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大雨滂沱之中, 王識文利用大內總管的令牌, 矯诏進了審問張叔的地下刑房。這裏守備森嚴,機關重重,哪怕是王識文也并不能一路暢通無阻。
但越是困難和嚴密, 王識文反而更容易放心,一切如常就是好消息,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出現反常之處。
王識文心理素質極強,但在這一晚也已經快要被撕裂成了兩個。一個在告訴他, 如今的情況都在說明自己還沒有被發現;另外一個則在告訴他,這是僥幸心理,不足以成為任何證據, 如常只是假象。
輪值的玄鐵衛在見到王識文後, 熟稔的打着招呼:“王公公。”
“嗯。”王識文沒有刻意的讨好誰,甚至那種陰陽怪氣的态度比以往更加讨人厭了,他對侍衛頤指氣使下令道, “還不快帶雜家去看看那個犯人?!”
這就是王識文演技最成功的地方了, 他把一個只會溜須拍馬、欺上瞞下的大太監,演的活靈活現,他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與誰結怨。因為當他越是拿鼻孔看人,對方反而越容易害怕, 覺得他這樣的态度是有恃無恐, 這可以幫他促成不少事。
好比眼下。
“您這個時間來見犯人?”看守張中的玄鐵衛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心中的疑問,“是出了什麽事嗎?”
“這是你能問的?”王識文挑眉。
“小人不敢, 只是程序上……”這犯人事關重大,有可能是前朝餘孽,按理來說,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哪怕是太子來了,沒有武帝的旨意也不行。
“雜家是在為陛下秘密行事。”王識文朝着武帝寝宮的方向遙遙一拱手,陰測測的笑道,“你确定你要繼續問一下?雜家倒是不怕教你知道,就是嫌你聽完之後,還得殺了你浪費雜家的時間。”
守衛打了個激靈,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今天的守衛格外的膽小,沒幾句話就被王識文打發了,要是輪到其他玄鐵衛,可不會這麽好說話。
王識文心下咯噔了一聲,這守衛太好說話了,也是個問題,但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走下去。
最終,王識文被帶到了最底下的那一間監獄刑房,地上泥濘不堪,環境十分糟糕,最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那沖天的血腥氣。只短短不到一天的時間,玄鐵衛就已經下了死手,但看得出來并沒有起到什麽效果。王識文的擔心更重了,不是關心張中的死活,而是張中還能不能去救人。
王識文只帶了兩個不會武的小太監進來,接應的人都在外面,他甚至開始懷疑他們能不能從這個刑房出去了。王識文開始想着應對之策,如果張中真的廢了,該怎麽保護長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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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房內,如今只有被綁在木架上、連休息都沒有辦法得到的張中。
他渾身是血,宛如死了一樣。
王識文并沒有着急屏退引路的玄鐵衛,反而指使着對方上前:“你去看看,這人還活着嗎?若是人死了,呵,你們就等着吧!”
“大人放心吧,他命硬着呢。”玄鐵衛倒是很淡定,已經習慣了對方的這般模樣。
玄鐵衛倒也沒做什麽,就是面無表情的開始對着和犯人咒罵前朝末帝,什麽不得好死啊,死後堕入畜生道之類的。
一看就是毫無技術含量的激将法。
但是偏偏張中就是忍不了。
連王識文都忍不了。
前朝末帝對王識文有救命之恩,他們這些至今還忠心前朝末帝的人多少都受恩于前朝末帝,都覺得陛下他只是生不逢時,明明是有大智慧的人,卻受制于世家而沒能施展拳腳,被大啓撿了漏。他們甚至覺得末帝後面的發瘋,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被犧牲的人不是他們,而是與他們隔着千山萬水的普通百姓。
張中果然再一次中氣十足的和玄鐵衛對罵了起來,他雖然眼睛瞎了,但武功底子還在,并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被廢了。
王識文終于放下了心來,呵退了玄鐵衛。
“大人?”玄鐵衛無法理解王識文的做法,滿臉詫異,“您要和這窮兇極惡之徒獨處?”
“沒看到雜家還帶着人嗎?”王識文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兩個小太監,“雜家是帶着密令過來的,你的狗腦子記不住嗎?”
玄鐵衛只能離開,但他們也并沒有走遠,而是去了外面的拐彎處等着,只确定了他們聽不見也看不見。
人一走,王識文就收起了慢悠悠的态度,迫不及待的給張中解綁,準備換人。
王識文知道張中,張中卻不認識王識文,不過他們組織內是有特別的暗號的,那是前朝末帝寫的一首詩,只有他們還會背了。
詩一出口,張中也懂了,王識文便是組織裏在宮中隐藏最深的那個人。
“你不該來救我的。”張中沙啞着嗓子道。他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事實上,他正是因為命不久矣,才會被派來做這件事。
“我也不想救你,”王識文快速的介紹了一下大致的情況,然後滿意的看到了張中臉上與他一模一樣的焦急,只有他們才是真正還在乎長樂王死活的人了,王識文語重心長道,“你我死不足惜,卻不能讓長樂王殿下就這樣出事。”
張中沉重的點了點頭。
王識文和反啓組織并不是完全的一條心,反啓組織想推翻大啓,擁立前朝血脈,卻并不一定非要是末帝的血脈,前朝皇室裏的誰都可以。
王識文卻只認末帝血脈,想要武帝生不如死。他覺得讓武帝單純的死去,并不足以為前朝末帝報仇,他想讓武帝感受到前朝末帝在京城被攻陷之前的最後一段時間裏,感受過的種種絕望,什麽斷子絕孫、衆叛親離,那都是輕的!
直至長樂王被送到了宮中,王識文的手段才終于溫和了些。
因為長樂王曾因目睹皇子差點慘死,而被吓的夜夜驚夢。明明長樂王與前朝末帝在外貌上并沒有多麽相似的地方,但他們害怕時的神情卻像了九成。讓王識文莫名就心軟了下去,而且,本也就快到王識文該進行下一步計劃的時候了,他就暫時收了手,換了一種更加隐蔽的方式,通過在皇子公主之間來回挑事繼續自己的報複。
從那個時候王識文就已經意識到了,若将來有天,當他的報複和長樂王的生命起到沖突時,他會放棄報仇,毫不猶豫。
一如他如今的選擇。
“快點,我們沒有時間了!”
張中本來很配合的動作全部停了下來,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王識文幾乎是瞬間明白了張中的意思,他們四人被困在小小的刑房內,實木門外鴉雀無聲,寂靜的有些過分了。
張中聽到了不一樣的腳步聲,但聽到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刑房的門被轟然打開,守在門外的是數把連弩,以及站在侍衛後面的武帝和太子。
“沒想到……真的是你。”武帝看着王識文,輕輕嘆了一句。這個自他登基以來就一直盡心輔佐在他左右的內侍。武帝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身邊的人,卻從沒有懷疑過王識文,因為如果王識文真的對他懷有歹意,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沒有道理他還能這麽安全的活到現在。
但偏偏就是王識文,誰也不知道王識文為什麽非要搞這麽多麻煩事,也不願意一刀結果了武帝。
“因為只一刀殺死,就太便宜了。”聞道成站在武帝身邊,他頗有一點“只有神經病能夠理解神經病”的意思,在武帝和他信誓旦旦不可能是王識文的時候,聞道成卻基本已經可以鎖定王識文了。
父子倆約定的設套,只是為了讓武帝死心。
“殺死朕所有孩子的,是你?”
“是我。”王識文見大勢已去,也就懶得再僞裝了,他裝了一輩子,早就累了,眼中是對武帝徹骨的仇恨。
“挑撥皇子公主反目成仇的,也是你?”
“是我。”
武帝其實還是覺得很不真實,他沒想到他苦苦追查了那麽多年的真兇,竟然這麽容易付出了水面,只為了一個長樂王?說句挺奇怪的話,武帝寧可對方一直潛下去,別這麽容易就因為一個弱點而上鈎,否則他會覺得他這麽多年就是一場笑話。
但是,王識文還是出現了。
“這不是關心則亂。”王識文不是不知道這有可能只是個圈套,只是,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可能,這個險他都不想冒,他賭不起長樂王的死。武帝不一定會如何,但太子卻明顯是個狂犬病,他是最不可控的變數。“哪怕您是在釣魚,太子殿下也有可能會假戲真做、斬草除根。”
聞道成得說句公道話,如果沒有顧喬,他确實會這麽做。
“事已至此,成王敗寇,是我技不如人。”王識文的弱點實在是太明顯了,哪怕到了這一步,他都只是在慶幸着這真的只是一個針對他的圈套,太子和武帝都在這裏,長樂王并不會死。
說時遲那時快,張中突然出手,一掌……
拍在了王識文的後背之上,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胸口,當場心脈盡斷。
這讓其他瞬間保護在了武帝身邊的人俱是一怔,都這樣了,還不殺武帝?不來個死前一搏?王他們到底在想什麽?
自然還是不想長樂王因為他們被連累。
在王識文的彌留之際,武帝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這個代表了他輕信身邊之人的惡果,比起氣對方,他更氣自己的識人不明。
武帝緩緩蹲下身,在王識文的耳邊笑道:“你真以為這樣就算完了嗎?”
“你,你不能殺他。”王識文本已經坦然赴死,在武帝這話之後才意識到,武帝也有可能會為了報複做出什麽過繼的事情。“太後是不會允許的!”
王識文為了長樂王自然也準備了後手,若他所有的打算都失敗了,那麽中了毒的太後就會被救活,成為長樂王最後的保障。
武帝的笑容更加加深了:“我為什麽要殺死長樂王?我知道想在你死前問你一個問題,東海王妃的身體弱成那樣,你怎麽就那麽相信,她能生出孩子?”
根本沒有什麽前朝血脈,随着東海王妃的死,前朝末帝已經做到了斷子絕孫。
“不,”王識文受到的沖擊是沒有辦法形容的,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形容瘋癫,他一輩子的執着與在意,“不,你在騙我。”
武帝嗤笑:“你覺得以太祖的心狠程度,若不是東海王妃沒有辦法孕育後嗣,他又怎麽可能放過她?”
王識文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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