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本章字數3977

傅斂羽的記憶在他飛躍了圈內外的界限,跨過了護城河,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最終降落在蜂巢裏後,便不再清楚了。

于是他睜開眼,看到自己被鎖在一張椅子上,四面八方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覺得這場景還蠻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坐在他面前的女人。

對方啜着茶,也不看他,自顧着往茶裏又倒了不少砂糖,叮叮當當地攪拌出聲,再端起來喝一小口,才發出滿意的一聲輕嘆,交疊着的腿也放了下去。

“裝什麽呢,你又喝不出味道來。”傅斂羽冷笑着,翻了個大白眼,又動了動快要僵掉的胳膊,“就是個靠回憶活着的機器人,這點兒小把戲我早就看出來了,是吧,‘母親’?”

聽到那個稱呼以後,女人像是愣了一下,又把茶杯放回托盤裏,擺正了姿勢,手一會兒放在腿的左邊,又一會兒放在腿的右邊,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安:“以前——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關系。”

“我們可沒有以前,”傅斂羽直勾勾地盯着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我可從沒把一個機器人當媽過。”

“啪。”

茶杯砸到了他腦袋上,裏面的紅茶淋了傅斂羽一身,從唇上滲進來,甜到齁死人。

女人站在他面前,全身都在顫抖,似乎在發怒:“我怎麽不是你母親了?”

傅斂羽甩了甩頭,咬着牙往後靠着,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蔥蔥在哪兒?”

聽到這個問題,對方又換了個姿勢,把椅子拉近過來,拿着袖子替他擦臉上的水漬,像是普通的母親在于自己的孩子談心:“我現在就帶你去看他。”

像是推輪椅似的,女人推着傅斂羽的凳子一路往前,穿過一條長廊,最後在大屏幕前停下。

而屏幕上,就是同一個房間不同角度的實時轉播,看電影一樣,傅斂羽饒有興致地看着核心站在還在昏迷的蔥蔥身邊,而房間的正中央,站着身着華服的克隆人,一動不動地坐在和神殿內一模一樣的椅子上。

蔥蔥最先感覺到的是手麻了,習慣了在床上被人哄睡的日子,一下子還不太能适應硬地面,于是側了個身,自以為掩人耳目地眯着一只眼,掃視着整個房間。

他知道他身後有個人,長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像是沒有顏色,對他态度也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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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反倒沒有很在意,這個世界上對他态度好的人太多了,一下子來一個不太好的,反倒讓他覺得有些稀奇。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坐在高臺上的那個人。

他在地道的屏幕上見過那個人,先生在看到他的時候,有些奇怪的反應。

“起來了,信使。”

身後人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腳,正中尾椎,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一骨碌爬起來,手擋在前面,倒退地往後走去:“你誰啊你,踢我做什麽,信使又是什麽?”

核心不意外于他的反應,比較關于信使的那段記憶已經被強行取走了,他不記得也應該,抓他來的重點也不是還給他記憶,而是幾天前它靠實驗所得的最成功的克隆體和信使搭上聯系時,克隆體突然失去了作用,原本會說話會跑會鬧的“人”一下子成了沒生命一般的玩偶,整日整日沉默地坐着,對外界沒有半點反應。

而他沒有太多選擇,畢竟從一開始它就沒有用上最好的樣本在最好的場所來實驗,得出的效果也不是最理想的。

“你想知道麽?”核心走上前去,步步緊逼着蔥蔥,“你是不是很好奇,你丢失的記憶是什麽樣的?”

蔥蔥心想,這人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幾天前才搞清楚自己不是個機器人,也剛和傅斂羽确定了關系,哪裏來的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他潛意識裏覺得眼前人不好惹,于是順着對方的話接到:“是,你知道麽?”

“他比我更了解。”

核心指了指高臺上木然的克隆體,距離有些遠,蔥蔥眯着眼看着,卻也沒有透視的能力,隔着流蘇他實在是看不清那人的樣貌。

他試探着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站他身邊的人不僅沒有阻止,反倒是做出個“請”的姿勢來,他便加快了腳步,一節節臺階塔到最高處,最後站在了那人面前。

“……嗨?”蔥蔥一時語塞,這才想起來他并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就随口問道,“我是蔥蔥,你叫什麽名字?”

有好一會兒,那人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面前的流蘇都不晃一下,蔥蔥差點都以為他是個死人,知道對方擡起頭來,聲音沙啞又熟悉:“傅郁。”

“什麽?!”

這一回那人的反應變快了,很快又回答了一遍:“傅郁。”

精致的流蘇被一把扯了下來,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眼前,只不過不帶半點感情,眼神空洞地渙散着,不知道在看向何處。

蔥蔥只覺得有五雷轟頂,他以為這趟得花不少時間找到那個“傅郁”,結果沒想到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而且還是在傅斂羽不知情的情況下。

“咳咳,”蔥蔥小聲地咳了兩下,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他回頭看了眼下面的人,對方只是笑着看着他,眉眼裏還帶了點鼓勵的意思,他在心裏和他說了句“謝了”,又回頭壓低聲音問道:“你就是傅郁?你和先生……你和傅斂羽什麽關系?”

“傅郁”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了變化,眼神緩緩聚焦起來,把臉朝向了蔥蔥,沒有回答,但嘴角卻帶了笑意。

蔥蔥氣得要吐血,又不敢對對方做什麽,幹跺着腳,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你和先生什麽關系?他是不是以前喜歡過你?我告訴你,他現在已經不喜歡你了!”

“傅郁”的表情又變得迷惑起來,他皺着眉頭看着蔥蔥,蔥蔥從沒見過自己臉上出現這樣怪異的表情,被他的眼神盯得雞皮疙瘩都起來,意識到不對正想要轉身逃跑,卻被對方一把抓住了手。

那細胳膊腕上還扣着笨重的鐵鏈,蔥蔥這才發現他的手腕腳腕都已經被扭骨折了,扭曲地耷拉着,卻又死死地扣住他的手,在他的皮膚上摳挖出血痕來。

“放開我!救,救命啊!先生,先生,救命啊!”

“沒關系的,我們還可以融為一體的。”

“傅郁”一字一頓地說着話,明明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這回蔥蔥才聽出了奇怪之處,那聲音不像是一個人在說話,倒像是有無數個一樣聲音的人在朝他吶喊,唇舌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似蛇吐着紅信子要把他咬死。

“什麽東西!你是什麽東西!不要碰我啊!”

蔥蔥一腳踏在椅子上,借着力把身上的人翻下去,還沒等他再爬起來,身邊的凳子就像活了一樣,他被軟下來的凳子吞了進去,一動不能動地陷在裏面。

倒在樓梯上的“傅郁”也被傳送了回來,旁邊出現了另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他又被“放”到了上面,兩人面對面坐着,場面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來看看吧。”

核心不知什麽時候繞到了蔥蔥背後,他的手撐在他肩頭,觸感冰涼徹骨,半邊身子瞬間麻痹地不能動彈。

那手似乎推了他一把,把他推進一團迷霧裏,迷霧散開,一束光從洞裏透了進來,洞的邊緣毛毛糙糙的,一看就不是工具割出來的。

視線湊到洞口,他睜大眼睛朝下面看去,只見男人站在他下方,擡着頭也順着洞口看着。

他吓得立刻擡起頭來,可意料之中的懲罰沒有來,于是試探着再往下看去,男人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示意他保姆們已經離開。

他松了一口氣,又打起別的主意來,正要把他無聊的時候撕的小花扔下去,男人卻走開了。

他木然地呆坐了一會兒,又打起精神來搗亂,卻被禁閉室裏的電擊到,那朵紙花也燒得沒一絲蹤影。

——也是,誰會在乎一朵小破花呢。

場景一換,他又一次遇到了男人,他來告訴他,他被選為信使了。

他有些開心于再一次見到對方,天真地問他信使是什麽東西,男人不答,打發着他準備走,在看到他有些失落時,又停住了腳步。

“你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麽?”

“嗯……我喜歡愛麗絲。”

“不是這種,”男人拍拍他的腦袋,“像是小動物啊這種。”

他原本想說兔子,但話未出口,又停住了。

“我想要一棵樹。”

“樹?”

“嗯,一棵會開很多小花的樹。”

畫面又破碎開來,他被人抱着不準動,嗓子已經完全哭壞了,還發着高燒,頭疼得要爆炸,卻還在喊着:“尹青呢?尹青去哪兒了?尹青呢!”

“她還會回來的,噓,不喊了。”

“不要,我不要,我要尹青,我要尹青!”

背景裏的機械音響起:“記憶删除手術已準備完畢。”

“我不要,求求您,我不要,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睡一覺,什麽事都過去了,乖。”

然後他一身華服,冷漠地走上高臺,被鎖在那個窄窄的位置上,木然地回答着朝聖者的問題。

男人走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眼中卻沒有別人那般畏懼。

“…

…你有什麽想說的麽。”

“您現在在想什麽?”

男人嘴裏喊着尊稱,卻沒半點恭敬的樣子。

他幹脆不理會他,自顧着看向遠處的天。

沒有雲,沒有鳥,沒有藍色,只是灰蒙蒙一片。

時間一到,男人便被帶走了,而他也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獨自走回空蕩蕩的庭院時,卻意識到了有什麽不太一樣。

院子裏栽了一棵大樹,而枝條延伸的盡頭,是一片璀璨星空。

他朝前走去,觸摸着粗糙的樹皮,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而那樹上開出了粉色的花來,和他的淚珠子掉進地上的頻率一樣,下起花雨來。

那是他第一次找到樹上的秘密,可以跑去後山裏,看裏面坐落着以前人的神明。

他曾經不小心砸碎過一個,裏面竟是空心的。

所謂神明,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

他站在那尊參天的大佛下,站到腿都酸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身後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他以為是那些人又來抓他回去了,扭頭去看,卻是個有些面熟的男人。

——應該是在朝聖的時候見過,但他記不清了。

兩個人沒有交流,連視線接觸都沒有,男人徑直走到佛像下,雙手合十,鞠了一躬。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中有風刮過,泛起一池漣漪。

後來,他學會了不去想那麽多問題,學會了一整天坐在椅子上不掙紮,學會了坐在桃花樹下獨酌,學會了一個人漫山遍野地跑,學會了沒心沒肺地去對待這個世界上很多問題。

再不會因為朝聖的接近而把家具砸得一塌糊塗,再不會因為被困在一方神殿裏而不斷嘗試着突破外頭那個玻璃罩子,再不會因為身邊只有一個不會和他聊天的機器人而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鮮血流滿全身。

也再不會穿越茫茫雪原,去看他根本看不到的日出。

所以當傅斂羽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在他身邊時,他真的好開心。

他真的太孤獨了,孤獨到感受不到時光流逝,感受不到歲月蹉跎,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意義了。

“來吧,和我們融合,成為不朽的生命體吧。”核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着,蠱惑着他做出選擇,“讓傅斂羽能永遠愛着你,不好嗎?”

蔥蔥抹了一把眼淚,吸了吸鼻子,笑了出來。

“永遠?那有什麽好的。”他朝前邁步,走向那個曾經的自己,“我生而為人,以自我的意識,拿有限的一生,熱烈地愛着一個人。”

他單手握拳,狠狠地往“傅郁”的臉上砸去。

“我這短暫而孤獨的一生,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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