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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7-07-12 21:00:03 字數:4721
不是聰明,是—她知道。
她就是知道。
花廳上的衆人沒人說話,在父親的苦苦哀求下,祖母會看在大房子嗣單薄以及李娟娥有孕的分上,同意把她擡作姨娘。
母親對姨娘一向寬厚,加上和李娟娥是親族關系,常常讓她到一進的廂房中吃正妻才能吃的菜。
約莫過了三個多月,一日黃昏時分,李娟娥突然腹痛如絞,請了大夫開了藥,還是沒保住,父親震怒,開堂大審,李娟娥起初裝得唯唯諾諾,後來在父親一再保證下,才說在母親房中吃了東西,語末又補了一句“可是我相信太太不會害我”,父親覺得她真傻,怎麽這樣善良,李娟娥後來被父親“說服”,終于相信是母親要害她,哭訴着要公道。
母親百口莫辯,從此這個善良的主母成了狠毒婦人,被送到鄉下反省了一年。
由于李娟娥受了委屈,父親對她更加呵護,百般寵愛,等她生下勝陶,父親力排衆議讓她成為貴妾。
來年,春暖花開,陸家的桃花開得很美,李娟娥請侄女李媚兒來賞花,李媚兒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法,竟然讓勝順闖入她的房間,于是李家吵着要交代,勝順一直說是福伯傳話,告訴他大伯父在客房等他,讓他直接進門就好,所以他才會在日落時分直接進入客院廂房,但福伯卻說他從沒講過這樣的話。
勝順的妻子再不願意,也只能喝了李媚兒的茶,讓她成為姨娘……
這些陸盛杏都知道,因為都發生過。
她是陸盛杏,但又不是原本那個陸盛杏,她活過,死過,再世為人。
由于吃過了苦頭,所以今生她學乖了。
前生,她在福泰郡主府上百般讨好,卻是什麽用都沒有,被笑話了三年,所以今生她什麽都沒做,好笑的是因為這樣懂事,她被休的那日還得到一大筆銀子,蘇榭甚至讓人傳話,以後若有需要,且不違反大黎朝律法,可以找他幫忙。
她不知道該有什麽樣的情緒,未曾謀面的夫君第一次對她表示出善意,居然是在休妻的時候。
而後跟記憶中一樣,她回到府裏才一個月,李娟娥便上門投靠,隔不到半年,李娟娥便號稱有孕,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可以誣賴她娘給人下藥,讓她娘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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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她娘被送往鄉下住了一年,因為不習慣又心裏委屈,沒多久就病倒了,從此留下了病根,就算回到了京城也養不好。
那日她跟母親原本在說話,後來母親睡着了,她坐在床邊想事情,卻沒想到頭上珠釵的珍珠突然落下,滾進床底下,母親的房間一向幹淨,加之她從小頑皮,便自己爬進去撿,就在這時候李娟娥進來了,大概實在太得意,又沒想過床底下有人,于是自己講了起來。
“姊姊,你命真好,明明咱倆是同一個祖父,怎麽你的父親就這麽本事,把財産翻了幾番,而我的父親就這樣沒出息,一日三頓都困難,同樣姓李,你能嫁入大戶人家當正妻,我卻只能當妾。
“不過現在都不要緊了,你快死了,而正妻之位會是我的,大老爺這麽喜歡我,我又生了兒子,老爺肯定會把我扶為正妻,命好不如自己争氣,我就挺争氣的是不是?用一個沒存在過的孩子逼得你到鄉下莊子反省,再買通仆婦下藥讓你體虛,等我成為填房正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你女兒嫁出去。”
李娟娥輕笑一聲,掩不住的得意。
“姊姊啊,我還真服了你,這種被休的女兒也留在家裏養,聽說趕車的老于始終讨不到老婆,我就把盛杏許給他當妻子,你說好不好?省得她意見這麽多,簡直麻煩,我啊,看到麻煩不去除就全身難過,哎,大老爺午睡快醒了,他是不把你放在眼裏,但對我可寶貝得要命,我得去陪着,不然他醒來看不到我會不高興,我就不陪姊姊了,姊姊啊,你就好心點,快點死吧,別讓我等太久啊。”
等李娟娥離開後,陸盛杏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氣得全身發顫,久久不能言語。
她是被休了,但也知道是門戶問題,她倒真沒想過人心可以這樣險惡,母親明明對李娟娥很好,滑胎之事也只以為是不湊巧,母親就是運氣不好,沒想過是李娟娥有心陷害,更荒謬的是,老天好像在幫李娟娥一樣。
她急着去遂心院要向祖母告狀,祖母院中的嬷嬷卻說祖母下午受了點風寒,現在頭正疼,要她先別打擾,隔日便聽說祖母發起高熱,接下來持續了幾天都不見好轉,父親說趁着天晴要全家去玉佛山給祖母祈福,她上了馬車,馬車裏原本還有陸盛菊,後來趙氏人不舒服,陸盛菊便去母親坐的馬車上給松松肩膀,偌大的馬車裏就剩下她一人,馬車一路往前,一路往前,一路往前……沒再停下來。
駕車的是老于,他說自己迷路了,于是他們在外面待了一天一夜,直到陸家的人來找。
祖母知道後抱着她哭泣,祖母相信她,但沒有用,女人實在太艱難了,事實上她就是跟老于孤男寡女的在外面過了一夜,這跟小私奔也差不多,為了陸家名聲,她只能嫁給老于,若留這樣一個姑娘在家,弟弟妹妹都不用說親了。
陸盛杏同意嫁,條件是不能讓卧床的母親知道,但是不用想也知道,還是有人把話傳了過去,母親激怒交加,臨嫁前讓她逃,她還擔心着弟弟妹妹的婚事,母親卻是一陣苦笑。
“不用擔心,你走了,他們自然會安排,此後人人都知道陸盛杏自盡,耽誤弟妹這種話也只能騙騙你這個傻丫頭。”
陸盛杏聽了母親的話,真的逃了。
她逃到一個小村落,說自己是被趕出婆家的克夫寡婦,在小村莊過起深居簡出的日子。
一年多後,在裏正的媒合下,收養了一個農家養不起的兒子,兩歲多的小孩子很可愛,她也盡心盡力撫養,讓他學習讀書寫字,等他十六歲說親,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過上含饴弄孫的好日子,卻沒想到那孩子狼心狗肺,把她的銀子首飾什麽的搜刮一空後跑了,媳婦一見丈夫不在,收拾了東西就回娘家,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裏。
當下她整個人都傻住了,她從小養大的孩子啊,居然這樣對她?!
她也沒別的生活本事,剛開始還能勉強靠着繡活支撐,後來染上風寒,咳得什麽也做不了,藥也買不起,都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為什麽。
陸勝崎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貧病交迫的狀态,躺在床上數日,米粒未進,屋頂破了也沒修,雪花從破口處一直落下,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樣,她卻連起身添柴的力氣都沒有,始終在想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陸勝崎說,爹後來發現李娟娥幹的好事,直接把她扔往鄉下莊子幹活,這十幾年來花了好多銀子一直在找她這個女兒。
陸勝崎見從小矜貴的姊姊變得如此落魄肮髒,內心難過,但想起找到人總算是喜事,于是打起精神,“姊姊,我們回家吧。”
陸盛杏虛弱的點點頭。
“我已經成親了,現在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你要是看到他們肯定會喜歡,爹的頭發都白了,見到人可不要不認得,他這幾年老叨念着你,還說萬一哪日自己先走,讓我也得繼續找。”
聽弟弟絮絮叨叨的,她想到他小時候若是挨了淩先生戒尺,肯定會跑來跟她哭訴,說淩先生是夜叉雲雲。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想笑,卻完全沒有力氣。
陸盛杏覺得自己的命運真的很荒謬,她明明是陸家的大小姐,福泰郡主的嫡長媳,現在卻淪落到躺在小破屋中奄奄一息。
她頓覺累得不行,耳邊聽着弟弟的叨念,慢慢閉上了眼睛……
卻沒想到一醒來,她回到了出嫁前一天,她在美人榻上小寐,四歲的小勝崎下了學堂回到家,便沖來她的院子,一看到她就抱怨道—
“姊姊,姊姊,你聽我說,淩先生真是太不講理了,今天才剛剛上完《詩經》中的幾篇,居然讓我背出來才能走,我背得慢了,還挨了兩下。”
看着陸勝崎氣得鼓鼓的小臉,陸盛杏一度以為前生只是場夢,是她要出嫁太不安了,才會作那麽稀奇古怪的夢。
她笑着安慰弟弟幾句,但總覺得心神不寧,後來她帶着弟弟到了母親的春和院,見到母親的瞬間,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真的是娘!那個寵她愛她的娘!她情緒激動,心裏痛到不行。
她這樣的反應可把母親吓了一跳,母親把她摟在懷裏安慰了一番,說福泰郡主年年都布施濟粥,肯定是好心婆婆,讓她別擔心。
隔日拜別父母,那過程更是似曾相識,好像經歷過一樣,陸盛杏心不在焉的上了花轎,聽着吹吹打打的喜樂聲,內心卻更加明白,拿蘋果,過盆,踩瓦,拜天地,那些都是真的,所以她想母親時心很痛,摸到手腕時卻覺得皮膚冰涼,她連花轎在中途會被耽擱一會兒都知道。
怎麽會這樣?
陸盛杏突然想起年幼時跟祖母去玉佛山拜拜,她早就忘了當時抽中的簽號,只記得自己從那放滿簽詩的簽格中抽出一張,拿去解簽時,卻難倒那位老和尚了,他說沒見過這簽,後來他讓她等等,約莫一盞茶時分,一個更老的和尚拿着那張粉紅色的簽詩出來,她這才看到自己抽了一張兇吉簽。
她只看過兇簽、吉簽,什麽是兇吉簽?
老和尚摸摸她的頭,一臉慈愛的解釋這叫作雙命簽,代表否極泰來,是好簽,但得忘盡前塵,才能大吉好命。
陸盛杏頓時豁然開朗,所以她是真的重生了,結束了貧病交迫的前生,迎接大喜之日重來的今世。
上輩子,她自覺是千金小姐,又承襲了母親的美貌,總聽着祖母說“蘇科士看到你肯定心就軟了”,于是她各種汲汲營營,就是想讓蘇榭喜歡她,結果三年努力只換來他的不屑。
所以這一次她不這麽做了,她心中明白,福泰郡主看不起她,蘇榭也看不起她,不是名門貴女,她的容姿性情一點意義也沒有,她便安安靜靜當她的蘇夫人,新婚之夜也不用等了,反正他進門倒床就面朝牆壁睡,等人這麽累,不如自己先休息。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到頭,幸好蘇家三代科考,藏書十分豐富,于是她開始讓舜英去書庫取書,慢慢的倒也有了點興趣,有本書中甚至還夾了一張京城的地圖,她才知道原來京城這樣大,其中她最愛看的便是《商經》,一百多本她都看完了,有幾本甚至多次複讀。
她知道自己會被休,她打算回陸家後把嫁妝換成現銀,開始做生意。
陸家是很不錯,但那些田産不會分給她,從前生的教訓她知道,如果就那些固定銀子,實在太不保險了,要是哪日遇到個沒良心的,心血就付之一炬,若當初她把銀子拿去買鋪子,每個月收租金,後來也不會因為錢財被養子拿走而貧病交迫。
她至今都記得,前世十二月的天,她躺在破屋裏,飄進來的雪花落在臉上,冰涼徹骨……
既然上天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便要活得精彩,她要像《商經》裏描述的那幾個成功的女商人一樣,當然更重要的是,她要保護家人。
她無力阻止李娟娥住進來,因為當時李娟娥模樣凄慘,這種情況若不收留,反而顯得母親狠心無良,但她可以阻止李娟娥成為妾室,只要她搬出去,正妻陷害妾室一事便不會發生,母親不會被打發到鄉下莊子,不會生病,也不會在聽到她要被嫁給老于時急火攻心,沒多久就去了。
她會趨吉避兇,但不打算報仇,重生在大喜前一日,她的憤怒與怨恨在福泰郡主府裏已經磨平了,那三年她想了很多,慢慢地從驚慌、憤怒沉澱下來,剛開始她必須一直說服自己,陸盛杏,你好不容易有第二次機會,要好好活着,不要浪費,上天如此垂憐,就不應該用來哭,要多笑。
後來慢慢的,她發現自己真的可以笑出來,而且是很真心的笑,一點也不勉強,她記得那些人那些事,但不再把他們當成最重要的,因為老和尚跟她說過“得忘盡前塵,才能大吉好命”,既然自己如他所說的重生了,那麽就如他所說忘記前塵,開始預知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