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夠了
姚承安把冷藏庫裏的冰塊倒出來,放進袋子裏,再走到客廳裏,摁在陳與光頭上。
整個過程中,陳與光的眼睛沒離開過他,一錯不錯地,要把他身上都盯出窟窿來。
剛才陸見森被向海抱到了樓上去,上樓前還在和他拍着胸脯說,要有什麽事就喊他。
其實陸見森被向海慣得有點太粘人了,從前他沒感覺出來,因為他們不熟,現在熟了,發現陸見森就像個小牛皮糖一樣,一旦認準了人,就粘着不放了。
甜也甜,粘牙也粘牙,他是受不起的,讓向海自己消化去吧。
陳與光把冰袋捂在自己腦袋上,好半天,正準備開口,他卻先一步打斷了對方:“你給我好好說話。”
人果然噎了一下,嘴巴動了動,最後憋出來句:“你行李寄我們家來了。”
“我們”兩個字加了重音,像是在提醒他在這兒是客人一樣,姚承安聽着那久違的少年音,摸了摸耳朵:“果然啊,肯定是我爸寄的,缺心眼。”
陳與光咬了咬嘴唇,臉上透着不服氣:“你寧願和他們住一塊,還要給他們打掃衛生,也不要和我住啊?”
住倒是真的和陳與光住方便,對方在生活上從來不麻煩他,之前向海剛離開的那段時間,他住向海那屋,廚房客廳都打掃得幹幹淨淨,有幾次敞着門,他瞟過兩眼,也和他狗窩一樣的卧室完全不一樣。
這也是他想和他住一室一廳的契機,房租減了三分之一不說,哪怕陳與光不給他收拾,他也有個人督促自己保持整潔。
他腦中又出現小時候那個總是穿得一板一眼的小男孩來,總是一臉嚴肅地和他說話,舉手投足都帶着優雅。
不像他,總是這兒那兒地鑽,姚承安看着陳與光髒兮兮的衣服和臉,想着,現在輪到對方鑽來鑽去了。
“你說話啊,我對你哪兒不好了?”
陳與光的聲音也帶着一種很幹淨的感覺,向海的太陰郁,陸見森帶着股小孩子氣,而陳與光的聲音總是讓他想起湖。
像雨滴打進湖裏,清澈,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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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話啊。”
“Hikari,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我為什麽不和你住,你自己想得明白了。”
陳與光聽到那個稱呼時,臉上的表情很豐富,但只是一瞬,便黑了臉,低下頭,悶悶地答道:“因為我喜歡你嗎?”
姚承安看着他手裏抱着的那本書,毫不留情地回道:“是因為你拍照威脅我,騙我去拉斯維加斯結婚,大半夜的還私闖民宅。”
“……你不喜歡的話,”陳與光擡起頭,“離掉就好了,反正,我也拿你沒辦法。”
姚承安嘆了口氣,直視他的眼:“Hikari,你聽我說,你只是太在意當年的事了,你自己都不清楚那種感覺是不是喜歡。”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
“你聽我說。”姚承安打斷了他,繼續道,“當年我沒有和你說就走了,是我不好,到中國以後外婆病情變重了,我才留在了那邊。”
“那時候的我像你一樣,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要結交陌生的朋友,我那時候中文還不到這麽熟練的程度,大家都知道我從美國來的,看動物一樣地下課來圍觀我,有時候我說英語他們又聽不懂。在這邊課業本來就不重,到了那邊以後學的東西都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更何況別人看一眼就知道題目在說什麽,我有時候看個兩三遍都搞不明白。”
“要是我,我肯定不會排擠你。”
“不是排擠的意思,你沒明白,我和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和你經歷過一樣的時光,雖然理由不太一樣,但那時候我同樣地被集體所排斥,和大家玩不到一塊兒去,外婆生病又很累,整天就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姚承安現在想起那段記憶來時,都覺得有些慘不忍睹,好在語言條件在那兒,半年以後就開始慢慢适應了,但那半年簡直是他的噩夢,“同樣的,那種時候,我身邊也會有那麽個人,帶着我玩,帶着我一點點學語言,幫我把成績提高上去。”
陳與光皺了皺眉:“所以……那個人是誰?你喜歡他麽?他男的女的啊?”
姚承安扶了扶額,覺得自己簡直是在雞同鴨講,對方思維像是個死胡同,天天就糾結誰喜歡誰的問題:“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當時也很感激她,覺得她是我的生命之光,将來一定要娶她之類的……”
“哦,她是個女的。”
“陳與光!”姚承安吼了聲,陳與光縮着頭徹底閉了嘴,“但我後來發現,她其實對誰都好,幫助我能讓她獲得老師賞識,幫助她拿到三好學生而已,而且過了段時間以後,我也有了別的玩伴,那些小情緒,其實不過是你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人向你伸出了手,伸手的人可能并沒有報太大的心思,你也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喜歡對方。”
陳與光沒接話,就坐在沙發上,眨巴眨巴眼看他。
姚承安愣了愣,給他扶了扶冰袋:“怎麽啦,傻了?”
“我怕安安你又吼我嘛……”陳與光說得委屈,還要擠兩滴眼淚出來,“安安你真好,這麽關心我,你剛才一摸我覺得不疼多了。”
姚承安翻了個白眼,他果然是對牛彈琴,陳與光看着像是在聽,實際上屁都沒聽進去。
他站起身來,準備送客出門。
“安安,安安你別走啊,”陳與光唰得站了起來,拽住了姚承安的手,“你,你再和我說說呗,你再說說,說不定我就說通了呢?”
姚承安站着,看着男生揚起的臉。
他突然發現,其實陳與光也沒有變很多,他比自己小,哪怕是個成年人了,還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從前裝得很老道的樣子,現在想想其實那僞裝一捅就破,是他自己心太大,什麽都沒注意到。
他從中國回來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報複性地交友,誰都認識,誰都熟得和很多年的朋友一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心底,他擺脫不掉當年的陰影,他永遠害怕自己被同學們一個人扔下,永遠害怕聚會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到場,永遠害怕有人笑他說出的話。
陳與光再喜歡他又如何呢,喜歡這種感覺是最靠不住的了,他有過那麽多任女朋友,都說最喜歡他,哪個不是過段時間又翻臉不認人了。
萍水相逢的友情最安全了。
所以他和陳與光是在一次派對上認識的,派對上大部分人他甚至從沒見過,抽到他玩真心話大冒險,一個人站在垃圾桶上跳舞,對着不熟悉的觀衆,大家都在拍他,都在笑,不認識的路人也在歡呼,這時候人群中走出來一個男生,站上來,陪他一塊兒出醜。
他們跳的是偏女性的性感熱舞,扭着屁股蹲下去的時候,男生看着他,笑了笑,露出八顆大白牙來。
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周遭安靜得很,沒有大家的笑鬧聲,只有他們倆跳着滑稽的舞蹈,互相逗樂。
他笑得不能自已,從垃圾桶上跳下來,被起哄着灌酒,他覺得暈,擋了一下,男生就替他接過去,一飲而盡。
啤酒從頭上淋了下來,大家在倒着喝彩,男生頭上全身濕了個透,露出曲線優雅的胸肌來。
“嗨,你好,我叫陳與光,你叫什麽啊?”
音樂那麽大聲,那個名字卻那麽清晰地傳入耳中。
從那天起他就有了個小跟班,成天跟在他身後,一開始還規規矩矩地叫“學長”,後來開始逗他叫“安安”,到現在,就“安安”“安安”個沒完。
“安安,你別怕啊,我陪你回家。”
“安安,這個題怎麽做啊,你教教我呗。”
“安安,我們去吃這個餐廳吧,點評有四星半呢。”
“安安,你成語怎麽這麽爛啊,故意的吧。”
“安安,我帶你去中國玩啊,游費我包。”
“安安,我們去拉斯維加斯,好麽?”
他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不知不覺間把他的生活填得滿滿當當的,充實到不需要去開趴。
姚承安閉上眼又睜開。
——就當他大夢一場,夢醒了,他照舊游戲人生。
“不說了,我今晚把文件準備好,你明天準備和我去,”姚承安頓了一下,才說出那個詞來,“去離婚。”
搞得好像他們之間真的有那麽一段是的,姚承安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真的是這幾天魔怔了。
“去離婚就去離婚呗。”陳與光不在乎地聳聳肩,“反正,我還會繼續喜歡你的。”
“再長大十年再來和我說這種事吧。”
“哦,那你等我嗎?”
“什……”姚承安後頭看了眼陳與光,坐下來的時候沒感覺,站起來以後,比他高了一個頭,心裏有些不服氣,話也直了,“一百年都不可能的。”
後頭沒出聲,他疑惑地轉身,卻見陳與光倒在了沙發上。
“靠,陳與光!陳與光!”
他沖過去,搖着對方臉,可人眼睛閉得死死的,一動不動,嘴唇看起來也有點發白。
難不成剛才那一下真的把人腦袋砸壞了?
“向海!車鑰匙!去ER!”
向海聽到吼聲出來時,姚承安已經把陳與光背在背上了,對方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看見他不動,又吼了句:“快點啊!”
結果等他走到下面時,陳與光卻嬉皮笑臉地翻身下來了,手舞足蹈地站在車旁邊:“安安,你看,你還是很在意我的啦。”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讓陳與光徹底老實下來了。
姚承安捏着他的衣領子,把他摁在車上,咬牙切齒地對他道:“陳與光,你夠了。”
言罷他便回了房間,屋內傳來一聲甩門的炸響,向海擔心樓上的人,迅速跑了回去,留陳與光一個人仰面躺在在車頭上。
他看見了漫天星空,和那天晚上他們逃去湖中小屋的夜空很像。
他摸了摸嘴角的濕意,舌尖舔到了滲進來的水。
——是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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