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客廳裏開着空調,窗戶沒有全部拉上,留了一條縫。
夏日的風就從那條縫裏跑進來,慢慢靠近面對面站着的兩個少年,親吻他們的青澀模樣。
宴好輕咳了聲:“不紮破就塗藥,也可以的吧?”
江暮行看眼皮底下的黑色發頂,視線落在亂翹的幾根毛上面:“至少要兩周。”
“那麽久……”宴好抓耳撓腮,飛快地看他一眼,“紮破呢?”
江暮行挑了挑眉:“一周左右就能結痂。”
宴好“哦”了聲。
然後就沒聲兒了。
“水泡的位置在你右小臂內側,寫字很容易磨到,”江暮行說,“你會沒辦法集中注意力,影響學習效率。”
宴好沒反應。
江暮行瞥他胳膊上的水泡:“表皮全部磨爛了,以現在的天氣,會發炎感染,好得更慢。”
宴好依舊沒反應。
江暮皺皺眉頭,手指向餐桌邊的一張椅子:“坐那。”
宴好的世界光芒萬丈。
——
在宴好能接觸到的層面裏,江暮行做什麽都很沉穩,從來不會出現方寸大亂,無從下手的時候,甚至沒有過遲疑。
不管是面對哪樣的事情,他都非常冷靜,漠然。
目标準确,勇往直前。
江暮行不像一個尚未涉世的高中生,像是在社會的沙漠裏跋涉多年的行者,一身風雨雪霜後的堅韌。
哪怕氣質冷至極,也會讓人有安全感,不自覺去信任,去依賴,去迷戀。
宴好心情複雜地看江暮行打開碘伏,目光不太敢肆意,竭力地收斂着:“班長,你……”
江暮行打斷:“安靜。”
宴好微張的唇閉上了,眼睛卻還看着他。
江暮行用棉球沾了點碘伏:“手擡起來。”
宴好右胳膊的手肘抵着桌面,擡起小臂,露出快爆了的大水泡,周圍的皮膚紅了一圈,跟其他地方的冷白比較起來,很醒目。
江暮行很利索的用碘伏清洗水泡,去廚房把針消毒,回來給宴好挑水泡。
沒有表情,沒有情緒。
似乎這件事不會在他年少時的歲月裏留下點波瀾。
宴好心裏的陰暗竄了上來,他忽地湊近點,濕熱的氣息噴灑到江暮行臉上。
江暮行正在用棉球給他把流出來的液體滾幹淨,手一抖,棉球就戳到了水泡。
宴好疼得“嘶嘶”抽氣。
江暮行冷聲道:“不能老實點?”
宴好強自鎮定地笑了笑:“我哪知道班長你膽子這麽小,只是靠近一點就吓到了。”
江暮行繃着面部:“還嘴硬。”
宴好不笑了,頭偏向牆上的挂鐘,又偏回來,看江暮行抿在一起的薄唇,喉結動了動,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也不知道是渴了,還是餓了。
宋然跟江暮行只是普通同桌關系,一個住校,一個走讀,放學沒什麽交集,上課也不會玩鬧,談不上多要好。
捎藥膏的朋友十有八九是江暮行打工認識的,社會上的人。
會不會就是上次在酒吧裏給他打電話的那個?
什麽樣的朋友,見面都聊些什麽,有沒有肢體接觸,江暮行在對方面前會不會笑……
宴好神經質地在意着,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水泡裏面流出來的液體全弄掉了,他直勾勾地望着江暮行:“班長,你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江暮行掀了下眼皮。
宴好夠到綠豆湯喝一口,掩蓋住自己的試探跟緊張:“我們學校貼吧裏最熱的話題就是這個了,不止是女生們關注,男生們平時也會讨論一兩句,比較好奇。”
江暮行把髒棉球扔垃圾簍裏:“藥自己上。”
語氣乍一聽跟平常一樣,細心琢磨會發現他生氣了。
宴好動了動嘴唇,欲要說話,耳邊響起了江暮行的聲音。
“那些東西打聽了有意義?”
宴好聽到這句話,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喜歡江暮行兩年,表白失敗,在車棚裏哭得梨花帶雨的美豔女生。
當時那個女生跟他一樣,問江暮行喜歡什麽樣的人,還說會朝着那個方向努力,一定可以做到。
江暮行卻說沒有意義。
宴好的臉慘白,“騰”地一下站起來,垂着頭快步進了衛生間。
出來時劉海跟鬓角都是濕的,眼角泛紅,臉上很涼。
“班長,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有意義的事?”宴好揩掉睫毛上的水珠,“只有學習?”
江暮行轉着筆帽的動作微頓:“不是。”
宴好詫異地擡起頭。
“對我來說,有意義的事,是實現每個計劃。”江暮行把筆丟書上,“得到想得到的,擁有想擁有的,等待的過程同樣有意義。”
宴好抄起劉海抹了把潮濕的額頭,這回答雖然籠統,卻不敷衍。
誰都希望自己的計劃能夠實現,理想跟現實可以重疊。
只不過,除了那個,小事上面呢?譬如某個瞬間也很有意義?
宴好心想,江暮行的感情太稀薄了。
要麽就是過于克制。
江暮行把課本整理了放進書包裏:“每科的重點都已經給你劃出來了,這段時間你按照自己拟定的學習計劃來複習,要說到做到,堅持下去,不要三分鐘熱度。”
宴好的思緒回籠:“班長,如果你給我劃重點的事傳開了,我會被人嘲死。”
江暮行拉上書包拉鏈:“不用管別人。”
宴好愣了愣,抓着頭發輕笑:“你劃的重點明碼實價會很吃香,能發家致富。”
江暮行不鹹不淡地看他一眼。
宴好垂頭。
“學習上我會監督你,希望你能收收心好好準備期末。”江暮行對他說,“需要看哪一科的筆記,直接找我要。”
宴好有些懵:“你願意把筆記借給我看?”
“不是,班長,你的筆記,”他結巴着,腦子空白,“我,你,我能看嗎?你就這麽給我,不用我……就是……嗯……”
“只是筆記而已。”江暮行說。
而已?宴好心頭震蕩不已。
他沒聽說哪個學霸的筆記會随便借給誰,只聽說要花錢買來複印。
而且得盡快還回去。
江暮行竟然說他想看哪一科,就會給他。
宴好搓了搓燙熱的臉,想到江暮行把期末重點都給他劃了,不禁有點恍惚。
不知道江暮行給別人輔導功課的時候,是不是都這麽認真?
好想比較比較。
——
氣氛很和諧的時候,江暮行接了個電話。
宴好明顯察覺他的面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就連周身的氣息都變了。
江暮行拽了書包就走。
宴好反應過來,小跑着追到玄關問:“班長,出什麽事了?”
江暮行沒回應,他迅速換上球鞋,打開門出去,關門前說,“記得塗藥。”
宴好把江暮行的拖鞋放到鞋架上面,走那麽匆忙,恐怕是家裏事。
江暮行不會跟他掏心窩子的,起碼段時間內都沒可能。
下午江暮行沒來上課。
學校裏很快就傳了個遍,沒什麽千奇百怪的猜測,都想的是他家裏有事。
大家只會又一次讨論江暮行的家境,唏噓一番。
老天爺還算沒有太過分,給了他一個缺陷。
——異常貧窮的家庭。
宴好渾渾噩噩地撐到放學,頭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玩筆。
夏水跟楊叢喊他去吃冰。
宴好沒什麽精神:“你倆去吧,我不去了。”
“你不去,就我跟他怎麽去啊?”夏水一臉嫌棄,“被認識的人看到了,鐵定亂想亂說亂傳,吓死個人。”
楊叢嗤笑:“我還不想跟你去呢。”
夏水抱拳:“那我們想法一致,告退。”
楊叢趕小飛蟲一樣揮揮手,扭頭問宴好:“不走?”
宴好半搭着眼,長睫毛蓋住深黑色眼瞳:“我趴會。”
楊叢跟他耳語:“爺,您姨爹來了?”
宴好:“滾。”
“ok。”楊叢龇出一口大白牙,痞裏痞氣的笑,“晚上打競技啊,哥帶你飛。”
宴好沒搭理。
教室裏的人都走了,他就坐起來,給江暮行發信息。
-班長,放學了,你的作業要不要我幫你收一下?
江暮行是在将近十分鐘後回的。
-不用,我過去了。
——
宴好嘎嘣嘎嘣吃了兩顆糖,攤開課本複習。
不知過了多久,宴好有感應般從課本裏擡起頭,側過臉看向後門口。
江暮行走進教室,背後是下落的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了層金紅色光暈。
宴好的目光瞥見了什麽,表情變了又變。
江暮行的手上原本有個創口貼,周末上午他在醫院就看見了。
現在多了兩個。
其中一個邊沿隐約能看見露出來的一點血痕,像是指甲抓的。
宴好起身走向江暮行,走路沒注意,膝蓋磕上了桌子,他本能地抱住腿後退幾步,結果碰到了後面堆成小山的課本作業資料書之類,嘩啦掉了一地。
宴好:“……”
江暮行闊步走過去,嗓音沙啞:“腿怎麽樣?”
宴好其實就那一下感覺骨頭要碎了,現在緩了不少,但他卻蹙緊了眉心,像是疼得要命。
“毛毛躁躁的。”江暮行說,“你站旁邊點。”
宴好沒那麽做,眼睛看着他手上的創口貼。
“班長,你手怎麽了?”
江暮行面無表情:“一點劃傷。”
扯謊,宴好的視線移到他額角的紗布上面,內心的陰沈就被難過,心疼代替。
江暮行彎腰去撿地上的課本,宴好也剛好那麽做。
兩人的肩膀蹭到了一起,又同時擡頭。
宴好隔着一寸距離跟江暮行對視,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是喜歡着江暮行的那個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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