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折欲說要到天宮找宿遺,第二日便真的去了。

六界之中,天界與其它各界分得清楚,凡間種族輕易不能上天,折欲說來便暢通無阻的來了,天門的天兵不攔他,不是因為得了宿遺的吩咐,而是這折欲的母親,是昔日月神謠歌身邊養的紅狐,雖萬年過去,身上留有天宮的信物倒不是什麽稀奇事。

折欲去時,宿遺與逢誦還有長息正在孤芳自賞批着天帝遞過來練手的奏疏,近來十萬年,神魔兩族沒有明面上的摩擦,天宮的事務也沒有特別緊急的,是以送到宿遺手裏的,無非就是哪兩家要聯姻托月老問日子,月老又将這些寫了遞到雲霄殿,再然後被送到太子宮。

聯姻在凡間算是集結力量的一種方式,在天界亦是,天帝不會駁回正常的兩家聯姻,但是這結定的日子,全看天帝心情。

別看這事稀松平常,卻是極考量上位者制衡禦下的本事,天帝将這事派給太子,其所用心,顯而易見。

宿遺看了一眼折子,轉手扔給逢誦,又擡頭問坐在他右側的仙官:“長息,這東海的龍公主與西海的二殿下你可認識?”

“倒是見過這二位龍族殿下幾回。”

依着長息恭敏的性子,見過幾回的人應當有些了解,思及此宿遺又問:“這二人秉性如何?情意如何?”

結合那幾回碰上兩位龍族殿下自己所感加上天界的三兩傳聞,長息答道:“龍公主是龍王從小疼寵的掌上明珠,性情略有些乖張跋扈,但勝在心靈手巧,讨人歡心;這二殿下是個敦厚老實的,處事穩重,去年西海出現蛟龍起怨一事,也是這位二殿下處理的。”

蛟龍一族,性子急躁,行事缺乏思慮,一旦鬧起事來是足以讓一方頭疼的,古往今來,多得是龍族處理不了而奏請天宮的,這二殿下能以一人之力妥善處理确實有些能耐。

“那這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了。”

長息贊同的點頭,猶豫片刻,又回答了另一個問題:“至于這二人情意,二殿下自然是心意龍公主的,只是這龍公主,似乎心悅殿下您。”

“。。。”如果沒記錯,他見過的神仙裏,可沒有這位東海龍公主。

長息也知太子殿下想不起,當下提醒:“殿下可還記得八百年前,倒攪洞庭一事?”

八百年前,宿遺不過兩百歲,天界盡知太子五百歲之前幾乎是把天界各方都折騰了一遍。

“還有些印象,但與今日這事有何關系?”雖然是昔年所為嚣張事,即便是如今長大,宿遺也不曾回避過。

“殿下的誅神劍攪亂了洞庭之水,惹來洞庭君不滿的同時,恰好解救了被洞庭水族誤抓的東海龍公主,自此,那位龍公主便稱此生非殿下不嫁。”

當年洞庭君給天宮獻禮時,有一只水中盈袖舞的助興節目,獻舞的都是美貌妖冶的水族,其心為何宿遺一眼看出,這才去攪亂洞庭,誰料還會順便救了一位公主?只是,連見都沒見過,就說此生非他不嫁,不是太草率了嗎?

并且,按天宮往來的規矩,他的太子妃,至少是十大神族之後,這東海的龍族,是凡物修煉成仙的,在父帝眼裏,可還沒這個身價。

“還真是位天真的龍族公主,逢誦,你覺得批個什麽日子為好?”逢誦在一旁聽了許久,宿遺便問了他。

逢誦卻難得将這個問題抛回去,“既然與你有關,你自己拿主意吧。”

“。。。”太子殿下忽然有些懷念昨日的逢誦,但也只是忽然的一瞬,宿遺從逢誦手中接過折子,拿起朱砂筆批了三個月後。

批下時間再加上幾句祝賀的話,一份奏疏就算是批好,宿遺提筆剛寫了四個字,門外的天兵在外頭禀報道:“太子殿下,折欲少主求見。”

宿遺加快落筆速度,将這份奏疏批好,讓天兵帶折欲進來。

三百年未見這人,如今能再見,折欲有太多的話想對宿遺說,可身在天宮不似凡間那般無拘無束,他只能守禮站在宮外等宿遺傳令見他。

天兵沒讓他等太久,或者說宿遺沒讓他等太久,只是小站一會,就有天兵領着他去太子寝宮,折欲在那塊“孤芳自賞”的匾額下多看了幾眼,才擡步邁進。

他身為狐族少主,近幾百年跟随父王來過幾次天界,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踏進太子宮,見到宿遺,他有些分不清,是宿遺如今變了,還是他的笑再也暖不了他。

太子寝殿還有另外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宿遺身邊,桌案上還有一小堆折子,看得出,他們方才是在處理天宮的事務,只是,他在狐族處理事務,都是獨自一人,不是因為他喜歡一個人做事,只是他認為,他所認識的宿遺,會是這樣做。

折欲忽視掉白衣太子身邊的二人,笑着朝宿遺打招呼:“還是第一次到你這太子宮來,景致倒是不錯。”

宿遺回他一笑,站起身來,“你倒是瞧得真,坐吧。”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回給折欲,宿遺側身對長息吩咐道:“長息,看茶。”

長息應聲下去着人備茶點,逢誦也随宿遺站起身走到桌前坐下。

這下,折欲再也不能忽視一直在這裏的藍衣仙君,“逢誦仙君也來探望宿遺?”

從與宿遺相交那些年,宿遺都不喜歡待在太子宮,時常天上地下到處跑,雖說是修行但更多是找一份逍遙自在,哪怕三百年前他被狐後叫了回去,這些年聽過的天界太子消息也都如常,這個逢誦...

逢誦還未說話,宿遺卻搶了先:“逢誦可不是看望我,他可是我從戚離神君那裏特意請上太子宮的。”

“宿遺?”嘴角的笑有一絲皴裂,他不是沒有想過昨日看到宿遺身邊帶着一位地位不低的仙君有着怎樣的可能,只是以這麽多年的了解,他實在不願意相信,這個逢誦,是宿遺親自請來,長住太子宮的。

“嗯?怎麽了?”宿遺睜眼看他,透着不解,折欲也分不清他是故作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

折欲心裏微苦,“沒,只是沒想到,一向不喜歡太子宮的你,如今卻會帶朋友住了進來。”凡人日短,天界情長,才不過三百年,兩人已經比不得從前了。

宿遺就算再耳不聰目不明也聽出了折欲對逢誦的不善,“以前性子野些,樂得四處游歷,如今父帝派了事務,自然需要靜下心來,就好比折欲你,早前聽聞狐王有退位于你之意,如今的你也比不得從前自由了。”可嘆你才是那只貪享安逸狡詐無端的狐,又何必裝的在意。

宿遺的話,折欲無法反駁,卻仍舊不死心:“就算是事務繁忙也要休息的,你何時有空,咱們再去一趟凡間。”這算是他對宿遺的,單獨邀約。

“昨日方與逢誦從凡間回來,父帝又送來諸多折子,怕是只能拂了你一番好意。”宿遺拒絕了。

折欲還想說什麽,長息卻端了茶進來,太子宮待客,先客後主,再分主次。長息先遞了一盞茶給折欲,再遞給宿遺。

宿遺接過茶後,遞給了逢誦:“坐了一上午沒讓長息奉茶,倒是我怠慢了逢誦仙君。”

“。。。”逢誦沒有客氣,接過宿遺的茶,十分給面子的喝下一口。

長息将最後的那盞茶再次遞給宿遺,在宿遺噙笑的目光下退了下去。

宿遺望着逢誦輕笑,逢誦有些不明就裏,還是望了過去:“怎麽了?”

宿遺輕輕搖頭,斂下笑意,轉頭去問折欲:“以前你從不願随我上天宮,今日來找我,可是遇到了麻煩?”折欲從出現到現在,除了邀他去人間一趟外沒說別的,宿遺還不清楚他的來意,恐他遇到麻煩又猶豫不說,才這麽問他。

我不願來,只是因為你不喜歡這裏,今日來這裏,只是想看你一回,遇到麻煩,宿遺啊宿遺,你當真要與我疏遠至此嗎?

折欲還端着來時的笑,放下茶盞起身:“我哪裏會有麻煩,近日出關來看看你罷了,既然你有事要忙,我就不做打擾了,我先走了。”

宿遺聞言放下手中的茶,“我。。。”

“嗯?”折欲帶着暖意看他。

“我讓長息送你。”

折欲展顏一笑,笑過之時順道将那三分暖意收回:“不用,這天宮我能來,自然也是出得去的。”時至今日,折欲方知,何為淩遲。

宿遺堅持道:“天宮裏多有下凡歷練被狐族所騙的神仙,他們可不會管你是什麽身份,只要是狐。。。還是讓長息送你回去吧。”

“。。。也好。”折欲跟着長息走出孤芳自賞。

既然擔心,為何不肯親自送?是啊,或許到今日,奏疏和逢誦,都是你走不開的緣由。

一步一步,折欲走出了太子宮,身後那人沒有出來,直到出了天宮,他才真正感受接受了,這三百年裏,他失去了很多。

到折欲離開,宿遺略顯擔憂的容顏舒展後,逢誦問:“你們多年未見,他來邀你,你。。。為何不去?”

“他可是單獨邀我,我怎麽能去?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得逢誦仙君千年相護,自然不能食言。”逢誦雙目盯着宿遺,忽見白衣玉人一笑:“其實,就算見了,又能改變什麽?”

逢誦皺着眉問:“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以我激走折欲。

宿遺一愣,沒有料到逢誦會這麽問,頗為無奈的道:“不是,你怎會這樣想。”

見逢誦半信半疑,宿遺嘆道:“我與折欲,注定做不了朋友,他是狐啊。”并不是因為身份,而是他們之間隔了太多,無信任可言,無真心敢用,三百年前的分別絕不是偶然,如今接觸再多也會忍不住猜忌。

但此時的逢誦,還看不透宿遺的态度。

“那我呢?”逢誦的聲音如往常般清冷。

斂去了疏離,那雙丹鳳眼直直的望了過去:“我信你。”

太子殿下,你的信任,如此沉重,明明韶華初現,你卻心如枯槁,孤獨寂寥,這太子宮真讓你做了那冷心的寡情之人,為何天上地下,獨獨拉了我逢誦?

“殿下可知,逢誦本為凡間被始亂終棄的女子腹中一胎靈,母親恨極了世道不公,帶着未出世的我投湖自盡,奈何橋邊我怨氣不散,一魂使得兩體不得安,冥君着令鬼使判我魂飛魄散之刑,母親苦苦護我險些也成冥火下一縷亡魂,是師尊前來送母親轉世,從冥君手中帶我回盈澤墟,日夜為我驅除怨氣,以自身仙骨為我化身,悉心撫育教導,才有了逢誦。”所以那日幾個仙侍說的話,并沒有說錯什麽,他确實,除了師尊,沒人要的。

雖然猜過逢誦的身世必定不凡,卻沒想到竟是這般,果然相較于其他人,哪怕是神君的弟子逢誦,他這個天界太子真是好了太多。

思緒游移間,宿遺已經在逢誦面前站定,擡手握着他的雙肩道:“你能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我信你便是信你,這一點,不會因為你的過去如何而改變。”

“不是說過了,日後不要再喊我殿下了,聽着委實憋悶得緊。”

哪怕再不想承認,宿遺心裏還是渴望有那麽幾個人能抛開他的太子身份,讓他做一回宿遺的,所以他看天帝的目光裏沒有那麽多疏離與約束,曾經他看折欲的目光裏也沒有疏離,可惜他是狐,有些事不弄清楚,他與折欲,也就是三百年前那樣了。如今,他希望逢誦待他,只為宿遺。

“今後不會了。”逢誦肯定的道。這是逢誦此生,最後一次叫你殿下,何德何能得你看重,神之混沌,鬼之地獄,逢誦定不辜負這番信任。

那雙丹鳳眼染上真誠的笑,像極了高山之上含苞待放的聖潔之花,不開時殷殷切切,開時芳香四溢。

握着逢誦手臂的手輕放,拉着他走到桌前:“還有些折子沒看完,同我一起吧。”

作者有話要說:

折欲這個狐族不是妖,也是仙,只不過是下界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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