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傅郁只睡到了一半,就覺得一陣涼意撲面而來,迷迷糊糊睜眼,醫療艙竟是打開了。
“關上,關上,我還沒有醒……”
“傅郁,醒醒,我有話對你說。”
小孩兒困得手都擡不起來,面朝下往被褥裏拱:“困,你腦子有病嗎,我困死了……”
除了朝聖的日子,傅郁很少有早起的時候,一般都是睡到自然醒的,現在被突然叫醒了,難受得不得了,手上想摸點東西砸過去都沒有,憋屈地把腦袋往醫療艙裏的軟墊裏塞。
“傅郁,你……”
椅子猛得砸到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傅郁被吓醒了,只見傅斂羽捂着頭站起來,手撐着醫療艙的邊緣,額頭上青筋都爆了出來。
他不知道男人出了什麽事,急忙直起身來,扒着傅斂羽的手:“你怎麽了?傅斂羽,你怎麽了?”
“唔——!”
男人痛呼一聲,單膝跪到了地上,手不再遮着臉,終于讓傅郁看了個清楚。
只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像是被切換了一般迅速變化着,他甚至看不清每一個表情是什麽樣子的,只分辨得出來傅斂羽的五官都在不停動着,嘴巴張張合合似乎要和他說些什麽,卻一聲都發不出來。
“傅斂羽!傅斂羽你到底怎麽回事!”
“他……他不是……不可以……啊啊啊!”
男人一聲低吼,瘋狂地撞着旁邊的金屬牆壁,牆面上凹進一個坑又立馬愈合,下一個坑又接了上去。
傅郁不知所措地想起身去幫他,可身上連着的線又阻礙着他的動作,連着心髒的那條是由傅斂羽的生物信息解鎖的,他根本就打不開,只能徒勞地扯着,手上被勒出一條血痕,累出一身大汗。
好在傅斂羽終于停了下來,扶着牆大喘着氣,傅郁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一腳踏在外面,一腳還在艙內,手裏捧着雜亂的數據線,張着嘴看着對方,手指都不敢動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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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傅郁。”
“什麽沒事?!”傅郁的聲音抖得厲害,還發不出很大的聲音來,話也零零散散得沒個完整意思,“你怎麽,就,就這樣子,你,你……”
傅斂羽倚着牆角坐下來,朝他扯出個笑,似乎在平複着身體上的躁動。
傅郁皺了皺眉,那種不協調感又浮了上來,他覺得現在的傅斂羽似乎又有一點不太一樣了。
“我保持不了很久這個狀态,傅郁。”傅斂羽又開了口,沒靠近他,只是遠遠地望着他,“我,不是‘他’,‘他’現在被困在夢裏了,所以我能和你說幾句話。”
“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傅郁拽着身上的線,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你為什麽流了那麽多汗,你剛才怎麽了?你幫我打開這個,你快給我打開!”
“我打不開的,傅郁,我對這具身體沒有這麽高的權限,乖,你先坐回去,安靜聽我說完好嗎?”傅斂羽覺得自己連眨眼都累,腦子有一處燙得驚人,他都聞到了燒焦的味道,“你不能呆在這裏,另一個人很危險,你要盡可能早得逃走,或者找到尹青,讓她帶你出去,她知道安全屋在哪,總之跑得越遠越好。”
“什麽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是誰?這裏不是只有我們三個嗎?”
“不,”傅斂羽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這兒,有兩個,在這兒和你呆在一塊兒的,不是我,是‘他’。”
傅郁瞪大了眼睛,消化着傅斂羽說的這句話。
或者說,是“這個傅斂羽”對他說的話。
那些他之前遺漏的細節全串了起來,幾乎每一次,他身體極度脆弱的時候,傅斂羽總是會突然變得很奇怪,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那個人不知道這個房間的布局,不知道他們現在身處何地,也不知道他滿身的傷疤自哪裏來。
他其實早該注意到了,傅斂羽在帶他出水底的那一天起就不再像以前那樣順着他的意思行事了,但他總是給對方找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要幫他治病,比如他在“主機”管制下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比如他有別的更周全的出逃計劃。
——但其實,他潛意識裏就是不敢相信“第二人格”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現在和他呆在一塊兒的傅斂羽,已經不是那個他坐在高臺上一眼看穿對方拙劣的僞裝,會不顧朝聖開始在即,也要傾身向前問他“你是不是人”的那個人了;也不是那個會遷就着他處處護着他,喝醉酒了還會紅着臉傻呵呵笑着的那個人了。
“你是——”傅郁的姿勢有點兒滑稽,還挂在醫療艙的邊緣沒動,“在神殿裏陪我的人,對嗎?”
牆邊的人擡起頭,朝他勾了勾嘴角:“對,被你天天拿橡皮小鴨子砸的那個。”
“哪裏有沒有天天,亂講。”傅郁小聲嘀咕了一句,拉着身上連着的線,努力朝對方湊過去,“他和你,不是同一個人嗎?”
“其實我只能算一部分的‘他’,是自主産生的人格,”男人回答他的聲音很小,伸着手過來,替他把劉海繞到耳後,“所以我沒辦法和他抗衡,只能偶爾出來一下。”
傅郁捧着對方冰涼的手:“他要對我做什麽?他說,是他把我養大的。”
“對,你是他養大的。”傅斂羽點點頭,繼續道,“昨天在他試圖删除我的時候,我回溯了他的記憶,信使是他選的,樹是他替你栽的,天空是他給你造的,你身邊的機器人,大殿上的鐐铐,還有山上的大玻璃罩子,全是他做的程序,只是針對你的,因為你太不安分了,沒一些東西吸引你,留不住你。”
傅郁的心往底下狠狠沉了一下,只覺得血都涼了一半,他以為所謂養大不過是對方一直在看着他,卻沒想到這種“撫養”竟是滲透到了這種深度,那他豈不是——男人的手覆上來,讓他擡起頭來:“但是你所有的經歷,性格,思想都是由你自主産生的,和他沒有關系,傅郁。”
對方像是會讀心一樣安慰着他,傅郁勉強彎了彎嘴角,偏過了臉:“那他做着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背叛了‘主機’,現在要讓你作為特殊的獻祭品深入進‘主機’內部,你是他的武器,不是刀槍一類的,是人體炸彈一類的。”男人扶着牆直起身來,“傅郁,不要做出格的事了,好好想一個周全的計劃逃走,去過你想過生活,我會盡量協助你的。我的時間不多了,現在先躺回去,你身上的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完,在‘他’醒來前,我們要恢複原狀。”
傅郁勾了勾他的小拇指,點點頭,爬了回去,卻沒躺下,還是看着對方:“那你呢。”
“別鬧了,睡下吧。”
男人像以前哄他睡覺那樣催他躺下,正準備關上艙門,又被傅郁握住了手:“你還喜歡我嗎,傅斂羽?”
對方偏着臉,沒看向他的方向,好一會兒才轉過臉來:“我那時候,特別特別喜歡你。”
“我也是。”男人不轉過來,傅郁就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我想了幾千幾萬種逃出去的可能性,唯獨沒有想過我身邊沒有你。”
“小家夥成天就知道胡思亂想。”
“你已經想過怎麽擺脫他了,不是麽?”傅郁敲着他的指節,聲音還有未脫的稚氣,“反正不管怎麽樣,你的計劃裏我都是一個人走的,我不喜歡一個人,我一個人在神殿裏生活了很久很久了,我想有個人陪陪我。”
“等你出去了以後,你會遇到很多人的。”
“我不要,我不喜歡,”傅郁認認真真地說着,“我只喜歡你。”
站着的人始終沒有看他:“該繼續睡覺了,傅郁。”
旁邊的儀器重新開始工作,男人扶正了椅子,像之前那樣坐着,看着艙門緩緩關上,傅郁睜着那雙靈氣的大眼睛,不肯合上。
就在艙門要完全關閉的那一刻,小孩兒笑着開了口:“哎,你是不是人?”
言罷,艙內便黑了下來,房間裏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又安靜了下來。
男人手扶着透明的艙門,用手勾勒着少年的臉,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的手停在了傅郁的胸口,定住,又緩緩地垂了下去,眼睛慢慢合上。
傅斂羽還在做夢。
夢裏他似乎長大了一些,因為陪着他的人和他讀的書開始變生澀起來,有些句子繞來繞去,他都不太能理解個中含義。
而那人和他說話的次數也大幅度降了下來,從以前抱着他一說就是一整天,到現在大段大段的沉默,讓他連翻書的動作都輕了起來。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房間裏第一次沒點蠟燭,而是拉開了窗簾,那人坐在窗臺邊,風吹起她的衣服,藍色的裙擺飄起來,能聞到外面雨後的青草味。
他看見那人嘴巴在動,在和他說些什麽,可他沒聽清,就想往前走兩步。
可就是一晃神的功夫,那人從窗臺上消失了。
——她掉了下去,像一只藍色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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