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人都到齊了,等沈渠更衣回來,大夫人立即吩咐廚房上菜。

在沈家,凡是有沈渠出現的席面,那菜色一定是非常簡樸的。

因為是給三房的接風宴,桌面上難得有道清蒸魚、有道紅燒肉,剩下四道都是素菜。

男女分桌而食,沈卿卿早就對這頓家宴做好了心理準備,依然笑盈盈的。隔壁男桌,六歲的沈望瞅瞅菜色再瞅瞅威嚴的祖父,雖然沒有抱怨什麽,但那胖嘟嘟的臉上早就寫滿了失望。

沈渠視若無睹,拿起筷子道:“吃吧。”

他一發話,沈廷文三兄弟不約而同地拾起筷子,仿佛訓練有素。

孫輩裏,沈卓、沈晉、沈肅也都默默地吃飯,只有沈望無精打采地撥弄着碗裏的白米飯。

沈渠看了幺孫一眼。

沈望耷拉着腦袋沒瞧見,沈廷文心裏一突,忙低聲訓斥兒子:“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做什麽都必須一心一意,趕緊吃飯,少東想西想的。”

沈家的男人都怕老子,沈望也不例外,挨了罵,沈望立即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男桌只聞吞咽聲,女桌這邊,五姑娘沈嘉容快要被沈卿卿的紅瑪瑙耳墜兒晃暈眼睛了。

“七妹妹,你這副耳墜兒如此剔透,一定很貴吧?”掃眼斜對面的威嚴祖父,沈嘉容輕聲問。

大夫人動作一頓。

二夫人看向陳氏,陳氏繼續吃菜,仿佛沒聽見一樣。

就在二夫人擔心親侄女說錯話的時候,沈卿卿放下筷子,朝沈嘉容甜甜一笑:“還好吧,怎麽,五姐姐喜歡嗎?要是你喜歡,我就送給你,就當多年不見的見面禮了。”

沈嘉容雖然很羨慕沈卿卿,如今沈卿卿提議送她,沈嘉容就又覺得沈卿卿是故意寒碜她了。

“七妹妹客氣了,你的東西,我怎麽好奪愛。”沈嘉容強顏歡笑地說。

沈卿卿:“沒事的,我還有兩對兒瑪瑙耳墜,這對兒就送姐姐吧。”

說完,沈卿卿微微偏頭,分別将兩只耳墜兒摘了下來,笑盈盈地遞給沈嘉容。

沈嘉容咽了下口水。

她想要。

一邊是實打實的昂貴首飾,一邊是高傲的自尊心,沈嘉容為難地看向母親。

大夫人馬上道:“卿卿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沈嘉容暗暗歡喜,矜持地接了過來。

沈渠自然聽到了兩個孫女的對話,既滿意小孫女的大方友愛,又終于意識到小孫女打扮的太紮眼了,他奉行節儉,家裏七個孫女有六個都素妝見人,輪到小七,規矩也不能懈怠了。

想到這裏,沈渠目光深邃地看向隔壁桌的小孫女,久別重逢,他希望孫女領會他的意思,避免一次不愉快的告誡。

沈卿卿若有所覺,擡起頭,見老爺子在看她,沈卿卿展顏一笑,甜美極了。

沈渠:……

算了,明天再說罷,也許小孫女明天就不是這副打扮了。

結果第二天傍晚沈渠回府,發現他的小孫女依然穿金戴銀的,與整個沈家格格不入。

“祖父,這是我今天練的字,您看看怎麽樣?”

正院廳堂,沈卿卿神色認真地展開一張宣紙,那是今天她練的小楷。

沈渠垂眸,沒看見字,先看見了小孫女手腕上綠汪汪的翡翠镯子。這麽一對兒镯子,估計能賣幾十兩吧?今年各地災害連連,多少百姓只能吃草,三兒媳就算有錢,也該留着銀子做些有意義的事,怎能放縱孩子奢侈成性?

沈渠出身寒門,家裏曾經窮得揭不開鍋,窮得一件衣服補了又補。有些窮人發跡後立即胡吃海喝,而沈渠依然保持着少年時的節儉作風。在沈渠看來,人活這一輩子,飯能管飽、衣能管暖便可,沒必要在衣食住行上浪費銀錢。

“卿卿,你在蘇州時都是這麽打扮的?”按下孫女的字,沈渠聲音嚴肅地問。

沈卿卿心裏咯噔一下,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站直身體,有些心虛地答道:“是啊,我在那邊認識的閨秀姐妹都這樣。祖父,我知道您躬行節儉,我爹我娘也千叮咛萬囑咐的,讓我別花太多心思在衣裳首飾上。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有人喜歡下棋,有人喜歡彈琴,我就喜歡打扮自己,若不讓我戴好看的首飾穿漂亮的衣裳,我會特別不開心。”

說到這裏,沈卿卿嘟起嘴,杏眼瞄着老爺子,露出一副無比委屈的模樣:“祖父,您舍得叫我難過嗎?”

沈渠:……

沉默片刻,沈渠選擇回避這個問題,語重心長地道:“卿卿,你知道現在咱們大周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衣不蔽體嗎?那些人連口飯都吃不上,而你的一件首飾就能夠五口之家吃穿一生,想想這些,你還忍心花大筆銀子在這些俗物上嗎?”

沈卿卿咬唇:“祖父的意思是,我跟我娘得把家裏的銀子都捐出去?”

沈渠:……

他正色道:“那是你娘的銀子,我怎會幹涉。”

沈卿卿笑道:“既然您不幹涉,那我們就不捐了,可是不捐,銀子留在庫房積灰更浪費,還不如花了讓我開心呢,是不是?”

沈渠看着孫女狡黠的小臉,冷聲道:“你這是狡辯,小小年紀就敢頂撞長輩,成何體統?卿卿,沈家家風節儉,你上面的三個哥哥、六個姐姐都能做到,為何你就不行?”

老爺子動了肝火,沈卿卿卻想到了祖母的話。

祖母說,如果她想跟祖父争取一件事情,那就必須強硬到底,一旦露怯,那就徹底無法翻身了。

揚起下巴,沈卿卿不服氣地道:“哥哥姐姐們另有癖好,我獨愛妝容,祖父學富五車,難道不懂因材施教的道理?”

小丫頭還敢頂嘴?

沈渠眼睛一瞪,真的動怒了:“愛慕虛榮強詞奪理,你爹就是這麽教你的?”

言罷,沈渠朝門外喝道:“胡成,叫三爺過來!”

胡成是沈渠身邊的貼身管事,聞言不敢耽擱,匆匆而去。

聽到胡成離開的腳步聲,沈渠才再次看向孫女,卻驚見小姑娘杏眼含淚,将落未落地看着他。

“祖父罵我,我找祖母去!”确認老爺子看見她的眼淚了,沈卿卿才扁扁嘴,哭着跑了。

沈渠:……

他教過三個兒子管過十來個孫子孫女,這小七還是第一個敢擅自跑了的!

“回來!”沈渠拍着桌子吼道。

可沈卿卿早跑遠了,根本沒人理他。

沈渠氣壞了,自從他成家立業,這個家裏向來是他說一不二,除了……

腦海裏浮現出宋氏冷言冷語的樣子,沈渠的怒火忽然一頓,等等,剛剛小七說她要去哪兒?

沈渠立即往外走,走到堂屋門口,又想起他已經派人去叫老三了。

抿抿唇,沈渠繃着臉退了回去。

三房那邊,沈廷文剛從戶部回來不久,正檢查沈望的功課呢,聽聞老爺子叫他,沈廷文不敢耽擱,丢下幼子就去見老子了。

路上,沈廷文問胡成:“不知父親叫我何事?”

胡成與沈渠年齡相近,沈廷文三兄弟也是他看着長大的,這會兒便悄悄提醒道:“老爺勸七姑娘節儉,七姑娘不肯聽。”

沈廷文後背登時出了一片冷汗,造孽啊,在蘇州時他管不了女兒,如今就要被老爺子管了!

既然知道怎麽回事了,到了正院,沈廷文一進堂屋便朝主座上的老爺子跪了下去,磕頭道:“父親,都怪兒子管教不嚴,縱得卿卿任意妄為,兒子知錯了,請父親責罰。”

沈渠斥道:“你确實該罰,你看看你兩個哥哥是怎麽教女兒的,哪個像卿卿那樣奢侈了?”

沈廷文肩膀壓得更低了:“兒子無能,回頭兒子一定嚴加管教卿卿。”

沈渠很生氣,可兒子都當爹了,他不能再打兒子手心,也不能再罰兒子跪祠堂。

“卿卿去桐園了,你趕緊領她回去。”沈渠冷聲道。

沈廷文連連應是,倒退出堂屋,然後就腳步匆匆地去接女兒了。

沈渠一個人在屋裏生悶氣。

過了兩刻鐘,天都黑了,胡成往裏瞅瞅,低聲問:“老爺,今晚還去桐園嗎?若不去,我叫廚房備飯了。”

杜氏死後,沈渠幾乎夜夜都宿在宋氏的桐園,時間長了,這邊的廚房也就成了擺設。

沈渠憋了一肚子悶氣,正想找人說說,兒子兒媳婦各有小家,宋氏是他唯一的選擇。而且,沈渠也想讓宋氏幫忙管管小孫女,他是祖父,孩子們都怕他,話稍微重點把嬌花似的小孫女說哭了怎麽辦?

思來想去,還是宋氏出面更合适。

于是,沈渠披着夜色去了桐園。

宋氏剛送走兒子孫女,聽說老爺子來了,宋氏非但沒有迎出去,反而坐到了梳妝臺前。

沈渠挑簾進來,就見宋氏背對他坐着,一手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她依然烏黑的長發。屋裏是那麽的安靜,沈渠不自覺地放輕腳步,靠近了,他看到了鏡中的宋氏,她目光空洞,仿佛在想什麽心事。

沈渠咳了咳。

宋氏終于有了反應,回頭看看,她什麽都沒說,繼續對鏡通發了,眉眼低垂。

沈渠疑道:“怎麽了?”

宋氏沉默不語。

沈渠皺眉,就在他準備追問的時候,宋氏忽然擡眸,透過鏡子看着他問:“老爺,我還美嗎?”

沈渠:……

老夫老妻了,問這作甚?

視線在鏡中相遇,沈渠看到了宋氏美麗的眼,或許不如年輕時潋滟了,卻因歲月而寧和。

他本能地側轉了過去。

然而沈渠轉的再快,宋氏還是看到了他迅速轉紅的臉。

她無聲地笑了,還閣老呢,就這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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