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俞晨蜷着身子，盤腿坐在地板上撫摸着斷了尾巴的貓咪，一會兒用棉簽給它掏耳屎一會兒用紙巾擦它的眼渣，這只貓是一只四川簡州貓，因為起源地在四川簡州，所以地名就成了它的名字，因它的相貌實在平凡，既不如那塌鼻子異國貓嬌憨，又不如貴族布偶柔美，可愛和漂亮都不占，卻是捕鼠能手，在鄉下以自己的本事獲得主人家的收養，可是現在這個年代貓貓狗狗大多都是被當作寵物撫養，人類已經不指望它們利用本能去捉鼠摸魚了，于是在過節的時候，簡陽城的地攤上擺着“避鼠神貓”的牌子販賣它們，已經沒有人去購買。

小簡是被主人遺棄在出租屋的，後來被還算好心的房東把它送到救助站門口，它的主人也許是為了不讓它上竄下跳，早早把它尾巴剪掉了，這樣它就失去了平衡能力，不能奔跑或是攀爬，整日只能順從地趴在主人身邊等待主人的侍弄。

救助站有自身的資金壓力，如果被遺棄的貓狗在兩個月內得不到收養，那就不得不實施安樂死，俞晨非常欣賞這種貓本來的品性，于是把它帶回了家。

王晞看到俞晨蜷在地上伺候貓咪的樣子，內心是厭惡的，她讨厭俞晨這種自我蜷曲。

從小就可以乘着直升飛機在加拿大上空遍覽雪山碧湖的王晞，當然無法理解這種做什麽事都喪失激情活力的滋味，在俞晨得病前，王晞對于抑郁症的理解也只是明星為情自殺或是堕落失足的借口罷了。

“俞晨，今天你無論如何得跟我去咖啡館，我跟光頭房東掰扯那事兒，旁邊得有人我才有底氣你知道嗎？”王晞借着和房東交涉的借口，一定要俞晨和自己出門，心想不能讓她再呆在屋裏了。

“我去又能幫到你什麽…我都說我沒用了….”俞晨用手揉了揉仰在地上的貓咪肚子，沮喪地低聲說道。

她在王品說的那些話，并不是醉了才說的，因為她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她也記得自己流了很多眼淚，她更記得許臨盯着自己的目光。

一個曾經愛而不得的可悲女人，用那種得不到就要毀掉的可怕神情，對着愛而不得的男人承認自己的失敗和落魄，把自嘲當作武器，想要朝着對方猛烈進攻，這樣的女人…已經活到盡頭了吧….

“俞晨，你一定得陪我去！昨天的事情我真的錯了！我下次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王晞蹲在俞晨面前，用看小動物的眼神打量着她，俞晨明白，以王晞的性格，昨天說出的話一定是出于好心的，是自己糟糕的表現連累朋友也跟着負疚。

為了不讓王晞再為這件事情感到愧疚，俞晨只能緩緩起身，離開貓咪，回歸到人群裏，花費力氣收拾打扮自己。

她不想失去王晞這個唯一的朋友……

昨天因為喝酒，她又沒吃藥，每次斷了藥，她都會不時在腦海裏構建圖像，想要在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會被自己連累的地方結束掉一切。

俞晨跟着王晞去了咖啡館，光頭房東早早在那裏等待，身後卻沒有再帶手下，看到王晞，禮貌地站起來微笑，微微哈着腰，說道：“妹妹，你來了。”

王晞的全身打了個閃子，小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驟起。

光頭把手機放在桌上，将一份租約推到王晞面前，說道：“這次的事兒真是對不住啊，關鍵是消防那幫人太讨厭，他媽的成天淨想着罰款掙錢，這不，我只能認罰了還能怎麽辦…我覺得你這丫頭人挺不錯的，這樣，你呢要是能租我店面三年以上，我兩處地方租金都給你打八折，哥也是個明白人，知道你不差錢，可我要表達我的誠意不是？那什麽你要覺得可以的話就把租約改一改，在上面按個手印就成。”正說着，他賊眉鼠眼朝四周望了望，用手擋着嘴湊近王晞小聲說道：“這優惠我可不是随便給的，你可不要告訴其他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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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皮臉…轉換得也太快了吧…王晞心想。

連同正在一旁抑郁自閉的俞晨，也覺得這事情過于蹊跷。

“我是看在阜外邢主任的面子上…我兒子有先心病，要不是他做的手術…人早沒了…”

王晞扭頭問俞晨：“阜外…難道是你那紫霞仙子找的人？”

俞晨咬着嘴唇，沉默地垂下頭用指甲摳着咖啡杯的杯沿。

她實在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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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晞為了見到心外無比繁忙的邢建國主任，呆在門診大廳吸了一下午病菌，從中午等到晚上，王晞事先從光頭房東那裏要到了邢建國的手機號，在短信上一個勁對他道謝，他都沒回過的，不知道王晞哪來的精神勁兒一定要道這個謝，俞晨郁悶地想。

她本來想在咖啡館呆着，不過店裏的生意日漸好轉，一些病人家屬或是醫生護士會選擇在這裏喝着咖啡休息片刻，有些規培生更是選擇在這裏看專業書準備執業考試，似乎沒有能留給她自怨自憐的位置了，她只能跟着王晞去了醫院，并不害怕在那裏見到許臨，反而希望以此訓練自己真正成為路人，以平常心去面對他，不再有怨氣、不再有感傷，讓激烈的情緒在一次次相遇中漸漸平複。

終于，王晞在晚上七點左右帶着俞晨混進了心外的重症區，在那裏對護士報上了邢建國的手機號碼，護士一看王晞是和邢主任認識的人，便随意地說了邢主任現在還在六號手術室，過半個小時就差不多可以結束手術了，俞晨不由感嘆王晞要想搭上什麽人，簡直是沒有辦不到的。

俞晨陪着王晞假裝病人家屬守在六號手術室外，終于看見病人被推出來，王晞拿着存在手機裏的網絡圖片和出來摘掉口罩的醫生一個個比對，終于看見了正在對家屬交代手術情況的邢建國，等他們交代完，王晞慌忙拉着俞晨迎上去問道：“請問您就是邢主任吧？”

邢建國臉上有些疲憊，根本不想停下來和他們說話，在過道上一邊走一邊問道：“你們是….”

王晞有些興奮地開始道謝：“謝謝您邢主任，這次的事情多虧您幫忙….”

邢建國停下腳步，表情一空地問道：“我幫你們什麽了…”

“就是房東租店面的事兒….那個光頭男人…您還記得嗎？他說是看在您面子上才沒為難我，并且減了租金…”

“哦…你說的是邱繼民啊！是是是，這事兒我跟他說的，他這老小子也真是，為難你們這些年輕人創業不是？”邢建國一聽王晞的口音和自己同樣是北京人，瞬間語調溜起，不再像面對病人那樣生分正式。

“邢主任，真的太感謝您了這次…您說我們都不認識...還肯幫我們的忙...”王晞一直在帶話題，她想确定就是“紫霞仙子”幫的忙。

“哎呀，這事兒你不要感謝我，要感謝去感謝許醫生吧…你不和他是朋友嗎？是他跟我說的這個事兒….昨天我晚上剛回到家就接到他電話…他這人很少打電話的….我還以為是重症的病人又出什麽問題了呢…他跟我說了你們這檔子事兒，那老小子的兒子有先心病，兩三年前吧我給做的手術，當時許臨不是我助手嗎？手術成功給那老小子激動得不行，逢年過節都問候我。許臨說到你這個事兒，當時就把我氣得…然後我就給了他個電話，他跟你道歉了嗎？沒道歉的話我再給他打電話…….”

邢建國洋洋得意又不失長者慈愛地對王晞講述這些，王晞對着俞晨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看吧，我就知道是紫霞仙子幫的忙….

“那許醫生他…現在下班了嗎？”王晞心想無論怎樣還是要對許臨當面道謝，将就把昨天的餐錢還給他。她昨天把俞晨送回住處就往許臨微信上打了紅包，但是沒被接收，二十四小時後又被退回來了。

“哦，你不知道嗎？許臨他身體不太舒服，今天請病假了….既然你和他是朋友，那就将就去他住處看看吧….”

王晞一怔，旁邊一直毫無存在感的俞晨此時擡起眼眸望向邢建國，手心變得冰涼。

邢建國看了看俞晨，感覺面熟，終于想起來在食堂見過，她就坐在許臨的對面，不過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王晞已經匆匆告別，逮着俞晨的手離開。

出了醫院，俞晨對王晞說了許臨的住處單元號和房間號，王晞驚訝地說道：“你既然知道得這麽清楚，那就更應該陪我去看他了。”

沒想到眼前這個抑郁自閉的老少女竟然一扭頭，冷冷回應：“不去。”

“我說俞晨，沒你這樣過分的，就算你只是把他當作一個陌生人，面對一個陌生人對你的無私幫助，你不應該去當面道謝嗎？”王晞看俞晨這“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着急了。

俞晨聽到這話也來氣了，說道：“他是幫你又不是幫我！我已經把地址給你了！你要看他就自己去看呗！還要怎樣！？”

“你這樣跟我說話可就傷感情了哈！”王晞氣得抽抽。

俞晨也知道自己說話過分了，卻低着頭不出聲。

王晞懶得跟俞晨啰嗦，負氣踏着高跟靴大步離開，俞晨鼻子一酸，連忙上前拉住她，說道：“我不應該那樣說話的，你別生氣….”

這位好友看到俞晨眼裏的淚花，知道她內心也在矛盾糾結。

可是，多年的歷練也讓王晞明白，如果俞晨錯過了這位許醫生，很可能就遇不到更好的了……

“那你去不去？”王晞咄咄逼問。

“去，我去還不行嗎？”俞晨認慫。

她回想邢主任剛才說話時輕松的神情和語氣，猜測許臨應該不會是什麽大病，可能只是頭疼感冒而已吧….

…….

此時的吳韓，正呆在許臨住處沖澡，沖刷掉昨天照顧了許臨一整夜的艱辛….

他昨天下午剛在醫院交完班，就接到了餐廳服務生的電話，看到手機上出現好多未接，都是這個餐廳的電話，還以為是廣告電話，直到看見許臨的號碼才接起，那服務生還有點不耐煩，嚷嚷說道：“你朋友在這兒吐得都快死了，打這麽久才接電話故意的吧！”

吳韓一愣，心想是哪個朋友這麽不長姿勢，天都沒黑就開始喝酒，腦袋裏的電燈泡一閃，感覺頭頂上涼陰陰的，趕緊問道：“他不會是姓許吧….”

“是是是，許先生，你趕緊來把他帶走，吐了有小半個小時了，也不讓叫救護車…我可不想出什麽岔子….”

一等良民吳韓先生當時真的覺得自己有快崩潰的感覺，匆匆從醫院出來，坐上地鐵去“王品”撈人，路上害怕再接到服務生的電話說他不行了…

到了“王品”，從服務生那裏了解到的情況令吳韓大吃一驚，許臨竟然一個人吃完了三人份的肉排。

員工休息室裏，暴怒的吳韓對着躺在沙發上的許臨大罵道：“找死嗎！你說你是找死嗎！”

被罵的人此時弓着膝蓋，雙手緊緊捂着胃部，明顯已經是要痛得恨不得切胃的程度，服務生小聲對吳韓補充道：“我在衛生間看到這位先生所在的隔間，好像有沒擦幹淨的血滴……”

“我靠！許大仙兒！跟你說我最怕見血了！”吳韓的罵聲更響亮了。

他的眼睛微微睜開，朝他慘淡一笑，繼而又緊緊皺着眉，吃力說道：“這次痛得厲害…吐光了東西也不見好….”

吳韓架着許臨的胳膊把他從沙發上扶起身，許臨把車鑰匙遞給他，面部肌肉因為疼痛僵硬成一塊一塊的，有氣無力說道：“拜托了。”

……

吳韓無比艱難地把令他糾結到想哭的許大仙兒拖到協和輸液，許臨囑咐吳韓不要跟邢建國說自己的事情，就說身體不舒服就行，生怕這位老前輩除了上班還要花時間來探望這個吃牛排吃到吐血的學生，吳韓只能答應，然後聽着許大仙兒不知道哪兒來的仙氣兒，支撐着他以無比鎮定的語氣打電話給邢建國請求他幫忙辦事兒，具體什麽事兒他也懶得聽，在手機上選哪家粥鋪的外賣就夠他糾結的了。

“你是受什麽刺激了嗎？吃那麽多牛排！”吳韓在手機上用手指劃拉着，假裝随意地問道。

“吳韓，我想找個女人和我住一起。”許臨縮着身子，兩只手臂還是抵着疼痛的胃，已經有了些精神，卻答非所問。

“不會是醫院瘋傳的那個‘大仙兒理想的結婚對象’吧？”吳韓的目光從手機上移開，感到好笑地看了看他。

“嗯，就是他們說的那個短頭發女人…”他回答道。

“那你直接跟人說啊！我看人家好像不喜歡你。”

“不但不喜歡，她還讨厭我。”他的手抵着胃抵得更緊了。

吳韓有些驚訝，不過靜下心細想這也正常，許大仙兒這種人，除了沈曉桐那種幾近癡狂的，很難有正常女人能耐得住他的冷淡和沉默。

“那就下套，我教你。”吳韓一股子堅決，就像和戰友同赴戰場一樣。

他的堅決不是沒有原因，自己要養爸養媽伺候狗，再加上照顧許臨這一項，那就實在沒時間找對象了…..。

在俞晨對王晞認慫後，王晞當即就撥通了許臨的電話，許臨正穿着睡衣坐在書桌前專心致志完成平板上的畫作，因為頭一天胃痛得直到淩晨才睡着，胃痙攣伴随輕微的胃出血，回到住處就洗個澡的工夫，又發起低燒，害得吳韓憂心忡忡守在床邊一個勁勸許臨住院算了，再這樣下去會提前讓他自己褶子長滿臉，更找不到媳婦了。

許臨為了讓他不受驚吓，最終往胃裏塞下一小碗麥片粥，并且和十五歲時一樣，假裝睡着，終于讓吳韓可以放心地一頭栽在客房。

他在持續的疼痛中熬了三四個小時，終于又一次在淩晨昏睡過去。

在許臨的房間角落，放着一個八挂的簡易衣架，這是他在家挂藥水用的，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像個病人，特意用這個衣架代替專用帶伸縮杆的輸液架。

接到王晞的電話，許臨感到有些意外，王晞明快地告知她要和俞晨來住處感謝，許臨稍稍直起了身子，就說了兩個字：可以。

挂了電話後，許臨把平板插回書架，不由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生怕有藥味，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去了衛生間洗澡，正在廚房做飯的吳韓朝他喊道：“你幹嘛又洗澡啊！一會兒着涼了又要燒！我今天好不容易一天假期全讓你給報廢了我跟你講！”

許臨就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我行我素，淋浴的聲音很快響起。

吳韓顧着竈臺上的湯，也沒法去阻攔許臨洗澡，過了十幾分鐘，許臨洗完澡出來，從廚房門口探出頭對着正在清炒蘆荟的吳韓說道：“你吃完飯也收拾收拾，把自己弄得精神一點。”

“哎喲我去！”吳韓拿着鍋鏟子真想給面前這人來一鏟。

等吳韓把飯菜拿到餐桌，看到客廳已經被許臨收拾得幹淨透亮，這小子似乎還噴了空氣清新劑……

吃着飯，吳韓問許臨：“是誰要來啊？你弄得這麽隆重….”

許臨夾起一根蘆荟放在嘴裏，淡淡說着：“那個短頭發女人。”

“你理想的結婚對象！？”吳韓稍稍一驚。

許臨點點頭。

“那你不早說！對方吃飯了嗎你現在就吃？”

“這麽晚了，應該吃過晚餐了吧。”許臨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情。

“哎呀我去！你這人…你會不會追女人的啊！吃沒吃飯你都不問！”吳韓心急地說道。

“她又不說…我哪兒知道…”許臨的眼神露出無辜。

吳韓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忽然手機鈴聲響起，是沈曉桐打來的：“吳韓，許臨今天好點了嗎？我現在下班了，想過去他那邊看看，現在方便嗎？”

他本來想照着許臨一貫的意思對沈曉桐說“不方便”，可是心想一會兒那個傳說中的結婚對象要來住處，當即對沈曉桐說：“我們正在吃飯，要不你過來一起吃。”

“不用了，我就過來看看就行。” 追了許臨這麽多年，沈曉桐從沒和許臨一起吃過飯。

吳韓聽到沈曉桐略帶委屈的聲音，就更想讓她過來了，一方面讓她過來徹底明白許臨已經有意中人了，另一方面也算是“下套”手法，讓那對象知道許臨是個炙手可熱的主兒。

和沈曉桐共事這幾年，吳韓其實很為她感到不值，搞不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個心外稀有的“一朵花”會單身至今，更弄不明白邢東起怎麽就是搞不定她。

許臨知道吳韓的電話裏是沈曉桐，并沒有說什麽，繼續夾菜喝粥。

王晞和俞晨在附近的超市買了一點麥片和鋪天蓋地做廣告的養胃猴頭菇餅幹，以及牛奶，俞晨無精打采地推着購物車。

沈曉桐先到一步，買了煮粥的五谷雜糧，吳韓的話卻給她當頭一棒：“一會兒許臨的結婚對象要來。”

雖然是當頭一棒，沈曉桐卻并不驚訝，俞晨的存在是她早就知道了的，醫院關于許臨的傳言也是她早就聽到了的，不過她還是想留在這裏，近距離認真地看一看十多年後的俞晨變成了什麽模樣…….。

王晞和俞晨拿着東西走進豐僑公寓的大門，俞晨忽然問道：“昨天…你讓我搬來阜成門和許臨住在一起…這是許臨提出的還是你自己跟我提的？….” 王晞細想了一下這個問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實話實說比較好，于是對俞晨說道：“是我自作主張提的…許醫生只是說了他住豐僑公寓而已…”

俞晨的目光隐隐暗了下來，在昏黃的路燈下聳着肩膀，王晞笑道：“你怎麽看起來很失望？”

她再次對王晞警告道：“別再拿我和他開玩笑了。”

王晞的嘴唇微微一抿，就此作罷。

到了樓下，王晞伸手按鈴，感慨道：“這一片的樓房都蓋了有些年頭了，房子是越來越老，地價卻越來越貴……”

俞晨自動屏蔽了王晞的聲音，此時和朋友上門拜訪，心情卻比獨自去他家時更為緊張，王晞看了看俞晨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這又不是進賊窩，你那臉沉得跟豆腐皮一樣，開心點好不好。”

她擡起頭，鼓嘴吹了口氣，睜了睜眼睛，讓自己打起精神，想想不管怎樣有朋友在身邊，到了地方送完東西走人，就這樣簡單。

吳韓打開門，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俞晨，而是那位穿着高跟靴趾高氣揚的“大姐”，倒抽一口冷氣，嘴上叫不出“哎喲我去”，心裏面在大呼怎麽這麽邪門。

王晞也是第一眼就注意到這個“褶子男”，瞪了瞪眼，自帶氣場地問道：“請問許主任是住在這裏嗎？”

“是…是，許臨，你的客人來了！”吳韓結巴着朝屋裏喊道。

沈曉桐穿着拖鞋出現在吳韓身後，俞晨一怔。

七十多平米的屋子，一下子塞了五個人，顯得很擁擠。

俞晨和王晞坐在雙人沙發上，吳韓坐在椅子上，沈曉桐坐在單人沙發上，幾個人都沒什麽話說，這時許臨從屋裏走出來，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色襯衣和休閑的牛仔褲，人變得像是和吳韓隔着代，吳韓想到昨晚許臨在王品躺屍的狼狽樣子，豁嘴笑道：“這理想的結婚對象就是不一樣哈！”

六十寸超薄電視上正在放《動物世界》，剛好是一群獅子追逐野鹿的鏡頭。

其他三人的臉色瞬間變了，王晞驚訝、俞晨咬着嘴唇木頭狀、沈曉桐皺着眉望向吳韓，只有許臨的臉色依然是淡定無比，一直站在吳韓旁邊垂眸看着俞晨，雙手揣兜看起來很随意。

沈曉桐注意到，此時的俞晨一直慫拉着腦袋，雙肩垮塌，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不敢擡眸直視在場的任何人…這是最令她受不了的地方。

王晞依然還是想為俞晨抓住這個機會，忙接茬道：“什麽結婚對象啊…”

“許臨在醫院當着科室同事的面……”

“吳韓！你有完沒完！”沈曉桐熬不住了，情緒爆發，讓吳韓閉嘴。

吳韓收了聲，許臨直視俞晨說道：“我在同事面前說你是我理想的結婚對象。”

俞晨的頭垂得越來越低，極度的緊張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王晞微張着嘴，沈曉桐瞪着吳韓的目光轉而瞪向許臨，忽然冷笑道：“為什麽是她？”

“沒有原因。”他回答。

“難道林城一中三年、協和七年、實習三年、朝陽醫院三年、阜外醫院五年，我的這所有奮鬥的歷程，所有追逐的人生，都比不上這個女人的突然空降嗎！？”沈曉桐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對許臨質問早就想要問出的話。

吳韓和王晞并不清楚許臨、俞晨和沈曉桐這三人是在高中就認識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不停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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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是怎樣一個概念呢？是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長大成人的時間，可是俞晨卻在這樣的歲月裏，漸漸枯竭成了現在的樣子。

此時的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語，感恩的或是傷人的，甜言蜜語或是厲聲責備，強裝淡定或是聲嘶力竭，她統統說不出了。

沈曉桐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裏不懈地努力攀爬，最終和許臨同樣成為了心外科的醫生，這其中的艱辛和不易，俞晨無法想象，她甚至覺得自己薄弱的意志難以應付她攀爬過程中的任何一關，他的父親沈大勇是俞達忠的舊識，俞達忠的事業破産後，沈大勇也随之失業，在超市當收銀的繼母楊蘭也因為歲數大了被解雇，妹妹沈敬春現在北京一所985讀大學。

俞晨明白現在的沈曉桐已經承載着全家人的生計，而自己，執拗地把所有收入都投放在了貓貓狗狗身上….

怎樣才是有意義的人生，俞晨知道每個人的想法不同，但是像沈曉桐這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她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

理想的結婚對象…難道沈曉桐就不理想嗎？…為什麽許臨會覺得沈曉桐不夠理想？….那是因為沈曉桐達不到他家境那一關….那為什麽自己是理想的？那是因為許臨沒了老婆孩子，轉而想找一個曾經愛自己愛得死心塌地的女人在身邊伺候，就像那只被主人剪掉了尾巴的四川簡陽貓一樣，主人是他，貓是自己。

俞晨從來就沒有讨厭過沈曉桐，因為她覺得沈曉桐比自己更為辛苦而無辜，當她在阜外醫院和沈曉桐重逢的時候，更多的是對許臨這個人的怨責…沈曉桐的存在告訴俞晨，就算當初考到了協和又怎麽樣，曾經的那些回憶依然會變成一堆彩色的泡沫破滅。

十八年的時光雖然讓她走向衰竭，卻也教會了她運用理智和邏輯去思考問題。

“今天我來…就是為了陪朋友來感謝許臨醫生…我沒有別的想法或者是意圖…什麽結婚對象…那些都是你們自己給自己編造的笑話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并且能得到什麽…你們就別拿我開玩笑了…”俞晨忽然站起身，盯着被擦得閃閃發亮的茶幾說道。

許臨走到她面前，盯着她，俞晨垂眸看着茶幾，牙齒不斷咬着嘴唇，許臨冷冷看着她，說道：“看着我的眼睛說話。”

他的喝令聲讓她更加慌張，睫毛的眨動越來越頻繁，目光不住地将茶幾的四個角掃了個遍，說道：“沈曉桐的話沒有錯…我從高中開始本來就是個空降兵….”

許臨盯着她，再次說道：“麻煩你擡起頭看着人說話！”

俞晨的鼻頭一陣發酸，王晞急忙起身救場，把俞晨拉到了自己身後，對許臨說道：“你別太逼迫她了。”

吳韓注意到許臨按在胃上的手，也連忙起身擋開許臨，勸道：“別着急….”，許臨卻不停邁開吳韓的手，沖破他的阻擋，對俞晨大聲說道：“你要一輩子低着頭嗎！？你不是跟我說過你要證明自己不是最差勁的！”

抑郁症…許臨根本無法容忍把這個病名和記憶裏那個爽朗率直的十五歲少女安放在一起…此時所有的情緒爆發出來的，只能是不斷的喝令與質問。

沈曉桐已經受不了這個場面，許臨的眼裏至始至終就沒有放在她的身上，除了手術臺上嚴厲的逼視，其實這十八年來她什麽也沒得到……那又為什麽要以勝者的姿态站在俞晨面前呢？真是可悲……她只是不想讓俞晨靠近許臨，卻同樣不再妄想自己能得到他….

吳韓和王晞各自擋着自己的朋友，許臨仍不斷逼問俞晨，俞晨始終低着頭，漸漸渾身顫抖，不斷朝着王晞身後躲，沈曉桐起身負氣離開。

“我…我要回家了…”俞晨在許臨的逼問喝令下終于原形畢露，低着頭哀求，聲音裏已經有了哭腔。

許臨看到俞晨這個樣子，更加不能平靜，語氣越發激烈地對俞晨怒吼道：“你就這點出息嗎！？”

“那我能怎麽樣！你當初怎麽拒絕我的你自己記得吧！我按照你說的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啦！你還要怎麽樣呢？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态出現嗎！同情？可憐？或者想要像養貓一樣養着我這個失敗的女人！你想要怎麽樣！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說出那樣莫名其妙的話！實話告訴你吧，看到沈曉桐的時候我就會非常讨厭你！聽清楚了嗎！是讨厭！”沈曉桐的離開稍微松懈了俞晨緊張的情緒，她低着頭含淚大聲反斥道。

王晞見俞晨情緒激動，慌忙對許臨說道：“許醫生，今天我們就先告辭了。改天，改天我單獨請你吃飯！還有王品的飯錢，我打到你微信了，你怎麽不接收？”

吳韓這才發現許臨因為這個名叫俞晨的女人，啃了三人份肉排……

“不需要了。”許臨冷淡地說道，他終于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随之卻感到胃越來越痛，腦袋也在發暈…

吳韓察覺了許臨的異樣，卻不敢上前碰他，因為他明白許臨最讨厭在衆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虛弱。

王晞也看到許臨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低聲說道：“許醫生，你沒事吧….”

許臨沒說什麽，在單人沙發上坐下，右手握成拳抵了一下胃，眉眼之間浮現出痛苦，輕輕閉了閉眼，調慢呼吸。

“王晞，你一會兒還要回‘兩兩’是不是，我自己坐地鐵回家，你不用管了，再見。”俞晨看也不看許臨，用力抹掉臉上越來越多的眼淚，對王晞說道。

王晞還沒回應，她就匆匆朝玄關走去換鞋了。

他起身追上她，右手繼而握住了她的左手腕，說道：“我送你去地鐵站。”

她無聲地掙紮，這次王晞卻沒上來幫助，因為她明白許臨對于俞晨是怎樣的人。

就如同在食堂窗口取飯一樣，許臨用左手單手換鞋，單手拉開門，他的左右手都可以寫字，這是俞晨在高中時對他羨慕嫉妒恨的方面之一。

四月末的夜，已經沒有了涼風，空氣漸漸燥熱，俞晨卻發現，他的手心仍是冰涼的。

“俞晨，我想和你住在一起。”許臨握着她的手腕，在綠燈亮起走過斑馬線時，淡淡說道。

俞晨咬了咬嘴唇低頭說道：“你知道我有抑郁症了吧…不然你情緒怎麽會那樣激動….”

許臨微微驚訝地側頭望着她。

“所以…我更不可能和你住在一起了…我…我有自知之明。”俞晨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也越來越低。

俞晨跟着許臨走過斑馬線，地鐵站到了，對他禮貌道謝：“謝謝你送我。”

“其實…我這些年也過得不好。”他的目光裏有什麽東西融化了，就像陽光下的薄霜化作荷葉尖的露水。

“你的要求高，當然可以定義為不好。”俞晨笑着說道，她知道這句話并非自嘲，而是心底發出的。

“俞晨….”他語塞了。

天空仍然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俞晨知道能照亮自己的光芒已經越來越少。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她從包裏拿出電話，看到是王晞的號碼，接通後，裏面卻是吳韓的聲音：“俞晨，我想我作為許臨的朋友，有些事情還是想跟你說一下，許臨他情況并不好，昨天才因為胃病輸液…你別看他是外科醫生，可他自己的身體真的不怎麽樣…你別太刺激他好不好…..”

俞晨拿着電話，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個還算站姿挺拔的男人。

許臨垂眸凝望俞晨，說道：“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你要養寵物或是有其他任何條件，都可以提出來。如果你想要當個普通的租客，也可以。”

離別在即，他做最後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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