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若即若離
虎高高躍起,飛跨過鐵欄杆,無聲地落地,人聲喧嘩,腳步淩亂地哄跑開去。
小八低頭用力咬住莫拾遺的手腕,深可刻骨,莫拾遺吃疼,松開手,小八得以脫身。
小八朝虎跑去,邊跑邊叫,"虎兒快跑!"
虎卻沒有聽話,反而健步沖到小八面前,伏下身。
小八爬上虎背,虎逆風奔跑起來。他回眸,莫拾遺擡著滴血的手腕,一臉難以置信混雜著憤怒醞釀中。
四目相對,卻是告別。小八心頭一猝,是否,就這樣分別了?
虎咆哮著,向外沖去,人擋咬人,殺出一條血路。沿途望去,也不知道是人血還是虎血,淅淅瀝瀝淋了一溜濕漉漉的紅跡。
馬蹄得兒得兒地緊緊跟随其後,聲聲都踐踏在心檻上,一絲一毫也不放過自己,小八攥住老虎頸間的毛,手指都快掐進了皮肉當中。
"小八,停下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莫拾遺高聲呼喝。
小八低頭咬牙,隐約有冰涼的淚水落在了虎的背脊。
莫拾遺高踞在順手劫來的馬上,手持從集市攤上搶來的弓箭,拉弓放箭,一道響翎電速直追,咬入虎的後腿。
虎騰起,翻滾,跌倒,小八摔落在地。
莫拾遺翻身下馬,揪起小八,栓於馬後,拖行回了府中,渾身的皮肉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骨頭也好像散架了。
那鐵籠被再次關上的!的一聲響,在他昏迷的世界中回蕩......
虎兒,虎兒,對不起......對不起......連累了你......
無光潮濕的地下室裏,小八被周身的疼痛折騰得蘇醒,摸摸四周,手觸及之處,不是泛濫著黴味的稻草,就是陰寒的地面,如果幸運,手指還能拂過活鼠的體表,淡淡體溫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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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咯吱......
有一絲昏黃的燭光徐徐而來,他看不真切,只聽見鑰匙與鐵欄杆撞擊的冷脆聲,随即鐵門被人拉了開。
"兒啊?你在哪兒?"女人的聲音不大,有點顫,在空蕩的四壁上蕩過。
那光更近了,灼人的溫暖,伴随著油膩的飯香。
媽?小八嘗試地啓了啓嘴,卻無法挪動上唇。
"兒啊!你怎麽折騰成了這樣子啊!"那燭臺被放在了小八身邊,他被籠罩在了橘色的光暈中,想起自己面目全非的狼狽,他又躲閃地蜷縮起來。
"乖......來給娘看看,娘給你帶了藥來,先擦上吧。"小八身體虛弱,被娘親把藥均勻地吐在自己的傷上,溫柔的氣息吹拂在了皮膚表面,藥也涼涼的,刮得是小八荒蕪心田一陣猛烈的沙塵暴。
"兒啊,你別當自己是鐵打的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小八抿著嘴,低頭無聲地看著地面,有什麽亮晶晶的液體滑過了娘親的衣襟,滾落到了地上,閃了一下再也看不見了。
"唉......你這個倔脾氣跟你爹爹當年一模一樣,如果當初一時妥協了,也不至於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啊!"
小八依舊默然,任娘親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領,給頸間隔上一層白布,"我殺了那只九斤黃,擱了點山參炖了一下午......"
一只盛滿油星黃湯的湯匙送到了小八嘴邊,他本想抗拒,結果肚皮裏傳來叽哩咕嚕的聲響。
"可不是......餓了吧?來,喝點吧,正補你昨兒個大失的元氣。"
他張口,喝了一嘴香濃。殺了那一直養著的老母雞,還不知道負責養雞的弟弟鬧成什麽樣子......
唉,難得娘親這麽惦記著自己,小八一口一口将雞湯喝了大半,娘才收了碗。
小八本想問點什麽,沒有吱聲,虎兒生死未蔔,也不知道少爺會怎麽處置自己。
娘站起身,小八以為她要回去了,帶走那一線溫暖的燭光。誰知道她朝欄杆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又折了回來,蹲在小八身邊,從籃子底下變出了一個小包裹,還從衣襟裏取出兩張菲薄的銀票塞到了小八手中。
"娘......這是?"小八迷惑地望著手中的東西,沙啞著聲音詢問。""
娘伸出手,把小八從地上拉了起來,"什麽都別說了,跟我走吧......我送你離開這裏。"
攙扶著小八,穿過陰暗的地道,小八方呼吸到夜裏清新的空氣,擡首,半個月亮高懸樹梢,光灑在臉上,亮得讓人不太适應。
院子當衆擺著喏大的鐵籠,幽幽夜色裏,有一只龐大的野獸卧在籠中不動彈。
小八當下駐足,"怎麽了?"娘親輕聲詢問。
"娘......我......求您一件事情......好麽?"小八盯著自己的光腳,腳背上沒有傷,在月光下可以瞧見白皙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青紫色的脈絡蜿蜒得好似爬山虎的藤蔓。
"嗯?"
小八望了眼那籠中的虎,轉身朝母親跪下,"娘......孩兒最後求您一件事情......請您......請您幫我放它出來......好嗎?"
這,小八的娘親遲疑地退後一步,握食籃的手收了一下緊。
小八膝下是冰涼的漢白玉石,入夜凝結的白露浸濕了袍擺長褲,他結實地磕了個響頭,砰的聲音砸在靜谧的夜裏,格外清晰。
"兒啊,來,起來......"娘親挽起了他,"別再折騰你這身子了......這吃人的畜生......你娘我......"
小八站起身,一陣眩暈,滿眼飄花的視野中,娘親臉上為難的神色,已明了心中那份妄想遙不可及了。於是,他牽起嘴角,微微一笑,朝娘親深深一鞠躬,"雖然身體發膚受之於父母,但士為知己者死......娘,小八今日,要辜負您一片苦心了,往後的日子裏,您要......多保重......"說罷,輕輕拂開娘親牽著自己的手,朝那鐵籠走去。
"兒......"身後娘親好像伸出手,想說什麽,卻又怕驚起一屋子的人。
小八蹒跚地走到了籠子邊,将手從欄杆的縫隙伸了進去,摸摸那毛茸茸的腦袋,還有溫度,還有呼吸。
"虎兒,別怕,有我陪你......"
夜未央,小八靠在冰涼的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愛撫沈睡的虎,彼此淺淺的呼吸在星空下格外寂寥。
他始終沒有回頭,因此也沒注意到,遠處的蓮塘畔的涼亭中,有一道墨黑的影子沈默地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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