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記憶

陌池并不期望司月無會猜測出什麽，直言道：“我将我的命魄刻在照兒的靈魂之上，命魄就像水一樣在照兒的嫡系子孫身上以符咒的形式一代一代傳下去，這是我給照兒的命令，也是給我自己的命令。”陌池垂下眼簾，唇角輕輕勾起，心中暗嘆道：“只是，時機一旦成熟，符咒狀态的命魄會改變狀态寄存在嫡子身上，而對我的報應也會變成詛咒留在嫡子身上。”

“你将自己的命魄剝離，壓制成符刻在千裏氏一族身上，就是為了死後重生？還是為了保命？”司月無震驚不已：“如此說來，千裏氏不是一直被你利用了麽？”

“不算是，我當初真的是為了保照兒才将自己的命魄刻在他靈魂上，保住自己也只是順便的事，而且，我給了自己懲罰，永世為明家的仆。”陌池輕輕搖頭，低聲自語，可話裏卻帶着說不明的諷刺。

“可你現在卻想以下犯上。”司月無嘲笑道：“你不是一個合格的奴仆。”

“你知道千裏無明造了多少殺孽，他所造殺業，足夠讓他千裏氏斷子絕孫，但是，他的子孫後代卻無一不是富貴無雙。”陌池忽然凄然輕笑道：“而擔下他所有殺業的人是我，淩泉拟我出世，就是讓我替千裏無明化解他的殺業，說白了，就是讓我替他擔下上天降給千裏無明的所有天罰，我為了報答淩泉拟生之恩，就替千裏無明去死了，死了四年，才算死過去。”

“你生來是為了替死。”司月無頓時覺得千裏淨臺可憐至極，想來到了今日，他是想為自己活一次，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想與千裏氏隐姓後人斷了關系。司月無動了恻隐之心，嘆了口氣道：“成交！”

陌池久久不動，白色的瞳孔中霧氣缭繞，良久才道：“謝謝。”

朝陽初升，青雀長鳴。陌池一早醒來就覺得頭疼不已，躺在床上一動都不動，他恍惚還記得自己夢見無數黑魚朝他邊游邊叫他的名字，可自己卻漸漸承受不住它們的呼喚而失去意識。陌池一下坐起身，總覺得自己好像有段記憶空白一片，可到底缺了哪一段，卻又記不起了。

“小白臉！”蠻蠻的大嗓門在門外響起，陌池剛站起身，蠻蠻就沖了進來，圍着陌池看了好幾圈，捏着他的下巴左瞧右看半晌，可惜的直搖頭：“消失了。”

陌池拍開蠻蠻的手，輕輕笑道：“什麽消失了？你胡說什麽呢？”

“我沒胡說！”蠻蠻不依的跺了跺腳，從懷中摸出小鏡子給陌池：“你睫毛本來就是白色的，可昨天卻連眼睛也變成了白色，而且，整個人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蠻蠻回憶道：“總之很不像現在的你。”

陌池不語，勉強笑了笑，瞧了眼鏡中的自己，卻并未發現有什麽不妥，心裏已隐約猜測着自己的變化與千裏淨臺息息相關。他并未完全沉睡，就像過去無數個夜裏聽到的遙遠呼喚，他聽到了千裏淨臺憂傷的聲音：“我為了報答淩泉拟生之恩，就替千裏無明去死了，死了四年，才算死過去……”

但陌池不解，自己為何會聽到千裏淨臺的聲音，那個溫柔如春的少年，卻也不似他的笑容一樣輕松淡然，他隐瞞了什麽，他在憂傷什麽，又在希望什麽。

蠻蠻見陌池一直愣神，伸手連拍了他的肩膀幾下：“小白臉，小白臉！”陌池啊的一聲驚回神來，伸手順着胸口問：“蠻蠻你幹什麽，吓我一跳。”

“我還想問你在幹什麽呢！”蠻蠻氣哼哼道：“走了，該吃飯了。”

陌池眼睛頓時一亮：“可有燒餅？”

蠻蠻聽得直樂：“燒餅，又是燒餅，我都吃膩了，你還要吃燒餅，再吃下去，小心變成燒餅！”

飛瀑旁擺了竹幾，司月無正拿銀扇支着下巴仔細打量陌池，心裏一陣陣懊惱，昨夜被千裏淨臺感染，竟忘了追問其他幾個不解之疑。陌池走近，卻不坐下，納悶的踢了司月無一腳，司月無卻未回神，陌池又猛得踢了司月無一腳，卻将司月無踹翻出去。陌池不想自己這一腳威力如此之大，驚得退了一步。

蠻蠻立刻拿起碗筷敲敲打打的添了把亂：“門主狼狽死了，這樣才像笨蛋，小白臉我服了你了，來，幹一碗！”蠻蠻鄭重的雙手将碗舉過頭頂，鄭重的望着陌池。

陌池輕飄飄的瞧了眼碗中冒着熱氣的米飯，伸手從桌上拿了個燒餅，碰了碰蠻蠻的碗沿，鄭重道：“幹！”接着咬了口燒餅。

段熙風看得哭笑不得，連忙扶起司月無：“門主，您沒事吧？”卻怎麽也掩不住話裏的笑意。但司月無看着如此幽默的陌池卻陷入沉思：“千裏淨臺在等陌池記起過往舊事，可陌池過去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陌池笑着大口吃着燒餅，卻忽然望着飛下的瀑布愣住了神，司月無順着陌池的目光看去，除了水，并沒有其他的什麽。

“陌池……”“陌池……”“淨臺……”“淨臺……”

陌池見數道白光猶如流星般在瀑布裏來回穿梭，他看見瀑布裏有數不清的黑影在游動，陌池腦海中頓時一閃而逝一個畫面，偌大的水池裏，黑色的水泛着黑粼粼的波光，波光泛着一層血色，映着淺灰色的天空，漸漸破碎。

陌池忽然慢慢向瀑布底下走去，段熙風忍不住想拉住陌池，卻被司月無一把拉住，低聲道：“不用管他，你看着就是。”

千裏淨臺說過，陌池一直在融合自己。司月無對千裏淨臺的話一直不解，但看着陌池與水的緣分頗深，大概也是因為千裏淨臺曾是滌魂河之魂的緣故，也許解開陌池的秘密，一切都在水裏。

蠻蠻端着碗，見陌池下水走出去三四步才回過神來，連忙扔了碗，跳進水裏将陌池往回拉：“你個小白臉！怎麽忽然就想不開了！想死也該找個水深的地方再死啊！”見司月無與段熙風不動，蠻蠻立刻嚷了開：“看什麽看！救人會不會啊！”

“這欠管教的死丫頭！”司月無氣的直咬牙，卻見陌池腳下一片黑影浮起，司月無吃了一驚，連忙提醒蠻蠻：“蠻蠻，看水裏！”

蠻蠻低頭一看，頓時吓得臉色煞白，不僅吓得動彈不得，連話都哆嗦了：“門門門主，救我！”蠻蠻哇得一聲，扯着嗓子哭了起來。

水底的黑影如滴落水中的墨般暈染開，緩緩在陌池和蠻蠻腳下擴散，蠻蠻低頭看着仿佛有生命般的水影，吓得怎麽也收不住哭聲。

段熙風急得大喊道：“蠻蠻！”蠻蠻哭的磕巴了：“熙熙風，救，救救，救我啊啊～”司月無仔細查看水下，模糊看着水裏的黑影時而聚集時而分散，司月無看得出神，忽然聽到咕嚕嚕冒泡的聲音，伴着一聲聲猶如蛇吐舌信的絲絲聲，司月無不由皺眉，更細心的聽了聽，只聽那細細的聲音又仿佛一個人的低喃，又似乎是無數人的呼喚，可具體的內容，司月無卻怎麽也聽不清楚。

段熙風拉了司月無一下，焦急道：“門主，蠻蠻怎麽辦？還有陌池……”

司月無伸手示意段熙風不必着急，沉聲道：“不必着急，他們兩個不會有事的。”司月無見蠻蠻滿臉淚痕低眼看着水面，顯然吓得不輕，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只一個勁的抽搭。

“蠻蠻。”司月無喊了她一聲，蠻蠻慢慢擡頭，咧了咧嘴，眉眼都快擠作一團：“門門主……”司月無安慰道：“蠻蠻你別動，水裏的東西找的是陌池，它們不會傷害你的，慢慢的，朝回走。”

蠻蠻動了動，發現自己早吓僵了腿，別說走，連動都動不了，蠻蠻欲哭無淚，哭腔道：“我動，動不了……”

司月無将銀扇合并，朝蠻蠻上空一扔，銀扇嗖得落下砸進水裏，司月無右手食指與拇指一錯，水下的銀扇驀然打開，猛得一旋，巨大的旋力将水與蠻蠻猛得推開，水裏的黑影也一并被推上了岸。

蠻蠻趴在地上，身體顫抖不已。段熙風上前忙扶起蠻蠻關心道：“蠻蠻，你沒事吧，好了，不用怕了。”但蠻蠻還是吓得渾身發抖。

司月無緊兩步站在潭子旁，水并不深，但水裏的黑影還在搖晃，陌池依舊站在水裏，水面卻忽然慢慢上升，被銀扇帶上天空的水裏，分明有一絲黑光一閃而過，司月無詫異不已，水面雖漫過了池潭，卻依舊慢慢上升，直到水面漫過陌池的頭頂。

嗖的一聲，司月無的銀扇從水中飛出，照着司月無面門飛來，司月無側身一躲，伸手接住銀扇。卻透過陽光看見水裏的黑影分分合合，合合散散，良久，司月無才終于看清水裏的黑影是什麽。

水裏的黑影是無數的魚，虛虛幻幻的黑魚圍繞着陌池，咬着陌池的衣角，司月無聽到細碎的絲絲聲仿佛誰的低聲呢喃，陌池的頭發在水裏四處飄散，頭發以可見的速度從發稍緩緩變白，白了兩寸，卻見水裏有白光猶如白練般蜿延向陌池奔去。

司月無将銀扇抛出，企圖擊碎水牆，卻被水牆猛得震了回來。

段熙風扶着蠻蠻走了過來，一看陌池的情況頓時憂慮不已：“陌池他……”司月無示意段熙風不許多說，只道：“只要是在水裏，陌池就不會有任何危險。”但司月無卻不解，那些白光是什麽？那些黑影般的魚又是什麽？

陌池覺得腦子空飄飄的，仿佛掉進沒有盡頭的甬道裏，甬道裏白茫茫一片，他整個人都在往甬道深處墜落，耳裏全是若有若無，時遠時近的細碎聲音，那聲音雖輕，可陌池卻聽得清清楚楚，“陌勳……”“陌悠遠……”“陌楚……”“陌寒……”“陌長風……”“陌碩……”無數個名字在他腦海裏響起，重疊，混亂。

腦海中紛亂不堪，全是不同的少年吃了同樣的黑魚，忽然死亡，又忽然從墳墓中爬出的片段。記憶越沉越遠，猛得墜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傳來震耳的雷鳴，一個人得意的笑聲傳來：“千裏淨臺，你想怎麽死？”

黑雲壓空，雲低得仿佛随時都會落下來。一池方圓三丈的池水中央突出一個四方臺，臺上石柱上綁着一個白發白衣的千裏淨臺。

千裏淨臺擡頭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手裏的匕首，彎着眉眼輕輕笑道：“如果只是用刀子把我的頭或者心髒掏出來是殺不死我的，陶陽，如果你能幫我做一件事，我就告訴你，怎麽才能殺了我。”

陶陽驚奇不已：“難道你有殺不完的命？”

千裏淨臺搖了搖頭，白色的瞳孔中漫過溫柔：“我是巫靈，你知道巫靈是什麽嗎？陶陽，你不是要讓千裏無明痛不欲生嗎？你覺得千裏無明對我疼愛可深？”

“深，畢竟他沒有把你當怪物，而把你當兒子。”陶陽點頭道。

“如果讓他看着我痛不欲生，你說他會不會更痛苦？”千裏淨臺思索片刻，擡頭笑問：“陶陽，這繩子并不結實，如果我想逃，任何人都不抓不住我。”說時，身上的繩索悉數斷開，陶陽驚了驚：“果然困不住你！”

“陶陽！”陌漸影從前廳闖到後院，遠遠瞧見千裏淨臺，驚喜不已：“千裏兄，你，你醒了。”陌漸影借着水面淩空踱來，上下打量千裏淨臺幾眼，悔恨不已：“千裏兄，陶陽拿我家人性命相威脅，逼我給你下迷魂藥，這一切……”

“我知道。”千裏淨臺輕聲打斷他的話：“我聞到酒香的時候就知道裏面有迷魂藥，你家人沒受傷吧。”

“殺妻滅子之仇，我一定要報！”陶陽瞪了陌漸影一眼，咬牙切齒道：“雖然因為你告密而讓千裏無明逃了一劫，但下一次，我絕對殺了他！”

“但你不知道照兒在哪裏。”千裏淨臺不緊不慢添了把火。陶陽一把拽過千裏淨臺，威脅道：“千裏淨臺，你真的就那麽想死？”

“千裏無明從你手上逃了，如果我不來，你會放過陌夫人和陌星紊？”千裏淨臺靜靜的擡頭瞧着天空，瞳孔中倒映着黑雲将他瞳色染深，千裏淨臺淡淡道：“你要滅千裏氏，非要先殺了我不可！”

“這是為何？”陌漸影氣憤道：“陶陽，別忘了你當初的承諾，你說過不會傷害千裏淨臺的！”

陶陽尖刻反駁：“是你先壞我的事，又怎能怪我不信守承諾！”

“是千裏無明與你有恩怨，可你為什麽對千裏淨臺出手！為什麽！”陌漸影咄咄逼問。陶陽忍不住冷笑出聲，反問：“難得你還知道他是千裏淨臺啊。”

千裏淨臺也忍不住笑起來，點頭承認道：“我是千裏氏，千裏淨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