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

已然是醞釀一個被碾成血肉模糊狀的呼吸,

于是我無法放松警惕,

我感知着面前這個人即将分崩離析的預兆,

好像危機降臨前夕的森林,

無數黑色的飛鳥剎那便清空了她的靈魂。

記事本在周末這一格被紅筆誇張地框了起來,一手龍飛鳳舞的字寫着“happy*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麽時候被章聿留下的這行塗鴉,她視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連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過說來慚愧,好像先前連續三年,我都有一陣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時候聽人說起類似的故事,用來講述工作忙碌的教師們如何辛勤忘我到錯過了自己的慶生,那會兒當然是不相信的,怎麽可能有人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呢?拜托老師們想标榜自己也換個可信些的佐證吧。生日可是能夠盡情對父母撒嬌,逼迫他們為自己購買新衣新鞋,還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鄰居來投訴的同學們,居然連鞋也不脫就在床上亂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為了奪取這一天的勝利而附屬的累贅嗎,怎麽有人會錯過他的生日?

結果後來我便發現,在考試、評審、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飛機橫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籃球運動員身後的體操運動員——失禮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見。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墜地,降生到人世間之類的說辭,像張被使用過度的複寫紙,已經難以留下深刻的筆跡。為什麽自己的誕生需要對他人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呢,當它已經連觸動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擁有時?

所以的确連續三年,我坐在辦公桌前與人核對着下周工作進度表,或者搭乘着末班地鐵一邊昏昏欲睡地看着電視屏幕,等察覺某個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飯團中間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幹幹淨淨。我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做到這件事啊。尤其當二十五歲過後,與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長的年齡數字,大張旗鼓地準備慶祝,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樂——令這類過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煙消雲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後,原來生日可以變得一點兒都不起眼。它像個不再受到歡迎的馬戲團,在靈魂裏紮着一個黑色的帳篷。

“22號……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劃,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與日企合作的細節,周三就飛北京,參加一個同行的新技術發表會,周五才能回來。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濃墨重彩地圈畫出來,我大概又一次要錯過了它吧。

錯過我走進三十歲的瞬間嗎?

我倚向高速列車的靠背,和新聞中講解的一樣,同行業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時速,風景來不及跟随,潰散成直線狀的,唯獨地平線上的群山在遠方同行。窗戶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層對面乘客的臉。馬賽閉着眼睛,心無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歲。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後,才像那部著名的體育漫畫裏,撓着頭發玩世不恭地說“我來晚啦”的二十四歲。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來得太晚了。”

有剎那的時間,列車好像分成了兩截。從他開始的車廂都靜止了,但屬于我的這部分卻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對我說起她第一次接吻時緊皺着眉頭,同時腦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潑了出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現在想想還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頭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灑水車碾壓過一樣,最後嘴邊的汗毛根根晶瑩剔透!——雖說當時年紀都小,什麽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觀了。”

“電視裏也很少出現動真格的吻啊,同樣是擔心破壞美感吧。也對,男主角帥女主角靓的,結果掏出口條互相攪來攪去,換誰誰轉臺……哦,除了你。”

章聿一個勁兒地笑:“我還是喜歡抱抱。擁抱比什麽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給我刷下PRADA的背包還要好。”

這顯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話,匹諾曹的鼻子會瞬間打穿兩裏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認,擁抱理應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類更強調欲望和沖動的行為,擁抱才具備上至世界和平下至傷風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護的,被關愛的……所有療傷的詞語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憊不過,與路人的腳踏車發生碰擦後用三字經問候對方讓一天都變得再黑暗不過,也只有這個動作能使人沒有任何障礙地回到溫暖虛幻的世界裏,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張臉陷在馬賽的襯衫上,重複着早起後與毛巾的交流過程。只是襯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經絡分明地擺着架子,又讓淡淡的香味像順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樣開出了花。

“哪個牌子的衣物柔順劑?很讨喜诶。”我把臉交出來帶着笑問,同時也稍微拉開和馬賽之間的距離。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體。圓的直徑是放大了,可圓還在。而他好像面對某家一夜之間改了名頭的餐館,在我故作輕松的話題走向前多少考慮了一個瞬間,卻終于跟随着走了進來:“我媽打理的。回頭去問問。”

“喲,小皇帝。”

“皇帝也許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

“要在我面前裝老嗎?你确定?”

“你又來了。為什麽你老是這麽說?我從來不覺得盛——”他敏銳地改口,“——你‘老’什麽的。其實你是在使詐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進出牢房的人還總嚷嚷着‘我要減肥我要減肥’那樣,你也是在等着別人不斷地反駁‘沒有啊沒有,你還是很年輕的’,是吧,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練地在每個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間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會布滿深深淺淺、隕石坑般的指印。

“我剛才有些擔心诶。”等到馬賽眼裏明确的問號浮出後我才繼續,“怕你只是突然看見一只蜘蛛或者蟑螂什麽的,所以才會吓得抱住我。不是這樣?”

“……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這副好笑又好氣的神色保留幾秒後,“好吧。又有蜘蛛出來了诶。”

馬賽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攏了過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皮膚上的壓力。

我只管笑着,撩長手臂反扣着他的肩膀:“別怕,有我在,不用怕。”

“行了別鬧了。”從腋下,好像游戲房裏的抓娃娃機,他用溫柔但确鑿的力氣鉗住我的身體。

這或許是無論最後結局如何,圓滿還是遺憾,也依然不會受到絲毫影響,宛如它是獨立運作的,它可以不計得失,沒有任何依附與被依附的關聯,單純地作為一個值得人回憶的片段而活。留在某個夜晚中間,未來的每一次複述裏也不會提及對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誰,我們僅僅是兩道工序,和這個房間中擁有的光線一起,用來達成讓某個夜晚變成例外。“還有過這樣一天”“挺難忘的”,才是它的主題。

我想馬賽一定不清楚自己的舉動意味着什麽,或許他清楚可本性難移地認為無關緊要。我從馬賽的肩膀上越出視線,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個人見過,在他看來,每個攬在胸前的異性,她們都沒有特別神聖和隆重的意義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輕的生命體那樣為某個瞬間美好得暈了頭,輕松地實施自己的沖動,而後以二十四年來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撲克牌、一片在可樂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氣泡,舉重若輕地讓它們娛樂起來。

“舉重若輕”真是個快活的詞語。和我的舉輕若重相比,它壓根兒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觸及。

我本質上是個多麽掃興的人啊,連此時此刻都會産生連篇累牍的無聊念頭,像一個堅持在滿天星彩燈中故障的燈泡,憑一己之力也要毀掉整個節日的氣氛,但這才是正常的、真實的,被同事們頻頻揶揄着說“昨天的電視相親你看了沒诶你沒看怎麽會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它的忠實觀衆呢”,被父母唠叨着“你怎麽還不結婚你怎麽還不談戀愛你怎麽還不交男友你越來越古怪了”——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電影中那位在監獄中長期服刑的人,哪怕給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別十幾載後的家,卻連房門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廁所裏,聽不見獄長的哨聲就連尿也撒不出來,他顧慮重重,無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場空。

我拗開自己的背,讓馬賽和我對視,他暧昧不明地微笑着,不像我全然是嚴肅的,我的臉上沒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絕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牆壁。

“怎麽了?”

“沒。”

真的是,果然是,舉重若輕和舉輕若重的差異呵。

如同一直在暗中窺視我的沉默并伺機而動似的,擺在列車小桌板上的電話大搖大擺地響了。一首被我從網上下載的英文歌曲即将從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着手機屏幕。八成是為了商讨該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請她吃一頓大餐之類反客為主的陰謀。

“周日我沒空啦。”我接過電話便小聲地否決了她。

“诶?”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話選個別的日子。”

“……啊?……啊……”她的語氣出乎意料地低落。

“诶?怎麽了?”我轉過腦筋,“你找我是為什麽事?”

“你今天回來是嗎?”

“對。怎麽了?”我又問一次。

“有樁事情,挺急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章聿的聲音好像一對繞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着圈。

“……什麽?”我跟着緊張起來。

“……眼下,你手頭有錢麽?”

“诶?”我非常意外。

“我碰到個事——其實是我親戚,他出了點兒狀況,急需筆款子,現在東拼西湊了一下,還差十萬元,你有的話,能先借我一下麽?”

“十萬是嗎?”我意識到問題的非同小可卻不是因為這個數字。作為至交,章聿和我都清楚排在不能逾距榜單第一位的就是“借錢”,它甚至比“露股溝貼乳貼去參加對方的婚禮”更糟糕。當章聿數度被銀行追債信用卡時,她寧可每天只含兩片海苔也從沒想過對我開口。

“我知道這樣打電話找你很不合适,但我真的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嗯我明白……”既然她已經下了決心,好像遭遇災難的人找出衣兜裏最後一塊餅幹,那必然說明了她的山窮水盡,“銀行卡裏應該是有,十萬對麽?今天就要?”

“哦,嗯,最好是今天……”

“行吧。那等我回去找個ATM機轉給你,我大概中午前到站,來得及吧?”

“來得及……”

“記得把你的卡號用短消息發給我。”

“嗯,或者,要不我過來找你吧。我今天恰好也在你公司附近。”

“也行。那——”我對着時間,“10點40分到的話,11點10分能回去,唔,那就11點30吧,11點30,我公司樓下碰頭。”

“好的。”她遲疑着,“謝謝……”

“這沒什麽。”我不能對她的走投無路加以多餘的關注,可多少忍不住問一聲,“你親戚出什麽事了?哪個親戚?”

“你應該不認識。做生意虧了,欠銀行不少錢,也有犯法的嫌疑,總之明天下午前交不上就麻煩了。”

“啊……是挺嚴重的。”

“我一定盡快還你。”

“別太擔心,你量力而為慢慢來就好。”

“曦曦,你真的幫了我大忙。”

“我說,你能不能別再用這個肉麻的叫法了?我可是周末就要三十歲的人诶!”

她居然只是輕輕地笑了,即便我沒有刻意提醒的打算,可章聿壓根兒忘記了吧,她僅僅朝我又說了一遍:“謝謝。你救了我的命啊。”

“好啦,至于麽,你的命還真便宜,你爹媽白把你養得那麽好了……”我抱怨她的言辭過度,可內心還是難免動容。大學時遇見一個特別嚴格的老師,我發着高燒,可如果缺席對方的随堂測試依然會被扣掉大把學分,于是那天章聿在鏡子前捯饬了幾個小時,她用吹風機打理着頭發,又把臉塗得更白,就這樣她竟然冒着我的名字坐在了考場裏,一定會被戳穿啊,她的發散思維有時候的确使我無言以對,沒準兒遲早會有飛船來将這個流浪的生命接回母星吧。而那一次,她當然受到嚴厲的質問,但章聿把臉皮撐成一片天,她咬死自己就叫盛如曦,她就是我,甚至咄咄逼人地反問:“老師您有證據嗎?您知道盛如曦長什麽樣,母親姓什麽,住在哪裏,血型是A還是AB,喜歡吃面條還是餃子?你憑什麽說我不是?你很了解她嗎?”這個瘋子般的丫頭指鹿為馬地把問題都推給了對方,直到回來的路上才哭哭啼啼了起來,坐在我的床頭把我最後那點兒餐巾紙都搶完了,害我有悲喜交集的眼淚也只能擦在被子上。

所以,當我們都維持獨自一人的狀态走到今天,我對自己日漸悲觀的性格選擇了默認時,唯獨希望她,可以像聖女貞德那樣,她必須是高歌猛進的,甚至擁有不死之軀,她在游戲裏一定得是主角,沒有“死亡”這一回事,能夠随時被重啓,而她走過山,跨過海,覆滅一切條條框框的死理,破壞所有攔路敵手的詛咒,結局一定是獲得了幸福。我希望她比誰都幸福。

至于我自己——馬賽從淺眠中換着姿勢,将頭落向另一側——聽天由命吧,聽天由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汪岚撐着下巴在電腦前假寐。聽見我的腳步聲後,過了幾秒才睜開眼睛,好像按下慢速播放的影片,她幾乎用目光把我迷茫地找了一陣後才回過神:

“啊……來了?”

“嗯。”我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不懼心虛,但總有下一個理由讓自己備感心虛,“你昨天加班了?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不是……”她搖頭的幅度和節奏遵循着“深”和“緩”,“我姐和姐夫吵架,上周四開始帶着孩子住我那兒了——我真的沒想到,小嬰兒原來是那麽麻煩的……”

“啊,啊,是嗎……”我在松一口氣的時候表現得愚蠢極了,卻多少有些無恥的安心感,“那別提了,一定很累。”

“嗯……昨天晚上我實在沒辦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着筆記本電腦去咖啡館趕通宵了。大概連店員都多少會暗地裏取笑我這人是多麽愛裝逼吧——”她将身體倒向皮轉椅,擡起胳膊用手背反蓋住眼睛,“其實咖啡館,上次也在那裏通宵了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無意識的,汪岚從來不是風格鮮明的動機派,她無非自然而然地聯想,不知不覺地提及,她的回憶來自冥冥之中——可這每一條每一項,像一個個繃開的針腳,露出某些喧嚣的種子,攥一把在手裏,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頭,希望躲過這一幕,但汪岚随後坐直上身:“昨天怎樣?”

“什麽?”

“你接到他了吧?馬賽。”她用了兩次稱呼。

“嗯……”

“他們部長打來電話,說這家夥堵在十字路口了。我當時還真笑出來了——确實聽着有些滑稽诶?”

“嗯,啊……”我都說不清是什麽心理在促使自己幫腔了。

“結果替他想怎麽回來的辦法,複雜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國際性的活動多,機票太難買,遲到後非但改簽不了,三天內都沒有回來的航班了。”汪岚将目光轉向我,她在尋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對你說了沒?”見我搖頭,汪岚繼續下去:“後來他們提議只能曲線救國,起初查了幾條路線,結果沒一條有機票——你說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棄啊?最後想起不如讓他跑你那裏——正好你也能接應一下,然後一塊兒回來。”

我徹底沉默着,神色宛如被拔了插頭的電風扇,還能抓住慣性中最後的笑容。我得笑着才行,笑得不露聲色,笑得宛如真心為汪岚所說的故事而莞爾,笑得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你們還順利麽?”但汪岚依然心無城府地問,這話在我聽來俨然是雙關,唯獨她沒有認識。

“……像你說的,是個冒失鬼……”我不清楚該怎樣回答,既然連我的回答都一樣帶着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義,“挺受不了的……”

“是哦。”她看着我,她的眼神明明什麽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斷下她又是什麽都知道的,這中間發生的偏差只因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樣彎折了筷子的走向,以至于連汪岚約我去吃午飯時,都被我以慌不擇路的忐忑拒絕了。

“不……我中午約了人,得出去辦個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連章聿的麻煩都能當成自己幸運的擋箭牌。

一路乘電梯下到底層廣場,有個人影用坐姿表明她仿佛等了很久,她的長發垮在腰間,聽見我喊她的名字,章聿轉過臉來。我完全是被驚吓撞出“啊”的一聲,同時納悶兒為什麽最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如同改行養起紅血絲,眼睛裏清一色星羅棋布的軌交線路圖。

“讓你幫這個忙,我真的超級別扭……”章聿始終挂記着,看見我的瞬間便拽住我的手腕,“對不起啊……”

“哪有什麽對不起的。平時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這個要值得‘對不起’得多呢。現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晚啦!”我開着玩笑,希望能夠平複她的尴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了水似的泛濫開,欲泣的沖動正在層層擴散,惹得我連忙上去揉她的腦袋。大學時代章聿的頭發還沒有那麽長,和我一個及肩一個過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難道僅僅因為這樣,她就認為我們是連外形都能互相頂替的好朋友了麽?她完全看不見除此以外我們沒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雙眼睛認着死理,便宛如麥田裏的稻草人,覺得自己随時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戲。

我拉着章聿的手往馬路對面的銀行去,轉身時從她口袋裏掉下一枚紙片,空氣裏打個轉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撿起來,圓珠筆潦草地寫了一行數字和兩行中文。潦草歸潦草,“狄寅傑”三個字我仍然認清楚了。

“小狄?”如同在死胡同中被耗盡了最後一秒,屏幕上出現了“GAME*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張地跳起來,想奪走。

我揚起手臂:“為什麽?怎麽回事?這個是小狄的賬號吧?”

“沒什麽,真的沒什麽,我随手抄的,沒關系的。”

“不對……你是在騙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沒有關系,真的!”

“才怪!你覺得我會信嗎?”她越害怕越證實了我的猜測,“你是要借錢給他嗎?你說借錢是要給小狄?你不是和他沒聯系了嗎?你們什麽時候?……等一下……”我覺得好像打開了搖晃半天後的可樂瓶,出人意料的爆炸信息給了我一個驚駭的措手不及:“難道你們複合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你們倆複合了嗎?”

“……”章聿臉色白下去,如同海嘯來臨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須臾過後,它們才驚濤駭浪地回來,“不是複合,沒有複合這回事。”

“那是什麽?”我明白自己不能放過這個曝光的線索,它将最終牽扯出一只怎樣形狀的怪物還不得而知,卻正因此我不能放任章聿和它綁在一起,“你不要騙我。你告訴我實話。你告訴我,你們發生了什麽嗎?”

“我和他重新……我們只是重新聯系上了而已。因為我真的忍不住,我怎麽也忍不住。我見過他一面後,一個禮拜都在想,兩個禮拜都在想,竟然不是減少而是一個增加的過程,甩也甩不掉。所以最後我覺得沒必要矜持了,就和他聯系一下吧,互相問候一下……結果,曦曦……他好像真的是我不能放過的人,我想明白了,以後肯定再也不會找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能讓我什麽都可以放棄的人了。這次錯過那就真的錯過了。這怎麽辦?太可怕了,真的……”

“然後呢?你和他聯系上了,然後呢?”

“……我沒有說明……可意思還是告訴了他,我不會再一次錯過他的。我之前已經浪費了六年,渾渾噩噩地過了六年,所以這一次肯定不會了。”

“可他不是有女友嗎?是分手了?已經分手了嗎?”我覺得太陽穴下某個定時炸彈開始了倒計時。

“女朋友?……他沒什麽女朋友……”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已然是醞釀一個被碾成血肉模糊狀的呼吸,于是我無法放松警惕,我感知着面前這個人即将分崩離析的預兆,好像危機降臨前夕的森林,無數黑色的飛鳥剎那便清空了她的靈魂——章聿一個字一個字告訴我,“他結婚四年了。”

我的背上爬滿了雞皮疙瘩,雖然已入夏,可一種蝕骨的寒意彌漫起來:“……你瘋了嗎?章聿你瘋了嗎?你腦子壞了是不是?你知道你的行為是什麽嗎?你知道的吧?你還想蒙混過去嗎?你是第三者啊!你成了第三者啊!你的一切行為、你的想法,都是小三才幹得出、小三才有的啊!”我在大馬路上掐着她的手腕,全然不顧已經有路人在遠處好奇地駐足。章聿臉上兩條筆直的眼淚居然只管自顧自地為她畫出靜态的美。而它們每續長一些,只令我更加火冒三丈:“你說話啊!你傻啦?!”我不能撒手,我徒然地希望用最表面的動作實現“抓住她”的意圖。因而她想擦眼淚也不行,想捂眼睛也不行,她只能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一個勁兒地無助地哭。

“我有一度,聽見電視裏、電影裏,或者小說裏,倘若有人說‘我愛你’三個字,會覺得非常好笑。這個字眼兒,和它的相關字句,在我的概念裏,已經完全類同于一個荒謬的笑話,好像有人說‘活蚯蚓可好吃啦’,我也會報以同樣‘你搞笑嗎’的表情。”半個月前,我和章聿約在理發店,兩人各自頂着一腦袋糨糊狀的染色膏,這使得我們的臉形都史無前例地明顯起來,而與我的兩頰即刻往兩邊分離的不安分相比,章聿的美麗卻未受任何影響,她一雙經過鏡子反射的眼睛,看來比往日愈加熠熠生輝。

“我知道。”章聿從手機上擡起頭,不方便扭動脖子的時候,加入與我在鏡子中開展的對話。

“嗯,我對它居然可以這麽陌生,陌生到沒有絲毫想念,或留戀什麽的,想想就很不可思議啊。”

“是啊,你那會兒寧可看《走向共和》也不肯陪我看《流星花園》。明明挺好一個偶像劇。”

“沒辦法,就是不相信。沒法接受男主角是愛女主角的,女主角是愛男主角的,他們打啵擁抱上床是因為真愛而不是兩個演員要賺錢。就好比看鬼故事,我從一開始就咬死‘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從大前提上就否定了,那麽貞子從電視裏爬出來,這種情節只能讓我琢磨‘怎麽拍的’‘化妝不錯啊’,又或者武俠片,一樣,‘人怎麽可能飛檐走壁啊’?‘還淩波微步?真的不要逗我笑了’,所以武俠片我也喜歡不起來。”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要怎麽被打動呢?“我就是這麽死腦子,特別沒意思吧?”

“你嘛,冷漠起來也是非比尋常的。有時候也真難懂怎麽說陰沉就陰沉,腳脖子上被人套了秤砣一樣,‘嗖——’地就掉到谷底。下次帶你去大學校園轉一轉,吸一吸适齡男青年們的陽氣後會好轉一些吧?”章聿那時依然保持“跟着老娘有肉吃”的風範。

“神經。像你啊,思春期長得和別人的更年期一樣。”我想伸手掐她,可高腳椅不允許這段距離。

“那不是很好嗎?你才奇怪呢。”章聿撿起兩根從額前掉下的發絲,召喚一旁的服務生為她擦去臉上的留痕,“‘我愛你’,或者‘我不能沒有你’‘我忘不了你’,這些都不想聽,那想聽什麽?‘今天染發打四八折’麽?”她連服務生也不放過,将對方堵得滿臉通紅險些被她忽悠着就要點頭認可。章聿跷着右腳尖,讓皮鞋秋千似的蕩起來:“我怎麽覺得你就像那種家裏窮慣了的小孩,明明是因為沒有嘗過高級料理,卻自以為是那東西不好吃?”

“我可不就是窮慣了嘛。”我聽着還真有些惱怒。

“诶……”她滿臉憂愁地沖我嘆了口氣,好像高僧面對一個不知要如何點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壓根兒沒有在意,即便能夠感覺到章聿在這段日子裏莫名地發着光,卻沒有仔細想一想是什麽打磨了她,是哪種痛苦換來她眼睛裏異樣的鮮活。

怪我太相信她了麽?我将所有賭注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認為唯有她不會讓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棄的東西執着地活回來。她能讓對我來說無濟于事的語句,恢複成魔法,甚至是更兇狠的咒言。

“你說話啊!章聿!你說話啊!”我是已經走到鋼琴鍵盤最尾端的手指,找不到更高的音階。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麽會……你怎麽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記憶裏,章聿的刻薄從來都是拿那些現實或虛拟世界中的第三者們進行試刀的。她多次用連我聽了都覺得胃髒在縮水的形容,表達這些破壞他人家庭的物種應該如何被全市十四條地鐵線路輪流碾壓,等一部名為《風聲》的電影看完,又幫助她豐富了折磨的手段,當時她淡淡地說着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門找你,說我做了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納,你晚上餓了拿出一個,拗作兩半後邊吃邊上網,‘這肉餡還真夠清爽的呢’,然後打開網頁看見新聞說有女人失蹤了,警方發出協查通報——那時也不要過多聯想哦。”她對我開着毛骨悚然的玩笑,只因為那是一個章聿絕對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提供足夠的血液,持續的眩暈沖擊着我:“你真的,你怎麽想的?……他都已經結婚了啊,你不明白嗎?你這樣是不道德的啊!絕對絕對不要說什麽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證書之上的、你無法控制自己這種屁話給我聽,我一定會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簡直讓我覺得是個‘不要臉’的人了,怎麽辦啊?”

章聿眼睛盯着我的手表盤面:“曦曦,我們改天再說好嗎……今天你先把錢借我,因為今天是最後的時間了……他爸爸生意做垮了,搞不好要進去的……我說了會幫他,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他的。所以你改天再罵我,改天随便你怎麽罵,今天先幫我一下好嗎?求求你了,這畢竟是他的救命錢。”

我覺得自己已經将嘴巴張到了無濟于事的邊緣,好像吞食一只雞蛋的蛇,讓每條血管都清晰分明起來:“……你真的瘋了吧?你覺得我會借錢讓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義,讓你活脫脫就成了一個有情有義又天可憐見的小三?你覺得我會為你推波助瀾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看精神科了,章聿,你瘋了,你絕對瘋了。”

“不是,你想,就當沒有我在中間,你和小狄也見過,也認識啊,他的家人出事了,你能不幫嗎?”

“我不會幫的。你別以為提出個假設就什麽都能輕描淡寫了。”我幾乎是用嫌惡的冷漠看着她,“真的沒有你,小狄他家出事了,他倘若來找我,我也許會考慮幫忙。可‘真的沒有你’存在嗎?這樣假設可能嗎?假設了就能當真嗎?你不覺得自欺欺人我還覺得呢。只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你認為,我會借你這樣一筆錢讓你和他的關系變得又更複雜一些、更纏綿一些、更哀怨一些嗎?讓你在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張臉,我還珍惜它,我還愛護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

章聿的嘴唇簌簌地發着抖,這是我沒準兒五年裏,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她的樣子,她一定不知該傷心,焦慮,悲涼,困惑,或者反被幹脆地激怒,她內心層出不窮地釋放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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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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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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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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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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