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本少爺這一驚不小,仿佛從天而降一塊隕石,砸得我頭暈眼花,愣了半日,方才手忙腳亂地松開他,語聲顫抖得前言不搭後語:“斯……斯幽,你……你……”

轉眼望去,他上身裸露,結實的胸膛在燭火中煥發着象牙色的光輝,本少爺也好不到哪兒去,衣裳被撕爛了大半,正和他交纏在一起。

此情此景,看得我腦子裏亂糟糟響成一片,只恨找不到地縫躲藏,結結巴巴地想解釋一番:“你別……別誤會……”

門口傳來一個清潤悅耳的聲音:“誤會什麽?”

我腦袋轟然一響,循着聲音望去,那人身上衣衫随風飄舞,一語不發地凝視着我,碧衫如煙,雙眸猶如初秋清晨的白露,沾染星星點點的寥落氣息。

我一愣,猛然想到我和斯幽這麽衣衫不整的情狀,正映在景止的眼裏,那股酒意瞬間被沖刷得無影無蹤,不由自主地跳下床來:“景止,你……”

一句話沒說完,腰帶一松,身上的衣袍直往下掉,我登覺狼狽,胡亂地重新穿好衣裳,景止已轉身消失在回廊外。

我顧不得斯幽,急沖出房,叫道:“景止,景止!”

景止快步而行,邁入他的客房,我慌亂失措地按在他即将關上的門扉上,語聲抖了一抖:“景止,你信不信我?”

他并不答話,一道月光恰恰投射在他的臉龐上,我看清他眼底一滴淚幾欲奪眶,心下大痛,猛地伸臂将他摟入懷裏,在他耳畔低聲道:“我喝醉了酒,以為那是你,一時情不自禁,當真不知道是洛小王爺。”

見他仍是不語,我心中一沉,宛如被潑了一桶涼水,涼了大半截:“我若哄你,天打雷劈!”

景止凄然笑了笑,慢慢推開我抱着他的雙手,眼中的失落之意恰若碧水東流,再難歸來:“嘉魚,這些年來,你對無數人都動過心思,也曾費心讨好過她們,我也只能默默在旁看着,不敢吐露半點心意。前幾日你說心裏有我,我當然歡喜,但葉維要的是相知相守的知己,不是一個風流倜傥,四處留情的浪子。”

我越聽越是心驚,急忙接過他的話頭:“我也只想和你相知相守,一生都不舍得離開你。”

他緩緩道:“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對我說啦!忝在知交一場,還請嘉魚為我留一點薄面,不要讓家父知道我曾傾慕于你。”

他聲音雖輕,卻充滿了難以回轉的堅決之意,說罷便關門。

我自幼便對他百般容讓,此刻見他臉色蒼白似雪,更加不敢阻攔,只得聽憑他關了門,心中如撥算籌,亂成一團,在門外啞聲道:“景止,今夜實在是我荒唐,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向你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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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久久沉寂,我等了半日,也不見他回答,只好悵悵而歸,剛回屋子,心中一慌,斯幽靜悄悄地坐在桌旁,宛若一尊雕塑,一動不動。

他奶奶的大蘿蔔,上古時儀狄造酒,進獻于夏禹,夏禹喝了酒後惕然自警,說飲酒誤事,後人須當戒之慎之。至聖箴言,本少爺怎能不牢記在心?今日灌了幾杯黃湯,接連得罪了景止和小王爺,只恨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神仙,問他買一丸來吃一吃。

正心亂如麻,找不到話來說,斯幽振衣而起,淡淡道:“早些休息。”頭也不回地揚長出了門,本少爺眼睜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由衷而悲苦地嘆了口氣。

次日老趙和阿蒙見了我便大驚:“公子,您老人家昨夜可是睡不好?黑眼圈青得吓人。”

本少爺頂着青得勻稱的兩個眼圈,勉強撐着局面:“無妨,咱們早些趕路回去。”

老趙忙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地請我們上了馬車。

景止和斯幽相對坐着,良久無言,我怔怔望着景止,又瞥了小王爺一眼,只恨不能以死明志,想到自己到底擔着個緩和氣氛的重任,強行打起精神,賠笑道:“景止,小王爺,你們昨日那局棋,是不是還沒下完?”

斯幽輕哼了一聲:“徐公子這聲小王爺叫得親切。”

我抹了一把冷汗,只得改口:“斯……斯幽。”

兩位公子都不反對,我急急忙忙取了棋盤棋盒出來,殷勤擺好,臉上挂着一絲讨好的笑:“你們下,我觀局。”

景止保持着素來的好風儀:“請斯幽先落子。”

斯幽含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取了一枚黑子,略一沉吟,落在四五路上。

我見他這枚棋子落得不合平時的規矩,頗有挑釁之意,微皺眉頭,景止已随手應了一子。

兩人思慮皆快,你來我往,頃刻間已擺成一局厮殺激烈的棋局,上面黑白兩子往來交裹,彼吞此吐,斯幽追擊拼殺時,連一分一毫也不放松,倒是景止有些心不在焉,神色恍惚,随意應付,只落了一個自保的局面。

本少爺下棋的水平雖然不高,卻也看出了這兩人落棋的烽煙氣,心下一驚,除了讪笑,一時卻沒法子。

老趙趕着馬車,向車廂裏探進頭來,滿臉笑容:“徐公子,前方有家太白酒館,據說李谪仙曾在此大醉三日,大大有名,您老人家要不要去試試?”

景止手中一枚晶瑩的白子正在指尖将落未落,聞言“嗒”的一聲,棋子随意而下,竟舍棄一塊打得激烈的局,落在空蕩蕩的天元上。

我搖一搖頭,肚子裏暗暗叫苦,斯幽已趁勢而上,奠定勝局,哈哈一笑,握着棋盒,挑眉道:“承讓,承讓。”

景止唇角微彎,勉強一笑:“是斯幽棋力高明,葉維自愧弗如。”

我聽得氣悶,見老趙仍笑呵呵地等我決定要不要去那勞什子李太白酒館,忍不住沖他一瞪眼,沒好氣地啐道:“去去去,從此以後,本少爺再也不沾一滴酒,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老趙被我話語裏騰騰的殺氣吓了一跳,猜不到為何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煞白着一張臉,連聲應是,匆匆回身,甩着鞭子只顧趕馬。

一路上本少爺無心游山玩水,下令直接趕回京城,沒幾日,就回到了繁華絢爛的帝都,街上人潮湧動,摩肩接踵,一如尋常的熱鬧。

皇帝早得了我們擊殺南越王,凱旋而歸的消息,命人請我們到宮裏去,笑吟吟的好一頓誇贊,聽得我心下大樂。

靖國侯立在龍桌旁,不疾不徐地搖着扇子:“嘉魚沒給你師父丢臉,少年英成,甚好甚好。皇上,臣看可以讓嘉魚迎娶平越公主啦!”

我不由得臉上變色,機緣巧合下擒殺了南越王,正是興頭的時候,卻沒記起當初承諾,待破南疆,便迎娶公主。

本想着在南疆混個幾年再說,但滿打滿算,這才過去一月,平越那小丫頭豈能就這麽忘了本少爺?

念及此處,不禁呆了半晌:“皇上,臣……”

皇帝只道我是高興傻了,神色間更有幾分喜歡:“朕的女兒自幼養得嬌蠻,嘉魚,你可得對她多讓着些。”

我見皇帝龍顏大悅,不敢當面觸怒天威,只得搪塞幾句,欲哭無淚。

皇帝又對景止和斯幽溫言勉勵了一番,這才命宮人送我們回府。

剛出皇帝的大殿,一個紅裳少女背負雙手,足尖點地,悠閑地晃來晃去,見我們出來,美目一亮,脫口笑道:“徐魚,你們回來啦!”

我頭皮發麻,強笑道:“公主殿下。”

平越公主向兩位公子揮了揮手,大咧咧道:“你們先回去。”

兩位公子都沒什麽異議,一拱手就走。

我眼睜睜看着景止的背影消失在宮牆外,心頭一沉,平越公主卻不顧滿宮裏人來人往,興沖沖地上前挽了我的手臂:“你是怎麽捉到南越王的?快,說給本宮聽,若有隐瞞,本宮就砍了你的腦袋!”

他奶奶的,這小丫頭實在難纏,沒半點我家景止的溫柔,奈何她是金枝玉葉,本少爺得罪不起,只得揀一些緊要的情節說了。

平越公主聽得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原來戰場厮殺,讓人送命,這麽好玩!”

我更是頭大,不自覺地按了按腦袋。

一将功成萬骨枯,士卒堆屍成山,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這小丫頭何曾見過?居然還能說出殺人好玩的話,本少爺若真的娶了她,早晚也得被她氣死。

随口敷衍,只顧向宮外走,到了宮門出口,平越公主戀戀不舍地松開我的手臂,叮囑道:“喂,你明日早些來陪我玩兒!”

我讪笑道:“一定,一定!”心裏打定主意,回去就想個法子,徹底回絕這門親事。

回到徐府,老太太和我娘都滿臉堆歡,仿佛天上掉下來一個大寶貝一般,摟了我熱淚直淌,連聲吩咐準備好酒好菜,犒勞本少爺。

只有老爹哼了一聲,語氣裏聽不出多少高興之意:“不過是誤打誤撞立了一回功,你們娘兒倆休要慣壞了他。”

我娘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幽怨:“老爺,魚兒年紀輕輕的,就為國家立下這樣的大功勞,你能不能不要陰陽怪氣地責罵他?”

我爹愣了愣,一臉的想反駁她又舍不得的表情,悻悻然地住了口,看得我心底暗樂,老爹果然懼內,深受我娘降伏。

當晚本少爺趁着月黑風高,翻牆到了葉府,駕輕就熟地找到了景止的卧房。

一盞琉璃燈裏的燭火跳躍不已,他獨坐在窗下,執着毛筆正寫着字,一襲背影映在窗紗上,倍覺孤清。

我心中柔情一起,溜入他房中,柔聲道:“這麽晚了,在寫什麽?”

他背影微微一晃,卻不回頭,低聲答道:“寫一封信。”說着放下毛筆,取過桌上的信封,将寫完的信紙裝了進去。

我忍不住走到桌畔,從背後将他摟住,輕聲道:“好景止,皇上讓我娶平越公主,這件事讓我好生為難,你替我想個主意,拒了這門婚事。”

他身子一僵,在我懷裏動也不動,緩緩搖了搖頭:“迎娶公主,實乃喜事,我沒有什麽主意。”

語氣平平淡淡,卻滿是生疏,比起外面黑沉沉的夜,也不遑多讓。

他雖自幼脾性矜持一些,但待我卻總甚是溫和,此刻這樣冷淡,聽得我難受之極,掰過他的身子,直直對着他的目光,咬牙道:“我要的是誰,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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