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塑料姐妹花
“懿兒, 禮部拟了幾個大行皇後的谥號,你覺得哪個好?”這日因南方戰事焦灼, 康熙沒有往鞏華城去, 下朝後向太皇太後請過安, 便繞到臨溪亭找佟懿兒說話。
佟懿兒展開康熙遞給自己的灰色錦緞封面折頁, 只見上面工工整整用蠅頭小楷拟了幾個孝□的美谥, 其中有一個是“孝仁”。
“皇上您知道明朝有個仁孝皇後吧!”佟懿兒搖了搖頭, 将折頁雙手奉還與康熙, 望着眼前一池荷花陷入沉思。
“當然知道, 明成祖的皇後嘛——寫《內訓》的那個, 《內訓》可是尼楚賀的枕邊書。”想起這些, 康熙的眼角不禁濕潤了。他只當是空中的微塵進了眼睛裏, 擡手揉了揉。
“那您知道孝仁皇後是誰嗎?”
這個問題真的難倒康熙了,他擡起眼皮冥思苦想了一陣,發現這個考題遠遠超過了他目前的知識儲備範圍,只得誠懇地搖了搖頭。
“她是漢靈帝劉宏的母親,漢獻帝劉協的祖母。”童佳意過去看歷史文獻的時候就很好奇為什麽明朝和清朝都要把皇後谥為“仁孝”, 查了一下“孝仁皇後”的信息後, 她茅塞頓開。
“原來是那個臨朝幹政的董太後!”康熙此時此刻的表情, 和當年得知真相的童佳意如出一轍,“怪不得——”
“既然皇後娘娘一心以仁孝徐皇後為楷模, 那就讓她留一個和徐皇後一樣的美谥吧!您覺得呢?”提出這個建議的佟懿兒忽然有些精神恍惚, 她不敢相信尼楚賀的谥號居然和自己有關。
“嗯, 就按你說的辦, 朕這就吩咐大學士們拟祭文。”康熙拿了注意,片刻不敢耽誤,即刻從石杌子上起身預備回去布置任務,邊走邊嘀咕着,“這些夫子們飽讀詩書,怎麽連孝仁皇後是誰都不知道……”
在這個尚未文獻數字化的古代社會,再博聞強識的人也可能偶有疏忽。看着康熙漸漸走遠,佟懿兒忽然很遺憾自己遠離了一個知識唾手可得的時代,以後想要學知識,可得老老實實一本一本地讀書了。
給尼楚賀上了“仁孝皇後”的谥號後,康熙稍微降低了一些去鞏華城的頻率,也恢複了中斷已久的經筵日講。漢臣們見康熙并未荒廢政事,也不曾耽擱每日的功課,漸漸也就不再頻繁勸谏了。
“聽說靖懿貴太妃在壽康宮病重,你們誰願意随我去探望?”這時已是年底,佟懿兒、塔娜及幾個生了阿哥的貴人陪同太皇太後在慈寧宮正殿吃茶取暖。炭火正旺的藍底掐絲琺琅暖爐生起袅袅青煙。太皇太後穿了一身銀鼠皮襖褂盤腿坐在前沿炕上,瞧着一衆争奇鬥豔的年輕面孔。
“臣妾現為妃嫔之首,理當對貴太妃盡一份孝心。”坐在東面第一個黃梨木圈椅上的塔娜紅着臉起身應答,現在她是晚輩裏最有資格第一個發言的。
“懿兒,你去不去?”太皇太後點了點頭,拿起炕幾上一盞熱騰騰的奶茶輕啜一口,很随意地問了一句。
“懿兒遵旨。”起身謝恩時,佟懿兒瞥見塔娜眼角掠過一絲失落,盡管轉瞬即逝,卻依舊讓佟懿兒心弦一繃——尼楚賀死了,塔娜的競争對手也就變了。除了佟懿兒,其他人俱不被塔娜放在眼裏。
“妹妹你有沒有好點兒?”翌日辰時剛過,塔娜與佟懿兒便一左一右地随着太皇太後的肩輿一路由慈寧宮步行至壽康宮。壽康宮的東暖閣內青煙缭繞,跨進門檻撲面而來就是一陣刺鼻的藥渣味。二人扶太皇太後移步靖懿貴太妃床前坐下。太皇太後将臉湊上她的耳朵,輕聲呼喚。
“博穆果爾,博穆果爾——”靖懿貴太妃的嗓子已經沙啞,她睜着一雙渾濁的鳳眼,有氣無力地重複着兒子的名字。
“我替你去給他上過香了,你放心,他一切都好——”太皇太後聽到這個名字,內心似乎毫無波瀾,沖着靖懿貴太妃微微一笑,露出兩顆發黃的板牙,“等你身子好了,咱們姐倆一塊兒去!”
“福臨——”當靖懿貴太妃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時間仿佛凝固了。大家大氣不敢出,緊盯着太皇太後那張随時可能怒不可遏的臉。
“福臨陪着你博穆果爾呢,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好。”太皇太後拿手中的絲帕若無其事地擦了擦靖懿貴太妃嘴角的涎水,就像說一件尋常故事一樣言笑晏晏,“咱們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強——可是偏偏你總是嫉妒我!”
太皇太後的大度使塔娜不由一陣臉紅,她好像瞬間明白了太皇太後特意讓她和佟懿兒一同來壽康宮的目的。
“懿兒妹妹,一會兒有空到我那兒坐坐?”送太皇太後回到慈寧宮,佟懿兒只覺得粉緞花盆底裏的兩只腳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癱坐在浴池邊的一塊石頭上不想動彈。
“昭妃娘娘有什麽事嗎?”佟懿兒知道這個正處于上升期的女人現在是萬萬惹不得的,因此再累也要硬着頭皮好好說話。
“我想……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誤會。”咬了咬牙,塔娜終于決心要讓自己有和太皇太後一樣的胸襟。
“懿兒現在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談不上對您有什麽誤會吧。”佟懿兒忍着腳痛站起來,現在她只有跟塔娜保持至少還過得去的關系,才能保證自己未來的這幾年有好日子過,“不過娘娘盛情邀請,懿兒也沒有爽約的道理。我這就去向太皇太後請旨。”
“不用了,我已經跟太皇太後說過了,她同意你今日在我宮裏用膳。”塔娜果然是塔娜,做什麽事都喜歡主動出擊。這話一出口,佟懿兒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我先敬妹妹一杯——這些日子都是妹妹陪着皇上往鞏華城祭奠仁孝皇後,今年夏天的暑氣還格外重,辛苦妹妹了——”一桌佳馔上齊,塔娜笑着舉起面前的青花纏枝紋杯盞将一杯女兒紅一飲而盡。
“那個……懿兒一喝就醉,可不可以以茶代酒啊?”康熙四年因為喝醉酒攪亂康熙洞房花燭夜的事至今還是佟懿兒的噩夢,她趁塔娜喝酒的功夫自斟了一盅大紅袍,不想再因為醉酒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妹妹年紀小,你随意。”塔娜請佟懿兒原本就是為了示好,自然不會為難她,答應得十分爽快。佟懿兒如釋重負地喝了手裏的茶。
酒的環節過去,塔娜又及其熱情地招待佟懿兒品嘗各種她小廚房裏的菜,雞鴨魚肉輪了一遍,又是各種饽饽點心上陣,吃得佟懿兒差點憋不住嗝。
“夠了夠了昭妃娘娘……我——我吃飽了……”吃下最後一個餃子,佟懿兒實在忍不住放了筷子,“下……下次再來吧……”
“妹妹說話可要算話,以後可得常來啊!”聽佟懿兒這麽說,塔娜忍不住暗自得意起來,她原以為自己要解釋不少話才能使佟懿兒對自己放下戒心,沒成想幾道菜就緩和了她倆的關系。
“昭妃娘娘盛情邀約,懿兒沒有拒絕的道理。”佟懿兒只覺得自己的肚子就像個快要撐破的氣球,她艱難地從杌子上起身預備告辭,只想着後宮的應酬原來不比二十一世紀的應酬輕松。
“以後你遲早都要是皇上的妃子,還是像從前那樣叫我一聲姐姐罷!”塔娜将佟懿兒送到承乾門,從王嬷嬷手裏拿了手爐放在佟懿兒的白狐毛籠套裏暖着,“昨兒個剛下了雪,路上滑的很,妹妹當心。”
“懿兒謝過昭妃姐姐款待,您早些歇息罷。”雖然一時不太适應從前一向有些傲慢的塔娜變得這般熱情好客,但佟懿兒還是保持着最起碼的禮儀,順從地喊了一聲姐姐。
那之後沒多久,靖懿貴太妃便在壽康宮病逝了。太皇太後領着康熙親自到壽康宮舉哀,依例為靖懿貴太妃辍朝五日。這個與太皇太後明裏暗裏鬥了一輩子的女人,這個與太皇太後一道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的蒙古老太太,死後在“情敵”那裏得到了一個體面。
“選秀的事因為尼楚賀丫頭的事耽擱了,明年可不能再拖了。”給靖懿貴太妃進完香,康熙扶着太皇太後跨出了一片缟素的壽康宮。太皇太後穿着一身黑色的蒙古袍子,灰白的發辮盤在頭頂。壯實的身材與近來日漸消瘦的康熙對比鮮明。
“孫兒想……想立——”康熙知道自己的想法肯定不會被太皇太後接受,低頭說話的時候毫無底氣。
“懿兒你也想了十年了,我知道。”太皇太後根本不聽康熙說下去,只是命令似的說道,“打明年起,懿兒搬去景仁宮住,我已經派人去收拾了。至于其他的,等尼楚賀逝世三周年期滿再做打算。”
“真的?”聽說太皇太後要讓佟懿兒住進景仁宮,康熙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了。他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拉着太皇太後的胳膊道,“謝皇祖母!”
“你笑了就好……想當年你阿瑪自打董鄂氏走了以後就再沒笑過了。”看見康熙喜上眉梢,太皇太後不由伸手摸了摸康熙的臉頰,他的鼻子和嘴巴像極了順治,常常讓她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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