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二樓的燈

下飛機的時候是中午,正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一行人除了金今都換了夏天的衣服,金今依然裹着外套,他不覺得熱,冷意在自己身上氤氲了快半年,不那麽容易消散。

一下飛機所有人沒有做任何休憩便直奔技術顧問在剛剛發來的定位位置,位置在熱帶國家這個首都城市的一個落後街區,這個國家不是特別發達,而落後街區就像A國三四線城市的城中村一樣。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随處可見的三輪車、嗡嗡的摩托車、漫天飄揚的塵土,帶着夏天的熱把這個地方渲染地像熱火朝天的工地。

到了那條街之後有很多人在看他們,他們人多,渾身的氣質和當地很不一樣,都又高又惹眼,金今覺得這樣不太方便,便讓大部分人先跟蔣弈痕回他家的酒店,只帶着唐岳和武湛朝那定位的地方慢慢走去。

這條街不長,縱深不到四百米,不寬的馬路兩邊都是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自搭房,有店面、也有人家。很快,金今幾人就走到了技術顧問給的定位所在位置,那是兩個門面打通的一家棋牌室,在這個本就嘈雜的街道上吵鬧聲也很出衆,三人走進去,兩間不大的房間裏滿滿當當擺着八張桌子,當地人赤膊着、光着腳踩在長條木凳上,坐滿了八張桌子,打牌的打牌、觀戰的觀戰,都很專心,沒怎麽注意到三人的出現。

環顧一圈都是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當地男性,金今沒有看到類似A國人的長相。

唐岳皺着眉捂着鼻子:“這群人不覺得有味道啊……”

溫度一高味道就容易被蒸騰出來,這群人大都只穿了褲衩,汗臭味腳臭味還有身上奇怪的味道混在一起,都擠在了這個兩間房間裏,味道着實不太好聞。

金今沒工夫在意味道,從技術顧問發過來的信息來說,這個信號源一直在這裏活動,已經有快三個月了,所以他必須找到這個棋牌室的老板。

沒等金今拉人問,兩間房間唯一通向後頭的一扇木頭門就被打開了,一個矮個子光頭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比在賭博的這群人整潔了些,穿了件白色的體恤,腳上穿着拖鞋,看到他們三人後自然地走過來,面上帶着和善的笑。

他走到三人面前,開口叽裏哇啦說了一通,但誰都聽不懂,其實他們說的也是英文,但口音很重,很難分析出來到底是什麽意思。

金今皺着眉看那老板,從他的動作上分析出來他大概是想邀請他們三人加入賭局,金今朝老板擺手,他看向武湛,武湛從身上把那個通訊的號碼拿出來給老板看,老板一看突然激動地指着自己,手腳并用,大概是在說那個號碼是他的,一會兒老板就從門口小小的櫃臺裏掏出一部老式手機,金今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那個唯一還在使用的通訊設備。

很快穆椋就帶來了當地的翻譯,是蔣弈痕家酒店裏的一個經理,有了翻譯之後交流就順暢多了,老板說這個手機是三個月前一個來他這裏賭博的人輸給他的,在當地用手機的人不多,老板得了這只手機也沒換號碼,便一直用了下去。

金今隐隐感覺到不太妙,這趟熱帶之行似乎就要這樣終結,沒有逆轉的橋段、也沒有令人振奮的相遇。此時武湛又拿了幾張照片給那老板看,問他有沒有見過那幾人,照片上是武湛和技術顧問一同猜測的可能會逃到熱帶國家的那幾個人,還有一張是廖駿生的照片,那老板皺着眉頭看了半天,最終令人失望地搖了搖頭,他的意思是一個人都不認識。

幾人在棋牌室的尋人舉動也讓很多正在打牌的當地人注意到,有幾個好事者參與進來,圍在老板身邊看那幾張,武湛觀察到有個很黑的當地人,看到某張照片的時候表情變了一下,似乎在回憶着什麽,武湛一把拉住他,讓翻譯問他。

那人表情有點尴尬,只說覺得照片上的某個人眼熟,但不一定見過,武湛看起來又是那種很可怕的人,把小地方的人吓得不太敢說話,金今将武湛往後拉,讓翻譯給自己一句一句翻譯問那人,那人是個無業游民,家裏的爸爸開了家小餐館,自己高興的時候幫幫忙,所以在餐館裏見過好多人,一般有外地的人、不是熟臉的他都會有點印象,但大概是時間長了或者間的人多了,所以他的印象有點模糊不清,說大概是一個多月前,照片上那個人似乎來自己家的餐館吃過飯,因為單獨一個人、又很沉默的原因,所以他稍微有點印象,金今的心跳漸漸加快,他問那人看到的是哪一張照片上的人。

那人撓了撓頭,翻開兩張照片,拿出最底下那張,指着廖駿生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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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今一顆過于沉悶焦灼的心似乎瞬間被激蕩清甜的泉水流過,他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那翻譯反應很快,大概知道自己問對人了,便主動順着問下去,但那人家裏沒裝監控這麽高級的東西,對廖駿生的印象緊緊在于腦中模糊的那一點。

但那就足夠了,對于金今來說是廖駿生真的還活着的希望,而且如果僅僅是一個多月前,就代表廖駿生可能還在這個國家。

這天的調查在下午四五點的時候結束,他們去了那個人家的餐館,又研究了一下這周圍的居民住宅區才回到位于市中心的豪華酒店,金今幾乎一天都沒吃東西,但到了酒店之後依然沒碰酒店準備的食物,他迫不及待地和技術顧問聯系,讓他分析這個城市他能拿到的所有監控。

金今買下了剛剛那片區域中所有裝了監控的商戶的視頻原件,這樣的分析無疑大海撈針,但只要有一絲希望金今都不會放過;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金今都在和技術顧問聯系,直到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金今走過去開門,站起來的瞬間有些暈,大概是太久沒吃東西低血糖了,他在原地站了會兒才把門打開,武湛手裏拿着一份食物站在門口,眉頭緊皺着看着金今:“吃點東西。”

金今側過身子讓武湛進房間,金今房間的茶幾上擺着電腦,視頻那頭是忙碌的技術顧問。金今慢慢走過去坐下,整個人有些蒼白,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但精神狀态非常好,稱得上是亢奮了,他拿了一小塊面包放在嘴裏嚼,邊嚼邊有些激動地看着武湛,等那塊面包被他艱難地咽下去之後他才開口:“他那邊說,能分析出人臉,雖然不清晰,但可能是廖駿生的人出現過好幾次。”

武湛抿着嘴不說話,把電腦拿得離金今遠了些,将食物推到他面前:“把東西都吃掉。”

金今看武湛不搭腔,只能低下頭往嘴裏塞吃的,他其實吃不下,雖然胃裏很空,但因為長久不進食一開始吃就反胃,一塊肉能嚼上五分鐘才咽得下去。

“金今。”等金今吃的差不多了武湛終于開口,他關了電腦上的視頻通話,金今擡起頭看他,一雙眼睛因為瘦了更顯得大,武湛臉上有些凝重:“我陪你來不是因為覺得廖駿生還活着。”

金今愣了下,武湛看金今的模樣于心不忍,但還是繼續說:“是因為你在國內太絕望了,好像随時都能消失一樣,所以我陪你來,想看到你更有活力一點,盡管你擁有的這一份希望很渺茫。”

“不止是我,包括穆椋、唐岳,大概也是類似的想法。”

武湛很少在金今面前這樣說話,不給他希望、甚至直白地将殘酷的現實告訴金今。

金今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目光有些不知所措,武湛依舊站着:“從國內逃到熱帶的那一大群人馬早就坐船偷渡去了歐洲,你爸……甚至也只派了不到五人的特工長期監視他們,這群人不比被你爸弄死的那幾個,實權少、本事也不大,所以根本算不上危險。”

武湛聲音低沉地将事實統統說出來,盡管金今早就知道這些事。

“就算他們來過這個城市,小住了一段時間,但現在留在這裏的可能性極低;而廖駿生,就算那個視頻是假的,但誰都無法保證他一定是活着的;這種手段你不是不知道,金今。”

金今眼底慢慢泛紅,他瞪大眼睛看着武湛,武湛閉了閉眼,繼續說:“人質是對方的籌碼,當對方還有一絲希望的時候他們不會把人質弄死,對方把視頻發過來的時候他們還有希望,那時候你爸還沒有完全獲權,所以當時廖駿生可能真的還沒有死;可是現在。”

金今眼球上布滿紅血絲,是這些天累的,也是剛剛因為情緒而迸出來的:“你不要說了……”

金今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重複着:“不要說了!”後面兩聲幾乎尖叫出聲,整個人有些猙獰,手緊緊地攥着沙發布。

“現在人質對于那群人一點用處都沒有了,他們不會多帶一個人逃命,更不會大發慈悲把人放掉。”

武湛冷靜地把可能性最高的那種情況說了出來,他看着金今眼尾劃過一道眼淚、緊緊咬着唇整個人有些崩潰的模樣,蹲了下來,以一種誘哄安慰的姿态看着金今。

“在棋牌室裏稍微有點印象的那人、監控視頻裏像廖駿生的人……這些全都是猜測,甚至是正确率不超過百分之一的猜測。”

武湛說出來的話很殘酷,他伸出手抓住金今死死扯着沙發布的手,将金今的手握在手裏:“我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找到廖駿生的幾率,也不超過百分之一。”

金今擡着下巴垂着眼,以一種倔強卻又脆弱的方式看着武湛,他說不出話,只盯着武湛。武湛将金今的手握緊:“走出來,好嗎?”

金今不說話,他眨了兩下眼睛,把手從武湛手裏抽出來,聲音沒有嘶吼尖叫卻莫名有些沙啞:“你出去吧。”

金今的語氣充滿漠然,武湛點頭,站起來勻速朝房間外走,金今坐在沙發上不動,等他聽到“咔噠”的關門聲,整個人似乎被無形的拳頭重重打了一拳,突然變得頹喪不已;他狠狠吸了一口氣,又狠狠将氣吐出來,似乎這樣大開大合的呼吸就能阻止他心裏不停翻湧的情緒,那種幾乎要将自己灌滿的、想要大哭的情緒。

他不希望任何人點破,他想要一直沉浸在希望裏,他或許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是他願意一直下去,一直這樣一輩子找下去,他甚至想讓所有人都相信,廖駿生真的還在。

金今伸出手用力擦了下眼睛裏源源不斷溢出來的水,他明明沒有喝多少水,不知為什麽就有這麽多眼淚可以流。

守在金今門口的兩個警衛輪流換班,下半夜的時候金今的房門打開了,他蒼白着臉走出房間,下半夜守衛的警衛沒有多問,只跟在金今身後。走到酒店外的時候金今轉過頭盯着那警衛:“你別跟着我。”

警衛低頭,在對金今行一個簡單的禮,但他似乎聽不到金今的話,從金今在路邊招了一輛出租車,再到金今到達白天去的那個街區,這警衛一直跟着,像個被安插了“貼身跟着金今”程序的機器人一樣。

盡管是個不太發達的國家,但大約是熱帶的原因,下半夜街上居然不是空無一人,還有幾家小店開着門,路上時不時有一兩個行人,喝醉了酒的、剛打牌結束回家的;金今站在街道頭往裏看,他聽每一個細小的聲音、從最左看到最右、最上看到最下……

“唐先生和武先生知道您出來了,他們擔心您,正打算來找您。”那警衛突然上前,拿着手機對金今說,金今煩躁地拿過手機:“喂。”

“你大半夜怎麽跑出去了?這兒治安不行,快回來,我們現在去接你。”唐岳聲音中有些擔憂、急促和責備。

金今深知自己讓幾個朋友這陣子都沒能好好休息,甚至一直在麻煩他們,但他控制不住,他突然想出來走走,他不願意呆在房間裏一個人想,他難受;他只想再看看廖駿生可能走過的街道、可能呆過的地方。

“知道了,你們不用過來,我回去。”金今無力地回答,他把手機還給了警衛,轉過身朝這條街外走。

“¥#%!@)……”不遠處突然響起調子難聽的歌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居然有些回聲,大概是哪個喝醉了酒的人,金今下意識朝那邊撇了一眼便又繼續朝街外走,但走了兩步便停下,他皺着眉,重新轉過去看那個方向。

醉鬼走得歪歪扭扭的,從街道的某個小巷子裏走出來,那巷子邊就是一棟三層樓的樓房,正在白天那棋牌室樓上,二樓的窗戶正對着金今的方向,金今剛剛似乎看到有個個子很高的人站在窗邊,他沒看清臉,卻有種很熟悉的感覺,現在那窗戶裏什麽都沒有了,金今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怎麽了?”警衛問長久站着不動的金今,金今覺得心中被什麽堵着,他搖搖頭,說了聲沒事,卻突然收聲,金今的呼吸變得很輕,或者說小心翼翼,他又擡頭朝那個窗口望去,剛剛還亮着橙黃色燈光的房間,在一秒間就滅了燈,似乎特地為了隐藏什麽;金今覺出自己剛剛感覺到怪異的點,是因為明明已經是下半夜,那二樓卻亮着燈,整條街除了幾間一樓店鋪的燈亮着,只有那個房間是二樓亮燈的。

而就在金今似乎覺察出有人在看他的時候,燈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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