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曾經

“我姓于，”她側頭看他。

“于曼麗。”

“我——是個妓`女。”

是否每個人都有不願觸及的往事或者不想承認的事實。那些往事和事實便如隐秘的烙印，藏在或光鮮或體面的皮囊下面。但往事就是往事，事實也是事實，即便再妄圖遮掩，也終會在某一日、某個人面前狼狽暴露，無所遁形。

可誰又不心存僥幸呢。不提起，或許他就不會知道。或許，他會晚一些知道吧。或許，他是不在乎的吧。或許——

“曾經。”

我——是個妓`女，曾經。

沒有原因的，只是此時此刻，突然很想告訴他。

于是，便告訴了他。

她無意去看那人的反應，轉而将目光投到那漏瓦間的一角天空。

明媚，湛藍，不着片雲的，是潔與淨。

知道麽

我曾經是一個妓`女。

我曾經，愛過一個人。

她自嘲的垂下眼去。晴朗或者不晴朗，陰天或者雨天，又有什麽不同。她經歷過的，是否掙紮反抗過，又有什麽要緊。身不由己也好，自甘堕落也好，又有什麽要緊。她曾經是個□□啊。

短暫的沉默過後，年輕的大夫轉過身來。

“都過去了。”

聲音如常響起，平靜，溫和，帶着微微上揚的尾音。

“不論過去如何，都過去了。”

她在那樣的聲音裏頓住，她尋着他的眼睛。黑是純粹的黑，白是純粹的白。沒有厭惡嫌棄，沒有同情憐憫，做不得假。那裏面告訴她，他說的，并不是安慰，他說的，就是事實。

只一句話，她突然明白，那些苦難，真的已經遠離她了。

是啊，不論是想忘卻還是銘記的，都過去了，往事不可追——不是麽。

她低下頭去，雜陳間，慢慢漾開一個笑容。

“我——”

“逸塵老弟——我來啦！”門外的動靜打斷了門裏的故事。有人如貓兒一般朝着人撲過去。半晌，才又探出頭來。

“诶——你醒了！”

來人西裝穿的得體、頭發梳的齊整，一雙眼睛渾圓剔透，精靈活現。目光只略略在她身上轉了轉，又收回去，“逸塵老弟的醫術果然了得，這樣都能被你救回來……”

“致遠，”怕他說出什麽刺激的話來，安逸塵出聲打斷，引着人進屋。“致遠，這是于曼麗……曼麗，這是寧致遠。”

寧致遠不等安逸塵再說，眼睛一眯，已經搶過話頭，“于曼麗，我是逸塵老弟的大哥！”

明明小一歲還非要做大哥，安逸塵無奈，卻也随他去。

于曼麗還半靠在床頭，行動不便，也向他點點頭，“你照顧過我，謝謝。”

寧致遠睜大了眸子，着實驚訝，“你怎麽知道？！”

于曼麗眨眨眼，指了指他胸前口袋的位置，又指了指不遠處水盆中搭着的絲巾。很明顯，那樣花俏的款式不會是安逸塵的。

寧致遠愣了愣，讷讷道，“沒想到你還不笨嘛。”都怪那個臭丫頭老在眼前晃蕩，弄得他覺得所有人都跟她一樣的。只是這小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便又活泛起來，“逸塵老弟，人都醒了，這下可以送到臭丫頭那兒去了吧。”

臭丫頭？

安逸塵略想了想，點點頭，向她解釋道，“你現在只要堅持靜養，便不會有太大危險。”雖然之前已經同她講過，但還是認真道，“在此處多有不便，我也不能時常看顧。樂顏是這鎮上的花女，和樂夫人人都很好，她們答應會照顧你，不用擔心。”

“謝謝。”于曼麗點點頭。

寧致遠道，“我看今天就不錯，也沒什麽好收拾的，我們這就搬過去，缺什麽，回頭我讓阿三阿四送去。”

安逸塵略有些猶豫，于曼麗已經點了頭，“好，謝謝你們。”

很識趣嘛，寧致遠滿意點頭，上前準備幫着收拾東西。

安逸塵忙拉住他，“如你所說，并沒有什麽可收拾的。你幫我提了藥箱，我背上人就可以了。”

寧致遠聽後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逸塵老弟你這些天太累了，怎麽能再讓你背呢。還是我來背吧。”

安逸塵拗不過他，只能扶着人上了他的背。自己就跟在後面，萬一時也好有個照應。

寧致遠雖是從小被揣着端着長大的少爺，又有些少爺脾氣，但是說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一路也是照顧着她的傷口放緩了步子。

暮春三月，魔王嶺一地又是以香料做主業，家家種樹，處處有花。此刻各種香樹吐蕊，直教人心都柔軟起來。

正是一方水土養得的人。

安逸塵看得致遠并無太多疲累之相，便慢慢趕上與他們并肩而行。

“诶于曼麗，”小少爺背着人嘴也是閑不住的，“你一個姑娘家的，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啊，逸塵老弟費了多大勁兒才把你救回來啊。”

“姑娘家的，就該跟……跟臭丫頭似的，種種樹，采采花，”就是有時候跟花草說話神神叨叨的，小少爺想了想，似乎認識的姑娘的确不多，“再不行也要跟寧佩珊似的，有點脾氣也可以……”嗯，總得讓人寵着才好。

于曼麗識相的沒有開口。

寧致遠向來指名道姓叫人慣了，倒也不覺得突兀。安逸塵頓了頓，側頭道，“……曼麗，佩珊是致遠的妹妹。”

他的眼神坦然而堅定，看人時總顯得異常專注。

呵，曼麗曼麗，叫的倒是好親啊。

“逸塵老弟，你明天就收拾收拾我來接你啊。”

安逸塵未出聲，寧致遠已經兀自興高采烈的說下去了。“我吩咐他們收拾好了，你就住我隔壁就好，省得每天還要跑來跑去的。”

“還有啊，也不用帶什麽東西，反正我是大哥，我的就是你的。”

樂顏家不算近，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一路上也沒有怨言，興致甚高的計劃着安排他的逸塵老弟跟他回家的事宜。

逸塵老弟是最好的人，自然也要配最好的！

于曼麗在他背上，都跟着揚起嘴角。這個寧致遠，跳脫，随性，自我，卻活的熱烈而真實。或者霸道的不講道理，卻如一束光，很難讓人不喜歡，不想靠近。

是小少爺啊。

“安大哥！”

驚喜的聲音闖進來，跟着是個着粉衫系頭巾、笑容燦爛的姑娘。“這麽快就過來了麽，我娘她不在……”

她心中思量，這個歡喜迎出來的高挑姑娘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樂顏了。

那姑娘在看清另一個來人的時候拉下了臉，“小霸王你怎麽也來了。”

“嘿，臭丫頭我怎麽不能來，”寧致遠似乎很是樂得與樂顏鬥嘴，挑眉道，“我不來難道讓逸塵老弟自己背着人麽！”

樂顏此刻才訝異于寧家不可一世的小霸王居然老老實實的背着人，一時沒來得急回他。寧致遠便得意着，“臭丫頭你還傻站在那裏幹什麽呢，還不頭前帶路！”

樂顏切了一聲，便也不再與他計較，将人引入屋內。

寧致遠安安穩穩将人放下，也不休息，嫌棄的環顧了四周，念叨着準備要添要換的東西。

樂顏跺了腳追過去，“寧致遠，你又作什麽妖！這是我家！”

寧致遠倒是不急不躁不動如山的，“臭丫頭你幹什麽，咋咋呼呼的，病人需要靜養知不知道！”

這樣的吵鬧，聒噪卻世俗的有一種真實感。真切到——感覺自己還活着。

安逸塵在她身邊坐定，就在那樣的嘈雜裏靜心為她號起脈來。安逸塵常穿黑色，今天是一身墨藍色西裝，整個人顯得內斂而沉穩，認真時便尤為可靠。

他心思細，收回手時不忘給她壓好被角，“并無大礙，我再開些藥，靜養便是。”

仿佛此刻才注意到背後的吵鬧，安逸塵斟酌着開口，“致遠人不壞，可能有些少爺脾氣……”

于曼麗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

沒人可以面面俱到，他卻肯為別人多想一些。“他，是好人，我知道。”

安逸塵也不再說什麽。那邊氣勢洶洶的人已經沖過來，一把拉起人就要往外走，“也是的，做什麽還要等到明天，今天搬過去啊，你有什麽要帶的，我陪你一起收拾就是了。”

“寧致遠！”樂顏叉腰氣道。

你來我往的讓人應接不暇。

“致遠，”安逸塵拉住人，耐心道，“我并沒有什麽可收拾的，只是此間還有一些事，左不過一天的時間便了了，明天我等你來接我，不好麽？”

寧致遠和樂顏賭起的氣還沒消，不依不饒，“你還有什麽事啊，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啊！走走走，這就去！”

“致遠！”看到那人帶着些委屈的表情，安逸塵還是放緩了口氣，“我自己一定在明天之前處理好。”

寧致遠也知道自己跟着去他就未必能在一天解決了，卻讷讷的不肯說話。

致遠脾氣上來固執的很，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安逸塵歉意的向她和樂顏點點頭，“樂顏，曼麗就托給你照顧了，多有不便實在是麻煩了，致遠……我們就先走了。”

“哪裏的話！安大哥再見！”樂顏又不是和安逸塵鬥氣，笑着應道，轉臉卻狠狠瞪了寧致遠。

寧致遠還要再說，安逸塵便連拉帶哄的将人一并帶走了。

突然的安靜讓人有些不太習慣，屋中只剩下她和樂顏。

“你叫于曼麗對不對，”樂顏是個好心腸又好脾氣的姑娘，只要不遇到寧致遠。

“嗯，”于曼麗點點頭。

樂顏已經上來扶人躺下，“那我就叫你曼麗啦，我娘出去了晚些時候才能回來，以後你就放心住着，大家彼此照應。”

大家彼此照應——曼麗垂下眼，很久以前，有人也曾這樣與她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