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潮濕和鎖鏈

潮濕。

水聲響在陸見森耳邊,一陣一陣的,叮叮,咚咚。

他看着自己的手泛起紅色,手指上的皮膚皺起來。

熱氣蒸騰上來,在他的發尖結出小水珠,房間裏熱得甚至有些發悶了,他暈乎乎地捧起水來,抹了抹臉。

喉嚨幹燥得要冒火,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

手順着曲起的腿一路撫到了腳尖,他的視線低下去,看着水裏自己的身體。

白嫩的胸,微鼓的腹部,看不見的**,最後停在了腳腕上。

他耳邊又響起了那聲音,和水滴聲很像。

叮叮,咚咚。

他閉上了眼,看見了一條鐵鏈子,晃晃悠悠的,伴着笑聲。

“高一點,還要高一點!”

“團團,你要抓牢啊!”

“知道啦——哥——高——一——點——”

坐在秋千上的男孩兒大笑着,擺着兩條胖嘟嘟的小白腿,一路晃到最高處。

而在幫他推的男孩子還是不放心,手托在下面,不再往高處推了。

“哥,要推,要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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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團,太危險了。”

“哇啊——”秋千上的小胖團子顯然有些不太講道理,不由分說地就哭出聲來。

“團團,不哭,不哭,抓緊,團團!”

小胖團子哭的時候習慣性去擦眼淚,從揚起的秋千上跌了下來,小臉兒都吓白了,還好下面人接得及時,整個人被壓倒了下面去。

他坐在對方身上,呆愣愣地說不出話來,光是知道身下人摔得不輕,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沒擡起頭來。

“哥,哥,救命,救命,哥!”

“沒事,團團,我沒事,”趴在地上的人擡起臉來,手上擦了一道大口子,髒兮兮的沙土黏在上面,“就是有一點疼。”

“呼呼。”男孩兒撅着嘴,吹着上面的沙子,笨手笨腳的,又不小心摁到傷口上去,疼得對方倒吸一口涼氣,“怎麽辦啊,哥,怎麽辦啊?”

“以後不要飛那麽高了,團團,我會接不住你的。”

陸見森覺得自己站得遠遠的,安靜地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裏,看着兩個孩子。

那是小時候的他和小時候的向海嗎,為什麽小向海說話的語氣,那麽像個大人呢?

他看見挂着秋千的鏈子上布滿了鐵鏽,蕩來蕩去時,發出難聽的吱嘎聲來。

潮濕,潮濕的是眼淚,是他手臂上汩汩湧出的血。

叮叮,咚咚。

他聞到落雨時的泥土氣息,雨淋了他滿頭滿臉。

“哈啾!”走在路邊的男孩打了個噴嚏,力道大得人都差點沒站穩。

撐着自行車的男生迅速把外套脫了下來,不由分說地罩在了對方身上:“穿上,團團。”

“那哥也要凍着的,反正都濕了,穿不穿都一樣。”

“那,”男生想了想,幹脆把自行車扔在了一邊,“靠緊一點,會暖和一點。”

個子矮的那個被收進個子高的那個懷裏去,兩個人走在林間的大雨裏,四處是茂密的樹林,小路上荒無人煙,雨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對不起,哥,我沒看天氣預報。”

“沒事,過兩天再來吧,天氣晴的時候。”

“嗯,下次還是不騎自行車了。”

“好,都聽你的。”

矮個子男生擡頭看了看對方,雨幕中臉都看不清,一開口就全是往嘴裏鑽的水滴。

“哥,你不後悔陪我來啊,萬一凍死在山裏了呢?”

“那也是和你一塊兒,”男生替他抹了把臉,笑道,“我覺得沒什麽不好的。”

陸見森看着腳邊那輛自行車,車鏈條斷了,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兒,而兩個人越走越遠,直到遠處有兩盞車燈亮起,才消失不見。

他既不知道對方是去做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從什麽時候自行車壞了,開始走路。

他只知道雨下得好大,他的衣服濕了個透,身子都挪不動。

潮濕,潮濕的是他們身上的雨,落個不停。

叮叮,咚咚。

什麽東西在滴水,讓人聽着有些煩躁。

日光從頭頂的小窗**來,他低下頭,看見自己腳踝上有一條鎖鏈。

他覺得很累,站也站不起來,手扶到旁邊的牆面上,一扭頭,卻看見上面寫滿了字。

“陸見森,陰陽人。”

“雙性人,陸見森。”

“陸見森……”

“陸見森……”

“陸見森……”

後面全跟着一些污言穢語,陸見森扭過頭去,可另一面牆上也盡是小字,他才意識到,自己被關在了廁所隔間裏。

他推着隔間門,試圖想要出去,可門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分毫不動。

他聽見有腳步聲走進來,不止一個人,朝着他的方向走過來,他想逃,可腳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鎖鏈,把他死死釘在了原地。

“嘩啦——”

陸見森帶着一身水,猛得站了起來,有一雙手伸過來,想要抓住他,他開始驚恐地反擊着,可眼前一片漆黑,讓他看不清對方是誰。

直到那一聲熟悉的呼喚入耳。

——“團團!”

陸見森止了動作,手腕被人掐住,他背靠着冰涼的瓷磚壁,眼前逐漸清明起來。

是向海,他穿着睡衣,頭發還有點亂。

“是我,團團,是我。”

陸見森大口喘着氣,向海這才開始慢慢放松了他的手,張着手護着,看着人一點點慢慢坐會到浴缸裏去。

“怎麽了?剛才我聽你在浴室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還以為你睡着了。”

水龍頭被擰緊了,那叮咚的聲音也止了,陸見森沒在溫暖的水裏,卻覺得身體變成了冰塊,怎麽暖都暖不化。

“團團,說說話,好不好,做噩夢了嗎?還是不舒服?不舒服我們去一趟醫院,好嗎?”

坐在浴池裏的人不許他碰,還搖了搖頭。

向海就蹲在那兒,耐心等着,兩人之間的空氣很安靜,直到陸見森緩緩擡起頭來。

“做噩夢了。”

“嗯,夢到什麽了?”

“夢到,鎖鏈,和水。”陸見森舔了舔自己發幹的嘴唇,眸子垂下去,沒注意到向海臉色的變化,“可能是想到了學長的事,咳,那個人,再喜歡學長,也不該拿結婚這種事開玩笑,鎖着學長吧。”

向海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頓了一會,伸過手來:“先……先起來吧,團團,待久了不舒服。”

陸見森總算把手搭在了他手上:“嗯。”

他累得慌,也就由着向海把他抱到了床上,換上了睡衣。

他占着半邊床,蜷成一小團,背對着對方。

“很晚了,明天還要上學,先睡覺吧,”他輕聲念着,聲音有些啞,“晚安,哥。”

燈先滅,人聲才起:“……晚安,團團。”

陸見森在黑暗中睜着眼,那種恐懼的感覺如同怪物一般啃噬着他的神經末梢,讓他本能地畏怕起來,一閉上眼,就全是那些糟糕的場面。

如影随形,掐住他的脖子,剝奪了他的呼吸。

“團團。”身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睡不着嗎?”

他沒回答,就睜着眼,裝睡。

“我聽得出來你有沒有睡着的。”向海的溫度近了,暖和得厲害,“你不想回話也沒事,但有些事,我想告訴你。”

陸見森繼續裝啞巴,向海就接着說道:“你會夢到鎖鏈,大概和我有關系,叔叔和你說,我們同居過一段時間,但實際上那個同居,沒經過你同意,是我自作主張把你……把你關了起來。”

“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情緒失控的理由,也不該拿你出氣……後來你跑出去過一次,我以為你又要逃走,結果那時候你就懷疑自己懷孕了,跑出去買了驗孕棒……我不知道那一個多月你是怎麽承受過來的,就好像我不知道你那三年是怎麽過過來的,你不和我說,我就不問,現在問了,也沒有用了。”

“我……我想象不出來,失憶是種什麽感覺,但總覺得你變了好多,變得比以前開朗了。”

“但其實并不是那樣的,對嗎?”

向海從後面抱住了陸見森,圈住了他顫抖的肩膀,把他環繞在自己懷裏。

陸見森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從哪一個時刻起開始哭的,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抑制不住哽咽的聲音了,啜泣聲一聲高過一聲,眼淚冒得眼睛生疼。

“我好害怕,什麽人都不認識,什麽事都是不熟悉的,我好害怕……”

“我總是會想起一些,一些片段,但我總是站在旁觀的視角上,好像那些事情都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可畫面裏的人又真的是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又怕你們擔心我,就只能說我沒事,可是我有事,我真的好害怕啊……”

“對不起,對不起,我發現得太晚了,我總是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團團。”

陸見森睜着眼,眼前的景物模糊了起來,他又想起了那個陰冷的,滴着水的廁所。

向海說得沒錯,他不僅是來得太晚了,他甚至根本沒有出現在那個場景裏。

那分明是他一個人,蹲在學校的廁所裏,抱着他畸形的身體,麻木地蹲在馬桶旁邊,聽着外面嬉笑的吵鬧聲。

他明白那些東西代表着什麽。

鎖鏈是他立下了誓言,卻不在他身邊。

潮濕是那多出來的畸形器官,瘋狂地想要被他占有。

“哥,”陸見森啞着嗓子,問出了聲,“你能,碰碰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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