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聽說爹爹今日為難了你。”越櫻櫻執起一枚雪白的棋子,微一沉吟,放在棋盤之上。
少女的手指纖細潔白,谷公子瞧得有一瞬的失神,直到她輕敲棋盤,方才回過神來,忙跟着下了一枚黑棋,結巴道:“不打緊,越伯父慈……慈祥得很。”
越櫻櫻素知父親性情冷淡,臉上常年難得見到笑容,是出了名的清肅人物,聽他居然誇獎父親慈祥,忍不住為之莞爾。
谷公子見她失笑,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我的臉皮厚度,可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不管你爹爹怎麽為難我,我要來瞧你,誰也阻攔不了。”
如此數年,谷公子順順利利地娶了越櫻櫻為妻,不料新婚未過一月,越千金被人暗下寒毒,發病不起。
谷公子急得鬓發欲秋,幸好昔年認得一個名叫莫沉音的江湖客,舉薦他來找戚千藥醫治,老頭兒一身醫術毫不含糊,硬生生将踏入鬼門關的越千金一把拉了回來,但寒毒凜冽,不能全部拔除,如今只得靠靈參吊着性命。
谷懷钰說罷這一段過往,連連搓手,瞧他不出,倒是個少見的情種。
景止斟酌道:“谷兄,吉人自有天相,我方才聽戚前輩言下之意,尊夫人的病似乎尚有根治之法,只是那位前輩不肯說出來罷了。”
谷懷钰一拍大腿,眼睛一亮:“景止,你也聽出來了?嘿嘿,無論如何,我總要從他口中騙出救櫻櫻的法子來。”
正說着,只聽林外有人微笑道:“那個法子,想來并不難。”
谷懷钰一躍而起,喜道:“莫大哥,你回來啦!”
霜兒從木屋搶出來,俏臉上喜形于色,叫道:“主人,主人!”
本少爺聽這人的聲音清潤動聽,好奇心起,轉頭望去,只見一個男子邁步而來,一身月白紗袍,若非黑發飄舞,幾乎便融入了滿林梨花之中,與花海渾然無痕,難分彼此。
本少爺眼尖,将他上上下下看得清楚,不過是平平淡淡的一張臉,休說比我們從小俊到大的景止,就連比谷公子,也還差了老大一截,但一雙眼裏流光飄逸,剎那間竟令我心生置身星河的恍惚之感。
我揉一揉眼,定睛再看時,那雙眼裏波瀾不興,不見了滔滔的星光,只淡然立在我們面前,拱手微笑道:“幾位公子風采卓然,不知是何處佳客,請恕沉音不曾遠迎之罪。”
聲音清雅柔和,仿佛雪花在深夜裏輕輕飄落在寒梅之上,濺起一點久違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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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少爺從小跳脫慣了,對着誰都是俏皮話張口便說,百變無窮,但此刻面對這位莫公子,眼見他容貌平淡,似乎沒什麽值得人注意的地方,但不知何以,我竟有些讷讷。
谷懷钰倒像和他很熟,拉着他笑道:“莫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莫沉音微微一笑,變戲法般取出一支手掌大小的紫芝,道:“幸不辱命。”
谷懷钰滿臉喜不自勝之色,連聲道謝。
我見那靈芝紫氣氤氲,只怕是山中千年的聖品,就算翻遍了天鏡山也難得找一支出來,莫公子卻随手拿出,可見不凡。
戚千藥見了谷懷钰興沖沖奉上的紫芝,悻悻地哼了一聲:“這樣的靈芝,全天下也難找出第二支來,滋氣養神,大有奇效,沉音,你怎不用在自己身上?”
莫沉音含笑道:“我那是舊疾了,用了也沒效。”
說話間,那病歪歪的越千金悠悠醒轉,低低叫了一聲“谷郎”,谷懷钰急忙趕上前去,一把摟住了她。
本少爺聽得着實牙酸,心底嘆一口氣,想老谷當年何等頑劣,如今硬生生成為一個情聖,叫我瞧了,有些轉變不過來。
因越千金終于醒了,衆人放下一樁大心事,莫沉音吩咐霜兒去準備一些吃的,給越千金補一補,不料兩炷香後,她呈上來一大桌香氣撲鼻的美食來,笑盈盈道:“主人也吃些。”
瞧這丫頭的神色,看來對莫公子打心眼裏喜歡了出來,本少爺聞得飯菜香味,把持不住,道聲“叨擾”,老實不客氣地一起坐了下來。
吃飯時,斯幽閑閑問起莫公子的來歷,谷懷钰眉飛色舞地一陣吹噓,聽得本少爺着實頭大。
據他說來,與莫沉音相識,倒是一場偶然。
一年前他陪了櫻櫻出門逛夜市,聽到遠處高樓上一陣幽微清柔的琴聲,仿佛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憂傷,恰似滿腔心事,無人言說,只能付之瑤琴。
谷公子心裏正想:“不知何人在這大晚上的撫琴?”卻發現掌中櫻櫻的小手微微發抖,轉頭看去,少女滿臉淚水,涔涔而落。
他心頭一驚,忙摸出手帕遞給她:“櫻櫻,你怎麽了?”
越千金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怎麽了,這琴聲……這琴聲,叫人聽了,好生難過。”
谷懷钰見她掉淚,心中一緊,十分惱火地到高樓上找那彈琴者的麻煩,不料剛上去,撞見月下獨坐的莫公子。
莫公子比他大了七八歲,比不得京城裏風流俊美的諸子弟,但雙眸之間自有一股潇灑氣韻在,且又談吐雅致,武功卓絕,一個眼神,便仿佛消散了江湖煙雲。
谷懷钰想不到竟能偶遇到這樣的人物,歡喜得好比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活寶貝,從此常常往來,引為知交。
這次越千金不知被誰暗算,前幾日被人種下寒毒,滿京城的醫生都束手無策,急得谷懷钰團團亂轉,幸好莫公子認得醫術高明的戚千藥,一力舉薦了他來此處,老頭兒拿出一生的本事來,好不容易吊住了越千金的性命。
戚千藥說到此事,得意洋洋地撚着胡須:“老夫一生中救的病人,這是第二艱險的,幸好老夫本事大,小丫頭遇見了我,運氣忒好。”
景止含了好奇神色認真凝聽,聞言笑道:“那第一艱險的是誰?”
戚千藥眼睛一瞪,沒好氣道:“老夫不想說。”
我見老頭兒對景止沒什麽好聲氣,不禁有些着惱,嘻嘻笑道:“莫不是前輩自己?”
戚千藥聽得惱羞成怒,綠豆眼睜得滾圓,正要發作,忽聽莫沉音淡淡道:“別鬧了。”
老頭兒吓了一跳,悻悻閉嘴,不知怎的,本少爺對這位莫公子也有些敬畏,聞言嘻嘻一笑,不再多說。
斯幽想是存了心要幫谷公子一把,閑閑問道:“越小姐的寒毒,可否用這紫芝完全拔除?”
戚千藥正喝了點兒酒,不假思索地搖頭:“別做夢啦,這紫芝也不過吊着她一年半載的命罷了,要想拔除寒毒,除非是丹凰……”說到這兒,驀地警覺,硬生生吞下話頭來。
谷懷钰臉色大變,握緊越櫻櫻的手,見她一雙妙目裏淚水滾來滾去,剎那間心如刀絞,顫聲道:“前輩,除非是什麽?還請告知,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找來。”
戚千藥狠狠刮了他一眼,目光中竟然充滿了惱怒的敵意,啐道:“他奶奶的,你這媳婦兒的寒毒老夫解不了,全天下也無人能解,趁早給她打一副棺材,才是正經。”
莫沉音臉現不豫,淡淡道:“戚前輩,谷公子是我薦來求醫的,還請您老人家給我幾分薄面,适才前輩所言,越姑娘的病似乎尚有解救之法。”
戚千藥用力一拍桌子,怒道:“老夫說了,這病治不了!我曾經辛辛苦苦,花了七年光陰,才救回一條命來,這樣賠本的買賣,老子再也不做啦!”說着憤憤然跳下椅子,一溜煙兒地跑了。
本少爺望着他的背影直吐舌頭,瞧這老頭子不出,兩條小短腿跑得忒快。
莫沉音歉然道:“戚前輩脾氣有些古怪,叫諸位見笑了。”
谷懷钰緩緩摟着越櫻櫻的肩膀,臉色漸漸蒼白,終于慘然一笑:“原怪不得戚前輩,是我命途多舛,自幼失去所有親人,如今又要失去櫻櫻,老天爺待我,未免太過不公。”
我聽得睜大雙眼,迷惑不解:“你老爹吏部尚書不是活得好好的麽,這是鬧哪一出?”心想莫非是本少爺久居天鏡山,不太了解京城八卦的行情,轉頭望向景止,意示詢問。
景止不答,向我輕輕搖了搖頭,眸中神色蕭索,這孩子從來百般為別人考慮,就算知情,此刻只怕也不肯同我說,本少爺的好奇心得不到填補,只得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越櫻櫻淚水盈盈地凝視着谷懷钰,蒼白的臉上滿是凄涼之色:“谷郎,都是我不好,不該冒冒失失地告訴你,讓你這些年都郁郁寡歡。”
說起來,谷懷钰本非吏部尚書親生之子,越千金也是在和父親閑談時,才知曉此事。
因她傾心于谷家纨绔這回事,越侍郎曾愁白了幾根頭發,越千金的哥哥知道妹子的心思,在旁殷勤進言道:“爹,谷懷钰的長相很過得去,滿京城難得有能和他一較高下的,妹妹喜歡他,半點兒也不奇怪。”
越侍郎搖頭嘆道:“倘若你曾經見過一個叫夢知的孩子,便不會這麽說了。”
說着陷入對往事的沉思:“那孩子叫作步夢知,是當年步将軍家的孩子,自幼就聰明伶俐,只因他是家裏很長一段時間裏的獨子,生得美秀,又善良懂事,所以全家上下都對他憐愛之極,即便後來的第二個孩子,也遠不及他受到的寵愛。”
越家哥哥聽得大奇:“咦,既然這孩子恁地出色,怎麽我從來沒聽說過?”
越侍郎慘淡一笑,低聲道:“只因他在十三歲那一年,便已死了。”
受盡寵愛的步夢知,死在他的十三歲。沒有墳墓,沒有墓碑,也沒有人記得當年曾有這麽一個靈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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