紛紛,都說康熙要學他的阿瑪順治,為了一個女人抛下江山。
“唉,平日裏覺着皇上對大行皇後也不像先帝對孝獻皇後那樣如膠似漆啊,怎麽這會子成這樣了呢……”走出大殿的佟國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佟懿兒乖巧地跟在後面。
“現在是非常時期,出了這樣的事,皇上難免會崩潰吧……”佟懿兒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佟國維聽見了,忽然停下來轉身看她。
“你的意思是,皇上其實……是借機宣洩一下情緒?”佟國維覺得自己這個女兒似乎格外地懂得人心,常常會給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啓示,“所以……咱們不用太擔心皇上,等過些時候壓力小些了,他就會恢複如常?”
“懿兒沒想那麽多,但是皇上難過其實是挺平常的一件事——姑姑去世的時候,皇上不也肝腸寸斷麽?”佟懿兒想起過去在康熙起居注上看到的一串“鞏華城”,忽然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事。
“你姑姑走的時候,你還不記事兒呢!”十年過去,佟國維的胡子已經長得細長濃密了,他欣慰地擡起右手捋了捋胡須,伸出左手摸了摸佟懿兒的頭,“不過你說的有道理,親人走了,憑他是誰一時半會兒都難得走出來……何況現下三藩戰亂勢如水火,皇上年紀輕輕,總有撐不住的時候,緩緩也好——”
佟懿兒當然不能告訴佟國維,孝康章皇後去世的時候她還做過筆記。那會子佟懿兒還時常記得自己是童佳意,還想着自己未完成的畢業論文。現在她已經十四歲了,與童佳意有關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流失,她也不再熱衷于記錄每天發生的趣事,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回去。如果就這樣死在了康熙二十八年,那麽所有的記錄便都沒有了意義。有時候佟懿兒甚至會覺得童佳意可能是一場夢。
“現在尼楚賀姐姐已經不在了,你……準備好了嗎?”因每日都要守靈到很晚,所以佟懿兒雖然很疲憊卻怎麽也睡不安穩。好容易睡着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又出現了。這次她穿得似乎很素淨。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佟懿兒幾乎都快忘了這個夢中的常客了,因為有日子沒見。
“因為現在還沒出什麽問題,所以我也沒必要打擾你。”女子說話的聲音與佟懿兒幾乎一模一樣,薄霧中,她的背影若影若現,“只是現在遇到了人生的轉折,所以我來看看你。”
“你怕我跟琪琪格一樣笨吧!”想起死去多年的柏錦慧,佟懿兒不由撲哧一笑,“這個你不用擔心。”
“我怕你不愛皇上。”女子忽然低下頭去輕嘆了一口氣,“我希望他能幸福,所以才讓我的來世代替我出生的,我希望可以陪他更久一點,不像尼楚賀那樣——可是如果你不愛他,那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所以……童佳意是佟懿兒的前世?所以……是你讓我來到這裏的?”真相大白,果然跟佟懿兒過去猜測的八九不離十——童佳意是真的,佟懿兒也是真的。
“看來,我已經洩露天機了。”女子輕輕一笑,一點一點向前走去,完全消失之前,佟懿兒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希望他可以幸福,拜托了——”
一陣瓢潑大雨和着風聲驚醒了佟懿兒的迷夢。睜眼時四下一片漆黑,對面床上王嬷嬷熟悉的打鼾聲使佟懿兒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
無論她是童佳意,還是佟懿兒,抑或是其他的什麽人,她都要好好活下去——愛不愛上康熙這件事,誰知道呢?想到這裏,佟懿兒一時輕松了許多,翻了個身子閉上眼,竟一覺睡到了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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