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淅淅瀝瀝的春雨席卷了整座章安城,隐隐帶來了些許夏日的煩悶。

溫行撐着油紙傘,透過雨簾看向盡忠職守候着殿外的福祿,終于還是輕嘆了一口氣。

這已經是謝衣冷落他的第五日了,溫行倒是沒想到謝衣會因為謝卿生氣這麽久。

他自知自己此時還應當站在謝衣的立場上,而不是去親近名不經傳的六皇子。東宮內必然會有旁人安插進來的眼線,他的做法無異于将謝衣置身在一個尴尬的境地上。

與太子走得最近的伴讀都寧願放棄近來愈發受到重視的太子,也要跑去讨好沒什麽功績才能的小皇子,那麽其他被太子拉攏的人呢?

難保不會有人猜測太子不得人心,日後落得個孤立無援的下場。

只不過……

溫行側眸看了眼平日謝卿過來走的側門,最後還是斂了神思,踱步走到福祿面前。

謝衣如今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臺階,那他給他搭一個便是了。

“溫二公子實在抱歉。”福祿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說這幾日誰也不見。”

溫行恍若未聞,收起油紙傘放在一邊,笑道:“煩請福祿公公幫忙通報一下。”

福祿本想再重複一遍,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道:“那好吧,溫二公子您且等候片刻。”

溫行颔首致意,心底卻早已料到了結果。

果不其然,當福祿出來時面上依舊挂着歉意的笑。

“既然這樣,那就沒辦法了。”溫行無奈地說着,徑直繞過福祿走了進去。

“溫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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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正想開口阻攔,溫行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撫道:“無事,若殿下怪罪我自一力承擔,你就說拗不過我。”

說完,溫行不再給福祿辯駁的機會,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謝衣所在。

“孤不是說了……”

謝衣聽到響動,以為是福祿又進來通報,結果一擡頭就見溫行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他輕挑眉,收住了說出一半的話。

“殿下是在作畫麽?”

溫行知道這時倘若行禮謝衣多半不理他,幹脆直接走到了謝衣身側,看着桌面上的那副荷葉圖。

謝衣扯出一個虛假的笑容,說:“過一陣子母後大壽,孤就想着送副畫賀壽。”

聞言,溫行眸底劃過一絲落寞,不自覺地呢喃道:“殿下與皇後娘娘的感情真好。”

重生回來十年,在溫行的努力下,許雲寧對溫行的态度有了細微的好轉,但依然稱不上是以“母親”的身份對待他。

反觀謝衣,時不時會被皇後召見,平日提及皇後時的話語間也滿是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親昵。

說不羨慕那肯定是假的。

溫行在心底幽幽地輕嘆一聲,再擡眸就見謝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頓了一下,重新抿出一抹笑,問:“殿下怎麽了?”

謝衣目光微閃,還是挪開了視線,繼續手上動作的同時詢問:“你怎麽有閑心思找孤來了?”

溫行想起正事,正了正身子,收起唇角的弧度認真地說:“殿下,微臣發覺六皇子資質難得,是個可塑之才。”

謝衣拿筆的手一滞,掀起眼皮看向溫行,問:“阿行何出此言?”

“殿下沒有發現麽?”溫行瞥了眼門口的方向,“六皇子他能夠在無意識中收服人心。短短幾日間,幾乎所有東宮內的人都對他關懷有加。”

溫行的一番話也讓謝衣聯想起前幾日初見謝卿時的場景。

除了謝連,他很少會願意和那些個皇弟們有來往,也自認不是一個和善的人。但謝卿卻能讓他兩次心軟,其天賦可見一斑。

溫行知道謝衣看出來了,不緊不慢地繼續說:“近來三皇子又有動作了,而六皇子尚且無知好騙,若是被拉攏過去……”

他适時停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謝卿常年跟着自己不愛露面的母妃——甚至連上書房也不怎麽去,多由他母妃親自教習,對于這些觥籌交錯間的交際往來沒有一絲一毫的了解,心性相當于四五歲的懵懂幼兒。

怕是被人賣了都還要替人數錢呢。

顯然,謝衣也想清楚了期間的利害。他和緩了臉色,淺笑道:“這幾日還真是孤錯怪阿行了。”

溫行知道這是哄好了,暗自松了口氣,恢複了進來時的神态說道:“不過微臣看得出六殿下還是很崇敬您的。您若要得空,興許可以試着與六殿下交流交流感情。”

謝衣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

接着他放下手中的筆,随手拿起一旁的瓷杯遞給溫行,笑道:“溫的。”

溫行也不推拒,伸出節骨分明的右手緩緩接過了瓷杯,期間不經意觸碰到了謝衣冰涼的指尖。

瓷杯如同謝衣的指尖一般,觸指微涼。其包裹住的卻是溫而不燙的茶水,予人暖意。

他輕抿一口茶水,細微的苦澀自舌尖綻開蔓延,千回百轉後化為點點甘甜落入喉中。

“說起來,阿行你怕黑麽?”

謝衣措不及防地開口,溫行一不小心就被茶水嗆到了。他連咳好幾聲後才緩過來,看着箭步走到自己身側的謝衣,向後退了一小步,問:“殿下怎麽突然問這個?”

謝衣伸出的手撲了個空,一拐彎接下了溫行手中的瓷杯,說:“孤時常見你房中燈火不熄,那一次去你府上也是早晨才熄。是生來就怕黑麽?”

不知是不是擔心戳到溫行的傷口,謝衣将聲音放得格外輕柔,眸底也滿是安撫性的笑意。

有那麽一瞬間,溫行産生了這個人可以信賴的錯覺。

可惜,謝衣所提的這件事很快就沖散了溫行的這種錯覺。只不過溫行也忽然想吐一吐那個壓抑在自己心底的情景。

他扯出一抹笑,輕輕搖頭。“不是,而是因為……一個夢。”

“夢?”謝衣疑惑地看着他,“阿行可願說與孤是何夢?”

溫行并未直接回答,反問道:“殿下您可曾見過……天牢?”

天牢!

輕輕地兩個字宛若重錘狠狠地砸在謝衣心中,他瞳孔猛地一縮,幾乎就要以為溫行他知道些什麽。

謝衣的神色轉瞬即逝,還是被關注着他的溫行捕捉到了一絲。

溫行沒有多想,只以為謝衣曾去過天牢。他勾起一抹淺笑,像是在回憶什麽美好的事情似的,不緩不慢地開口:“臣幼時曾反複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中,臣被人誣陷關入了天牢。天牢內陰暗而冷清,偶爾晃過的燭光較之照明,倒更像是與周圍的黑暗作無畏的鬥争。”

“每到夜間,那僅餘的絲絲燭光也會徹底被黑暗吞噬。天牢內沒有聲音,沒有光亮,只有無盡的絕望與恐懼,一點點地醞釀、發酵,最終……”

“不要說了。”

謝衣略微顫抖的聲音打斷了溫行。在溫行用平和的語氣描述這個場景時,謝衣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前世他最後一次見到溫行的場景。

就是在那一個暗無天日的夜晚,天牢內史無前例地點燃了最亮的燭光,只是這光終究沒能挽回那個陷入深淵當中的人兒。

溫行似是疑惑謝衣緣何情緒大變,正要再開口,卻被謝衣抱了個滿懷。

微微抖動的雙臂輕輕地摟住他,像是在安撫一個哭泣的小孩,揪心而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他。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脖頸上,激起一陣癢意。溫行切切實實感受到了謝衣濃烈的不安,只是不知他這情緒從何而來。

他下意識小幅度地晃晃左手,帶動手鏈輕輕地敲擊了一下手腕。

“殿下您怎麽了?”溫行收拾好了情緒,彎彎眉眼,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那不過是個夢罷了。”

謝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戀戀不舍地松了手,末了還特意在溫行的小手上停頓那麽一會兒。

溫行:“……”

許是謝衣情緒回收地太快,溫行忽然懷疑起他的本質目的——難不成他其實是想吃個豆腐?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溫行就被自己狠狠地吓到了。

不都說男子容易對不順從自己的人産生征服欲麽?溫行聯想起前世今生自己對謝衣的不同态度和謝衣對自己的,驀地打了個寒顫。

“……阿行?”覺察到溫行神色的不對勁,謝衣遲疑地喚了一聲。

溫行躲躲閃閃地避開謝衣投射過來的目光,吞吞吐吐地丢下一句“微臣還有事先行告退”後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謝衣茫然地看了會兒溫行狼狽的背影,随後回想起最後瞥見的淺粉色耳垂,眨巴了一下眼睛。

這是……害羞了?

這頭,飛快逃出去的溫行在距離殿門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重重地甩了幾下腦袋,企圖把這種大不敬的念頭統統甩掉。

不過效果堪憂。

溫行覺得接下來好幾日應當要換成他不理謝衣了,否則他還真怕這想法愈發收不住。

“溫二公子?可是……殿下還在生氣?”不遠處的福祿猶豫了好一陣子,終于鼓起勇氣走到溫行面前輕聲詢問。

溫行壓下內心旁的心思,勉強扯起嘴角,回答:“無事了。公公可還有事?若沒有我便先告辭了。”

福祿也不再阻攔,側身由溫行過去。

溫行也不停留,疾步離開。

短暫地細雨早已停住,雲念不知何時等在了門外,他顧不得溫行奇怪的神色,一見他出來就連忙遞上一封信。

“公子,三皇子邀您雲道樓一聚。”

作者有話要說:寶貝們春節快樂!

——

感謝喵醬的地雷和手榴彈~

感謝五更桐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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