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小孩子

姚承安把碗沖好,再一個個放進洗碗機裏,弄完了以後就蹲在旁邊看着洗碗機工作,吵鬧的機器運作聲好讓他聽不見外面人說話。

還是蠻紮眼的,陸見森對着向海時,有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撒嬌,像只攤開肚皮任人撫摸的小貓咪似的。

他曾經也有只這樣的大狗狗,整天圍着他轉,現在那只大狗露出了獠牙來,他吓得只得夾着尾巴逃跑了。

“怎麽會呢,陳與光怎麽可能是Hikari呢……”

要是那天晚上沒和陸見森提起來,他都快要不記得那個說着一口蹩腳英語的小男孩了。

他們差三歲,上小學那年Hikari和他媽媽一塊兒搬過來的,他去中國的時候是十一歲,滿打滿算,也算是度過了五個一塊兒相處的年頭。

他怎麽會忘了他呢?

他長什麽樣?眼睛是大是小?個子高還是個子矮?

姚承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管怎麽想,那個男孩的樣子總是模模糊糊的,反倒是陳與光的樣子越來越清晰。

他怎麽會這麽多年了,還來找他呢?

他還記得那時候Hikari沒上學校,白天不知道在哪兒,但他放學的時候,總是會等在門口,像是接他放學一樣。

他在學校裏人緣好,大家看他把Hikari當弟弟照顧,也就不再起哄捉弄他了。

但那天他看見Hikari胳膊上的淤青,小孩還拿長袖遮着,殊不知這種天氣裏穿長袖才是奇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誰又欺負你了,我帶你去找他!”

那會兒Hikari的英語已經開始好起來了,平常的對話都沒什麽問題,可他沒回答,假裝自己沒聽明白。

他個子高,把Hikari堵在拐角處:“Hikari,你和我說,誰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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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kari沒說,就是看着家的方向,他朝他的方向看過去,他們家門口停了輛不眼熟的車,是那種貴的商務車,顯然不是這個小街區的人會開的類型。

小姚承安皺了皺眉,腦中過了一堆FBI,CIA刑偵大戲,甚至推測出了對方母親可能是什麽日本來的女忍者,剛想開口,卻看見一個男人從房間裏面走了出來。

“……那個是,你爸爸嗎?”

Hikari總算是點了點頭,眼睛裏含着眼淚,嘴巴卻鼓鼓的,不讓自己掉出眼淚來。

“可是,可是他不是你爸爸嗎?”

他從前也問過Hikari關于他父親的事,Hikari說過,媽媽告訴他,父親只是在國外工作很忙,偶爾才能回來看他們幾次,而且總是給他帶各種沒見過的禮物。

他也知道Hikari有那種自己父母絕對不會答應給他買的超級大的變形金剛,但被他收在櫃子裏,就連他也只能碰碰。

那樣的爸爸,也會打人嗎?

“他為什麽要打你啊?”

“他和媽媽吵架了,我聽不懂。”Hikari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着,“媽媽哭了,我打了他,他就打了我。”

小姚承安拿自己的袖子給他擦眼淚,可玩了一天的衣服髒兮兮的,在Hikari臉上就是一道黑印子。

Hikari的媽媽總是把他打扮得幹幹淨淨的,看着像個貴公子似的,不像他總是套一件簡單的短袖,Hikari總是穿着小襯衫,被熨燙得沒一絲褶皺,紐扣都會規規矩矩地扣好。

他看着Hikari花貓一樣的臉,忍不住笑出來。

“你笑什麽?”

“啊,對不起,”小姚承安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捂着嘴巴抱歉道,“不小心把你的臉弄髒了,你看起來像小花貓一樣。”

Hikari摸了摸自己的臉,朝他也笑了笑:“你臉上更髒。”

“啊!我打你啊!”

小姚承安作勢要把手往Hikari臉上摁去,結果那個一臉嚴肅的男人朝他們的方向走來了。

“Hikari,你爸爸。”

Hikari沒理會,背朝着男人,光盯着他看。

男人嘆了口氣,張開雙手,把Hikari抱進懷裏去,用英文說着:“對不起,Hikari,爸爸不該朝你和媽媽發脾氣。”

Hikari這才難過地抹着眼淚,小聲地哭了出來,男人把他轉了過去,掏出一塊手帕,替他把臉上擦幹淨:“和小夥伴玩好,待會回來吃飯。”

小姚承安開心于Hikari的爸爸還是個好人,牽着他的手直跳,又看見男人盯着他看,他看了眼自己的小髒手。

“我先去你們家洗個手!”

自己家還有點距離,他出出入入Hikari家也算是常态了,進門的時候,Hikari的媽媽似乎心情有些低落,小姚承安就站在凳子上安慰了她一會,才去廚房裏洗手。

結果站在凳子上的時候,他聽見了外面的談話。

說話人用的是中文。

“小孩的手續都辦好了?”

“對,今晚和陳總您一班飛機,高橋女士已經簽好協議了,她會回到日本去。”

“行,看好那個女人,不要讓她出岔子。”

“好的,陳總。”

小姚承安的中文沒好到當地人的程度,但聽懂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探頭探腦地在窗口,Hikari父親旁邊的人看見了他,示意了男人。

Hikari的父親皺了皺眉:“美國小孩兒,聽不懂中文的。”

随後他又朝小姚承安笑了笑,小姚承安迅速回了個大大的笑容,揮揮手,就跑走了。

“Hikari!Hikari!”小姚承安找到了在滑梯上的Hikari,抓住了他的手,“你爸爸,你爸爸要把你帶走了!”

“什麽?”Hikari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要帶我和媽媽走了嗎?”

但他随即又低下了頭去:“但我不想離開這裏。”

“不是,你媽媽要回日本去了!你和你爸爸回中國!”

“什麽?你,你別亂說……”

“是真的!”小姚承安把拳頭舉在太陽穴旁邊,“我以我外婆是個中國語文老師發誓,我聽得懂!”

“我不要走,我不要離開媽媽,我,我要找他去說。”

Hikari朝家的方向跑去,可到了一半,卻看見母親坐在門口的躺椅上哭,看見他過來的時候,搖了搖頭。

他突然止了腳步,愣愣地看着母親的方向。

“Hikari,你不要跑,你跑回去了,還不是要被抓走。”

“那,那怎麽辦?”

“我們逃走吧,”小姚承安牽着他的手,“反正你爸爸坐今晚的飛機就走了,去湖邊的小屋躲一個晚上吧。”

單純也好沖動也罷,兩個小孩說幹就幹,小姚承安去家裏拿了衣服和吃的,又帶了個手電筒,背着滿滿一書包就出來了,兩個人像春游一樣,一路朝湖邊的小屋跑去,路上還時不時停下來偷個水果,追一下林間穿梭的小鳥。

“Hikari,你穿襯衫不熱嗎?”

Hikari已經被悶得全身是汗了,臉都紅撲撲地冒着熱氣,還咬牙堅持着。

小姚承安從包裏扯出件衣服來:“你穿這個吧,涼快一點。”

Hikari二話不說地換了衣服,襯衫還被他們別有用心地丢開。

穿着姚承安的小短袖,臉上又因為剛才在林子裏鑽來鑽去,全是髒兮兮的汗水,頭發也胡亂翹起來。

小姚承安歪着頭,又揉了揉Hikari的頭:“你看,這樣才像小孩子嘛!”

他們成功抵達了湖邊的小屋,但那天晚上的事鬧得很大,丢了兩個孩子,整個街區的居民都在找他倆,尤其是在路上撿到了Hikari的襯衫,他母親直接暈倒進了醫院。

好在結果皆大歡喜,Hikari的父親為了不鬧大,和他們切斷了聯系,回了中國,Hikari的母親也開始用剩餘的錢做些小生意,賣點日式手工小糕點。

至于他,被禁足了整整一個月,只能靠Hikari來他家找他玩。

“下個學期,我要開始上學了。”暑假的後半段,Hikari有一天突然很開心地來找他,“和你一個學校,入學測試考得不錯,可能比你低一個年級。”

“哇,Hikari你太厲害了吧!”

“嘿嘿,”Hikari撓着腦袋,他不再穿着那種刻板的制服,而是和普通小孩那樣,怎麽舒服怎麽穿,“以後,我們在學校裏也可以一塊兒玩了。”

“好耶!啊,好想出去玩啊,在家裏好無聊。”

“嗯,說到這個……”Hikari從書包裏掏出了他的變形金剛玩具,“這個,你之前很喜歡的,送給你。”

小姚承安張了張嘴,這禮物有些太過于貴重了,再說他都快上中學了,怎麽能喜歡這種小孩子玩的東西。

于是他拒絕了Hikari的禮物,反而給了他一本書。

“新學期加油啊!”

可惜他們并沒有什麽一起讀書的新學期,開學前他就和外婆一起去了中國,從此一別過,等他再回美國時,Hikari住的房子已經被另一戶人家占據了。

姚承安盯着窗戶上倒影的自己出神,大家都說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和小時候幾乎沒什麽變化。

可他在陳與光身上,卻沒看到半點當年的影子,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往事回憶起來,又是如此的清晰。

他嘆了口氣,卻猛然發覺外頭的影子不太對勁,等他想湊過去查看的時候,窗戶卻打開了。

“這本書給你,等你學會了普通話,萬一你爸爸再來找你,就能聽懂他在說什麽,能保護你媽媽了。”陳與光手裏捏着一本幾乎煩爛了的書本,封面被透明膠封好,做了層保護膜,“可惜,我爸沒來,我也不想為了他學中文,倒是你走了,才讓我想好好學中文,哪天找你的時候,能派得上用場。”

陳與光的手伸進來,牽住了想要逃跑的姚承安的手腕:“跑什麽,你看,這不是被我找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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