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黑色輝騰
天黑拍完山頂的最後兩個鏡頭才收工,晚上開始下霧,山路濕滑起來,有幾個同事在白天先下了山,所以剩下的人少了,每個人要背的東西更多。
金今在山頂凍了一天,現在靠最基本的神志在撐,山路的石階和石階之間隔着挺大的距離,稍不留神就踩在中間的爛泥上,然後滑跤。
下山的時候金今抱着滑軌背着燈架,已經不覺得缺氧了,一顆心吊在半空,只生怕在夜路裏摔跤。
快走到停大巴車的半山腰金今吊着的那顆心終于放下,整個人放松了些,就在這時他腿一軟摔倒在了地上。
跟着他的人立刻大聲通知後面那些人:“別走了別走了有人摔了!”
金今的手撐地,此時什麽都看不清,眼睛又開始花了起來,他重新站起來把滑軌抱着,身體微微發抖地朝下面走。
剛剛腿軟的那一下像是踏空一樣,滅頂的恐懼感侵襲全身,山裏濕漉漉的冷空氣讓他忍不住發抖,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兩三個月那麽多事一起發生他沒想到哭,剛剛撐着泥土爬起來的時候眼睛一下子酸了,用力眨了好幾次眼睛才把眼淚憋了下去。
到了車上有熱心的同事問金今有事沒事,金今靠着窗搖頭,手心被小石子劃傷,不是太大的傷,只是一下一下隐隐泛疼,他的褲腿和羽絨服下擺都蹭髒了,褲子上還沾了水,他擡起頭看着車頂刺目的白光,下一秒所有的光亮消失,金今目視黑暗,車子發動,開向回公司的路。
“你今天好厲害。”
小涼湊到金今耳邊說,金今剛剛盯着燈眼睛有些幹澀,視網膜上好幾個彩色的小點沒有散去,此時看小涼臉上也有一團一團的彩色光點。
“鄧茂齊很愛耍大牌,對外形象做得好罷了,每個節目組都最讨厭和他對接,你今天去和他說了什麽?他後來一下午都特別配合。”
金今聲音泛啞:“沒什麽。”
小涼覺得金今太不夠意思,而且有些夾生,所以他沒再說話,也學金今閉上眼歪着頭,沉沉睡去。
金今當然沒睡着,他在想自己具體是哪一年見的鄧茂齊。
好像是高三的時候,他已經出國了一段時間,有個假期回S市,去問金歷杭要車開,金歷杭讓他去市中心那個小高層拿鑰匙,金今在樓下遇到全副武裝的鄧茂齊,沒想到上了電梯卻是同一個樓層,金今是知道的,那整個樓層都是金歷杭的。
金今看了好幾眼鄧茂齊,到了那層金歷杭的秘書就站在電梯外,先對着金今喊了聲:“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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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今白了眼把自己當成尾随粉絲的鄧茂齊,率先走進金歷杭的辦公室。
“爸你什麽時候喜歡搞男人了?”
金今拿着車鑰匙走出金歷杭的辦公室,故意看着坐在沙發上的鄧茂齊說,金歷杭也出來了,他咳嗽一聲,沒理金今,只讓他注意安全。
那時候鄧茂齊的全副武裝已經卸下,表情有些局促,金今毫不留口德道:“長得真醜,還沒我高二暑假包的那個鴨好看。”
金歷杭也不氣,更是不理臉都快青了的鄧茂齊,他把手搭在金今肩膀上:“玩可以,凡事注意安全,聽見沒?”
金今點頭,沒再看鄧茂齊一眼便離開了。
他還記得他開着金歷杭的那輛車在高速上逆行了快一公裏,當時唐岳正在泡的模特坐在他們車上吓得半死,怕坐牢,唐岳把車橫在高速上,對那女孩說:“你信不信,我就是逆行了十公裏也不會有人管。”
結果真的沒有人管,他們是特權階級,做什麽都不會有人管,這之後唐岳就把模特泡到了,當然沒過一個月就把人甩了。
過去那些人的臉經常出現在金今腦子裏,像一場摸不到又忘不掉的夢。他回了國之後立刻搬離S市搬到B市,再也沒有聯系過他們,他不願意。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大巴車到了駿和傳媒樓下,所有人下車又開始運東西,還好公司這時候還有人接應,白天在山上累了一天的可以少出些力,金今他們搬了一趟就準備離開,這時候小涼已經睡了一覺,精神很好,金今剛準備朝車站走就被他一把拉住,這回小涼的聲音更小,跟說悄悄話一樣:“哎哎哎你不是問我廖總的事兒的麽?他現在應該在公司,你看,那輛車是他的!”
駿和廣場上的停車位不多,都是領導的車位,員工的車全部停地下,所以領導的車很好認,金今朝小涼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輛黑色輝騰,像中老年企業家開的。
金今頓了有兩秒,他直直朝那輛車走過去,在離車還有一米的時候停下,他咬緊牙,太眼熟了,眼熟得有些像安排好的劇本。
“好車對吧?我什麽時候才能買得起啊。”
小涼也跟過來圍着車打量,啧啧感慨自己的命運。
金今站在原地,他想不通這些巧合,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楚門的世界”裏那個被所有人蒙在鼓裏的主角一樣,巧合的工作、巧合的住所,以及這個從未有過印象的人。
下一秒,這輛車的車燈閃了閃,小涼吓得“咻”一下子跑開,他壓低嗓子喊金今,金今卻依然站着不動。
他回過頭,這時候廣場上人已經不多,大部分人都離開,只剩下三三兩兩收尾的人,連大巴車都開走了。
金今看到有個男人從駿和傳媒的大樓裏走了出來,從明亮的大廳走進隐隐墜墜被高大樹木擋了一半路燈光的廣場。穿一身西裝,在不算太暗的夜色下很惹眼,個高肩寬,腿也長,那人朝金今直直走來,廣場上僅剩的幾人看到他紛紛打招呼:“廖總好。”
眼睛大而闊、瞳仁很黑,鼻子挺拔,一張臉棱角分明,這張臉真的很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金今想。
“好久不見。”
那男人走到金今面前停下,微微低頭看着他說,聲音低沉,磁性中透着夜的暗啞,似乎老友打招呼般。
金今眼中浮着困惑,這男人強大的存在感讓他有些不适,他微微後退了一步,眉頭擰着:“你是誰?”
廖駿生勾了下唇也不惱,他替金今打開副駕的門道:“上車說。”
金今目光含着些敵意地和廖駿生對視,廖駿生雲淡風輕地看着他,眸中含笑。
兩人僵持片刻,金今好奇心太盛,最終還是上了車,此時廣場上幾乎沒了人,無論車內車外都十分安靜,金今語氣不耐,含着些惱怒:“可以說了嗎?”
廖駿生和金今隔着三十公分的距離,他的目光強勢又專注,那目光讓金今不自在,像是在檢查審閱什麽,從金今的眼睛看到嘴唇,似乎替代了手指或者別的什麽,碾過金今的每一寸皮膚。
車裏的氛圍倏然帶上不知名的暧昧。
金今微微偏開臉,廖駿生低沉的輕笑在車裏響起,他的語速慢了些,聲音低啞:“連你的第一個男人都不認識了?”
車裏持續安靜着,廖駿生耐心地等金今想起來,金今臉上一開始帶着被調戲的愠怒,到後來四五年前的回憶瞬間灌入腦中,他注視着廖駿生的臉,表情陷入呆滞。
“Chuck?”
金今聲音含着不确定和被某些回憶沖擊的細顫,廖駿生臉上的笑漸漸散開,轉開視線,語氣透着等待良久的寬慰:“想起來了。”
金今猜測過無數種可能,也為每一種可能做了自己的反應預判,卻根本沒有猜測到這一種,換句話說,他根本已經把這個人忘了。
廖駿生在金今二十二年的人生裏只存在過一個月,正好三十天,一塊百達翡麗,一百四十五萬,很多次高潮。
「“我不要手表,我要現金。”廖駿生說。
“手表算我送你的。”金今說。」
“手表我賣了。”
安靜的車裏廖駿生點起一支煙,他打開車窗,聊家常般說,金今還呆着,他做不出什麽反應,整個人被這樣的反轉打得發麻。
“賣了錢參了這個公司的股,血賺。”
廖駿生繼續說,他看着金今遲鈍的目光,将煙熄滅,突然俯身上前,金今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鋪天蓋地的壓迫感襲來,他終于反應過來,整個身體後退貼着車門。
金今的呼吸顯得有些綿長,他盯着離自己咫尺的廖駿生開口:“你想做什麽?”
廖駿生抿唇笑着退開:“沒想做什麽,你不用跟我說一聲好久不見嗎?”
金今撇開目光拉車門想下車,車門卻早早被廖駿生鎖住,這時廖駿生發動車子,金今轉過頭,冷冷地看他。
“你不是住我隔壁嗎?順路。”
廖駿生平穩地開着車,金今将所有情緒整理好,恢複他一貫的語氣和表情,冷而慵懶,含着常人聽不出的鄙夷:“你有什麽企圖?”
廖駿生看了金今一眼,車開下去兩三百米才回答:“你希望我有嗎?”
“我沒空跟你玩猜謎,你到底想做什麽?”
金今的聲音有些無力,廖駿生一只手松開方向盤,向下抓住金今的手腕:“上山受傷了?”
金今用力縮了兩下依然抵不過廖駿生的力氣,他抿着唇不說話,片刻咬了咬牙:“你想睡我?”
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這時候正在高架上,路燈林立,将車裏照得如同白晝,廖駿生轉過臉看了眼金今,金今淡淡地着前路。
「四年前金今說的也只有這幾個字,只不過換了順序,當年他說的是:“我想睡你。”」
廖駿生松開金今的手,手心裏還有金今皮膚的滑嫩觸感。
沒見到的時候不覺得想睡,見到了突然就很想睡。
這是廖駿生前些天在駿和樓下看到金今時的想法。
他當時這麽想,現在也這麽說了。
那天廖駿生去公司有事,停好車往公司走的時候看到撐着格子傘從公司出來的金今。
當時廖駿生頓了頓,枯敗的梧桐葉子上吊着雨水,一滴一滴砸在廖駿生身上,廖駿生注視着那個越走越遠的人,他想,好像真的是四年前那小孩兒,現在長高了,瘦了些,還是好看的,只不過另一種神情替代了他當年的嚣張肆意,那是什麽呢,隐忍屈辱?
但廖駿生知道他骨子裏還是那樣的,因為他的下巴擡着,目視前方,他依舊沒有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裏。
後來廖駿生登陸公司系統,迅速查到那天人事裏面試的人有他,姓名欄:金今;學歷:本科結業。
廖駿生找到了給金今面試的米娜,讓她按正常流程給金今安排個工作。
他沒打算特地和金今來一次四年後的重逢,但遇到是不可避免的,如今的兩個人仿佛和四年前調了個個兒,手上大把機會和金錢的是廖駿生,落魄和走投無路的是金今。
金今随意打量了一眼廖駿生,口中吐出三個字,語氣狠狠的:“你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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