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那天晚上。
雨夾雪的天氣惡劣,到了約莫九點多,街上的熱鬧氣氛已經散去大半。
陳昭依舊縮在那個公共電話亭裏,從站着到蹲着,從扒拉開半點門縫張望、到緊閉門扉不讓丁點冷風進來,到最後,恍恍惚惚,抱着手臂,已然有了些許困意——
讓她霎時清醒的,是不知道多久過後,公共電話亭外的一步之遙,有個少年蹲下身來,在她倚靠的位置,輕輕叩門的聲音。
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睜開眼。
十七歲的鐘紹齊,就那樣一手撐着黑色的彎柄傘,一手提着紙袋,隔着公共電話亭的玻璃窗,靜靜看向她。
長睫微垂,莫名顯得視線溫柔。
淺灰色的雙排扣呢子大衣,同色系的高領毛衣,牛仔褲,馬丁靴,那天晚上有關他的細枝末節,都在她慌亂的一眼打量裏被盡數記在心裏。
她當即倉皇站起。
小腿發麻,在原地蹬了好一會兒,方才在低頭深呼吸過後,揚起笑臉,一把拉開門——
一陣冷風呼啦啦灌進來,凍得她一個哆嗦。
她勉力按住自己的劉海。
仰起頭,一句“對不起麻煩你”的慣性客套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鐘紹齊先從手上拎着的紙袋裏掏出了一個盒子,遞到她面前。
“……聖誕禮物,”他說着,不着痕跡地挪過幾步,擋在風口,“拆開看看。”
包裝精致的禮盒入手,絨布觸感,紮着禮花和緞帶。
将外包裝盒小心翼翼地掀開,裏頭是粉色的羊絨手套,和同款的針織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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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我很喜歡,”她把盒子摟在懷裏,“我也給你準備禮物了,但出來的太急,我把它落在家裏……”
她在心裏默默補充:雖然只是并不值錢的手工,但也好歹準備了整整一個月——好吧,确實做的不好看,但是應該至少能夠過眼……
肩膀上倏而的一重,打斷了她的神思慌亂。
從紙袋裏,他拿出一件嶄新到連牌子還沒剪掉的黑色開襟毛衣外套,和自己随即脫下的淺灰色呢子大衣一起,一并蓋上了她肩膀。
尚且帶着他未褪的體溫,以及隐隐約約的檀香香氣。
他依舊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只是幫她攏了攏外套衣領,複又揚揚下巴,示意她把手套和圍巾都戴起來,禮盒裝回袋子裏,讓他來提。
彎柄傘被重新撐開,他站在靠馬路那一頭,放慢步子,與她并肩前行。
很久以後,陳昭曾無數次回想起這場面,
十七歲時想到的,只有鐘同學的安靜沉默,自己的小心翼翼,二十七歲想到的,卻是他那時微微泛紅的耳根,流露些許慌張、似乎有些擔憂自己不喜歡禮物時的難得飄忽眼神——
以及刻意避開注視時,右臉微微泛紅的巴掌印。
那時年少,看到的只有眼前,以至于時常會忽略他所做的一切背後,不善于表達的冷清以外,曾為她做出過怎樣的艱難選擇。
那一晚上。
她問他:“你冷不冷?”
然後隔着外套的袖角,輕輕拉住他的手指。
鐘紹齊不曾側頭看她,卻回握住,用不輕不重的力氣。
他們就那樣沿着那條路,在夾着雪沫的雨點裏,在潮濕的空氣中,慢慢往前走。
路燈亮着,街道兩側的店面慢慢暗了燈光。
嘈雜的音響聲逐漸靜默,路過的行人腳步匆匆,沒有片刻停留。
他的傘向她傾斜。
在嘈雜聲都靜了的凄清夜裏,那個如松竹挺拔,也比孤月清冷的少年,輕聲哼起故意放慢節奏的聖誕歌,一字一頓,吐字清晰溫柔。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陳昭擡起眼看他。
那個少年,在風雪之中,衣衫單薄,撐住傘的五指關節通紅。
她晃了晃他手臂,忽而悶聲說了一句:“鐘同學,你抱抱我吧。”
話音落地,他步子一頓。
她側過頭沖他笑。
微微踮起腳尖,做出擁抱的姿勢,卻沒掩飾住驀地鼻酸的哭音。
她插科打诨、假裝無謂,“你看起來比我還冷,抱抱我,就不冷了。”
那是個行人寥落、冷風呼嘯的夜。
在陳昭逐漸遠去的青春回憶裏,唯一溫暖的,只有輕輕哼唱的聖誕歌,還有心愛的少年,他微微弓下腰擁抱她時,收緊的手臂,微微發燙的臉頰。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一遍又一遍,窮盡耐心,溫柔地為她唱:“WewishyouamerryChristmas,andahappynewyear.”
在那樣的擁抱裏,陳昭恍恍惚惚想着:好像一直以來,所有她會的,他都會,所有她不會的,他也都會,所以她從前總覺得,這個人從來不為任何人駐足,永遠目不斜視,高不可攀。
可在這一刻。
她說不上來,卻總覺得,在他并不一一細述的關心裏,他們之間有很多東西,都在慢慢地改變。
“是不是不冷了?鐘同學,我沒有騙你吧。”
于是,又一遍聖誕歌唱完之後,她忽而在他懷裏,牽着大衣的下擺,用回擁的姿勢,試圖把鐘紹齊也裹在裏頭。
像兩個笨拙着依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可憐。
他五指深陷她發間。
末了,揉了揉她的頭發。
有點鼻音的回應,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嗯。”
那時的陳昭還并不知道。
自己這的一通電話,以及鐘紹齊在這天聖誕夜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抉擇”,是怎樣撼動了鐘家的大局。
她甚至沒有覺察,之所以自己耗去那麽久時間等待,是因為鐘紹齊并沒有用司機接送,而是自己冒着雪、撐着傘,一個一個電話亭找來。
直到幾天後,一位洛夫人找上門,點名和她見面,某些鐘紹齊在她面前好好隐瞞維護的真相,才殘酷地揭露眼前。
在臨安女中的小會議室裏,在校領導們殷勤地招待和“引見”下,她叩開房門。
惴惴不安地入座過後,坐在對面的洛家夫人面容溫婉,毫不避諱的眼神卻從上到下,把她打量得渾身不自在。
校領導們轉身出門,為她們留下談話的空間,而陳昭只能低垂着視線,手指放在膝上,不斷摩挲着洗到有些發白的折痕。
如果是別的女人,她尚且能不管不顧,可是,幾乎在看到這位洛夫人的瞬間,她就明白過來——這張神色眉眼都相似的臉,除了鐘紹齊的母親,理應別無他人。
洛夫人吹了吹茶面。
良久,沖她勾唇一笑,淡淡道:“小陳同學,你長得很漂亮,阿齊的眼光很不錯。”
沒有尋常權貴富人的趾高氣揚,她說話時平易近人,語氣真摯,提到“阿齊”這兩個字,更是連音調都溫柔幾分,臉上都是作為母親的驕傲和寬厚。
陳昭将頭埋低,說了句:“謝謝。”
盡管緊張,但也沒必要否認現成的事實。
“……”
洛夫人似乎被她梗了梗。
好半天,方才複又抿了口茶,直入正題:“但我這次來,可不是為了就專程來誇你一句漂亮的——小陳同學,你知不知道,前兩天聖誕節晚上,你把阿齊叫走,讓他錯過了一個多重要的日子?”
陳昭聽說過耀中子弟們的“西式傳統”,當下想起對他們而言,聖誕節遠非僅僅是一個娛樂節日。
“是……你們過的新年?”她看了看對方的臉色,出聲謹慎,“對不起,阿……洛夫人,我當時太沖動了,打擾你們過節了,對不起。”
聞聲,洛夫人淡淡一笑,搖頭過後,放下茶杯。
“只是過年?小陳同學,那看來阿齊确實不想給你那麽大的壓力,所以,很多事都沒有跟你說清楚。也沒關系,你就聽我說說好了。”
陳昭:“……?”
她微微蹙眉,不安地揪住校服袖角。
那天下午,她就用那樣迷茫又不安的心情和狀态,呆坐在沙發上,聽洛夫人講了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有關洛夫人,與“鐘紹齊”的人生。
十七年前,洛夫人與鐘家子相戀,未成正果,倒是未婚先孕,十月懷胎過後,那邊鑼鼓喧天的結婚,而她在病房裏難産數小時,生下了沒名沒分的鐘家嫡長子,鐘紹齊。
她與鐘家少爺愛恨糾葛數十年,始終沒有把鐘紹齊送回鐘家,只是靜待時機,終于,讓她等到了那個教她傷心大半生的男人,和他跟另外的女人生下的、那個鐘家唯一一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孫,都一齊死在車禍中。
昔日趾高氣昂、對他們母子不管不顧的鐘家,在此大恸之下,一時之間,只剩了一個選擇:讓流落在外的“鐘紹齊”回到鐘家,改回鐘家“邵”字輩,成為當之無愧、無法替代的長子嫡孫。
而洛夫人的要求只有一個。
她要鐘紹齊堂堂正正地回到鐘家,并非私生子,而是光明正大的繼承人,絕不讓任何人說半句閑話,
講到這,洛夫人垂下眼睫,纖細手指輕叩沙發,話音淡淡:“所以,鐘老爺子給阿齊想了個好法子——”
這個所謂的好法子,就是把鐘紹齊遷入鐘家長女鐘靈戶下,作為後者在國外生下的獨子,也是當下鐘家從血緣而言最最毋庸置喙的繼承人,回到鐘家。
而幾天前的聖誕夜,正是鐘老爺子授勳英國男爵四十周年紀念日,也是原定向公衆宣布鐘紹齊身份的日子。
可鐘紹齊,因為一個在旁人看來完全無足輕重的理由,放了鐘老爺子的鴿子。
洛夫人如實相告,并沒有半點欺瞞,半點逼迫,末了,複又笑笑問她:“如果你是阿齊,是想做一個表面風光、卻永遠徒勞無功的私生子,還是回去香港,做鐘家一人之下的太子爺?”
陳昭默然,不曾擡眼看人,攥緊的手心,卻被指甲刺得生痛。
“我花了十七年,把他培養成這樣的好孩子,而走進鐘家那樣的門戶的機會,一輩子也可能只有一次——但他逃走了。哪怕被我扇了一巴掌,在衆目睽睽之下跟我作對、讓老爺子難堪,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洛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的微抿唇角,眉心緊蹙。
“其實,不管他以後能回到鐘家也好,做我們洛家的孩子也好,想要一個女人,我沒有任何立場攔他,這也是為什麽一直以來,我明明知道,卻還是默許了你來找他,也默許了他對你例外,但是……他竟然在那樣的場合做出那麽丢臉的事。”
她嘆息一聲:“那是我第一次打阿齊,也是阿齊十七年來,第一次反抗我,所以我知道,是時候來見見你了。”
陳昭默然,既不解釋,更沒答話。
只有回憶如走馬燈在腦海裏頻頻閃回,卻尋不出半點與洛夫人所說的話對應的蛛絲馬跡。
鐘同學是私生子——他沒有說過半點委屈和難堪,她不知道。
鐘同學他——被打了一巴掌?
她更加一點也沒覺察出來。
因為他什麽都沒有說,甚至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有絲毫的心不在焉和難過。
甚至,只是把這世界對他的刁難和種種的羞辱,回饋于她最深切的溫柔。
那麽笨拙又真摯、難以用語言盡述的溫柔啊。
洛夫人看着她霎時呆滞的神色,柔和的笑容裏,驀地帶了三分慨然。
末了,卻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像一個寬厚的長輩,也像一個勸慰學生不要犯錯的老師。
“不用太覺得難過,這都是阿齊的選擇,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遇到了喜歡的女孩,會大失方寸,也會不分輕重,做母親的,我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陳昭擡眼,只與女人慈悲又憐憫的目光對視。
沉默良久,陳昭問:“夫人,你和我說了這麽多,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洛夫人笑笑。
似乎是目的達到,她緩緩收回手,撐住下巴,倒優雅溫柔地反問一句:“我并沒要求你做任何事……好吧,聽你的語氣,難道你覺得我是電視上演的那種頑固家長,是要過來拆散你和阿齊的?Takeiteasy(放輕松),小陳同學,那種把戲早就過時了。”
她攤了攤手,“我來,只是想要看看你,看看阿齊到底喜歡了一個怎樣的女孩子。然後提醒你,阿齊為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你能做的,就是珍惜最後的時間。”
陳昭怔愣過後,咬緊牙關。
早慧如她,隐隐約約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卻不知道怎麽反駁,才能讓毫無籌碼的自己顯得有半點底氣。
她只能讓自己拼命想起那個在寒夜裏擁抱過她的少年,
也想起,那個無數次為她哼唱着聖誕歌的少年。
甚至那個,在陋巷的煙霧缭繞裏看向她的、永遠沉默無聲中耐心包容着她的鐘同學。
可洛夫人的話響徹在耳邊,有如雷聲陣陣,半點不饒人心軟弱。
“你以後會理解的,人和人之間,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走什麽樣的路,在某段時間能遇到,能一起走一段路,哪怕最後注定要分道揚镳,也會覺得幸運吧?”
“……”
陳昭記得。
那天直至最後,洛夫人也沒有半點的咄咄逼人。
她始終微笑,始終從容,直到最後拎包起身時,也未曾對自己口出半點惡語,仿佛永永遠遠,只是溫柔着臉,然後說出那些胸有成竹、計算好的勸慰——
“你還不了解嗎,小陳同學,阿齊哪怕再軟弱,再難過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你完全可以慶幸,十七歲的阿齊,在家族面前選擇了你,但你也要想清楚,這個選擇,絕對不會是永遠有效的。”
陳昭別過臉去。
她不想再看着洛夫人連半點怒意和怨恨都沒有的,甚至帶着滿滿體諒情緒的臉,只是忽然明白,自己與所謂的豪門二字,還差得太遠太遠。
在他們的世界,沒有潑婦罵街,也沒有任何絕望情緒的掙紮。
一切都在最開始注定,而他們要做的,就是靜靜看着一個又一個人服從和認命。
可她偏不。
在最後的時刻,在洛夫人離開之前,她忽然在數次深呼吸過後,霍然起身,攔在了洛夫人的去路面前。
十七歲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陳昭,看向洛夫人高高在上的悲憫眼神,一字一頓。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永遠選擇我,但是如果他還願意選擇我,我憑什麽因為自己害怕,就為他做了分開的決定?”
忍着那樣的自卑和怯意。
忍着心裏那無處着落的恐慌,她唇齒打顫,在微微鞠躬過後,随即扭頭離開。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将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以至于讓二十七歲的她每每回想,只能感嘆一句,這是她——永遠也不可能再做到的事。
因為二十七歲的她,已經真真正正見識到過鐘家溫柔背後的刀刃,也曾經親身體會過,這世間人與人的道路,是怎樣的天壤之別。
所以她只是笑笑。
只是攤平宋致寧給的禮服,而把前一天收到的那些個禮服和珠寶,深深地、塞進衣櫃的最角落。
就像把自己許多年來的固執不舍掙紮,都悄悄掩埋進暗無天日的心底。
“砰”的一聲。
衣櫃門合上。
她深呼吸一口氣,沖着衣櫃旁的鏡子微笑。
仿佛,她還能繼續成為遺忘過去的、二十七歲的、無堅不摧的陳昭。
三日後,上海華洲君庭別墅區,宋宅,
這大抵是一年一度,宋家上下最是熱鬧的日子。
小型的交響樂團在別墅花園列座演奏,紅毯鋪陳,客來客往,不時有侍者儀态翩翩從人群中穿過,引路添酒,不失風度。
不乏有幾個強裝無事徘徊在別墅外圍的媒體記者,手裏掩着的攝像頭隐隐發光,對準那些個攜伴前來的貴賓,恨不得從他們的半點有意無意微表情裏,深挖出聳人聽聞的八卦——
畢竟,雖然今天這場酒會,名義上只是宋家內部的家宴,但實際上,時日一長,早已發展成為上海商會盛事,得以受邀出席的名流大鱷,都是全上海數得上名號、有頭有臉的人物。随便一個桃色緋聞,又或者是不和之談,都能成為明天財經八卦頭條上的重磅消息。
所有的目光和鏡頭,都對準了這場酒會。
而酒會中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人們的居心叵測和各懷鬼胎,倒是絲毫不受影響。
下午六點整,一輛瑪莎拉蒂Ghibli在宋宅門前堪堪停穩。
先推門下車的宋致寧,這天一身雪白西裝,搭配同色系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裏,唯獨左胸口袋裏點綴一條黑色的手帕,為随即後腳下車的女伴——一襲黑色流蘇抹胸裙的陳昭搭襯。
他将車鑰匙随手甩給泊車門童,繞到車輛另一側,微微弓腰,讓陳昭挽住自己的手臂。
陳昭就勢拉住人,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堪堪站穩,随即與人虛假地對視一笑,強裝和諧地往裏走。
一個肩寬腿長,一個婀娜細腰,看起來倒是般配登對——雖然因為女方面孔陌生,也不免受了幾遭懷疑眼神的洗禮。
好在衆人各有心思,酒意正酣,不消片刻,複又轉開視線。
很顯然,對有資格列席酒會的人而言,宋家這位纨绔子弟的感情八卦,和就在眼前的商業利益比起來,實在無足輕重。
陳昭松了口氣。
走過別墅前的花園自助茶會,她挽着宋致寧,踏進別墅內側大門。
視線還沒來得及把這裝修豪華的宴會廳看個完全,宋致寧倏而撞了撞她肩膀,低聲道:“你可看清楚了啊,前面九點鐘方向,那個棕色波浪卷頭發,藍色露肩禮服的,是卓家的二小姐卓瑤,咳,是我下一任未婚妻,還有,右手邊,那有個……”
話沒說完。
似乎長了對順風耳的卓瑤小姐,驀地回過頭來,眼神在陳、宋二人身上晃過片刻,随手從侍者手中托盤上拿過一杯雞尾酒,便徑自走到他們面前來。
她舉杯,微笑,“Richard,幾天不見,這又是你哪位新女伴?”
宋致寧笑笑,一手舉杯回敬,不忘向人示意陳昭挽住自己的手臂,“是我的新秘書,卓瑤姐,是不是長得很好看?帶出來不丢份吧。”
陳昭聽出他的言下之意,當即學着宋致寧的樣子,也順手撈過一杯酒,舉杯過後,低頭抿了一口。
有點嗆。
她在心裏吐舌頭,忍住沒把情緒表現在臉上。
卓瑤似笑非笑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當然,你的眼光,在我們圈子裏一向有目共睹。”
說完,複又聳了聳肩膀,說起正事:“對了,順便問問你,和鐘家的合作怎麽樣了?你們那個普陀區CBD的計劃,我爸也很看好,說不定手上有兩個項目都能跟你們合作擴大規模,趁着今天酒會,幫我找個時間,跟你姐——或者鐘家那位,面對面談一下?”
宋致寧沒立刻答話,只偏過頭,沖她身後張望。
不一會兒,忽而努努嘴,“還要我介紹什麽,那可不就來了?”
陳昭挽住宋致寧的手臂驀地一僵。
正前方不遠處,從二樓通往一樓的旋轉樓梯上,恒成地産的現任總經理、宋二小姐宋笙,正挽着自己的未婚夫、江氏集團主理人江瑜侃,施施然入場。
在他們二人身後,同為“二小姐”的宋靜和,身着LouisVuitton春夏系列高定禮服,粉白相間的顏色襯得她格外溫柔小巧——也正和一身淺灰色西裝的鐘邵奇一前一後、在衆人的注目禮下,緩緩踱步下樓。
宋致寧不着痕跡地按住陳昭的手背。
在旁人看來親昵愛撫的動作,實際上包含着諸多無需言明的警告和試探。
陳昭無聲地翻了個白眼,趁人不備,一巴掌把他那不安分的狗爪拍開。
“宋少,辦公室戀情可要不得,”她壓低聲音,不改面上笑容,“動手動腳的,小心別人說你饑不擇食。”
宋致寧聞聲,悻悻收回了手,輕咳兩聲。
“放心,我沒有吃窩邊草的愛好。”
話音剛落,那廂宋笙上臺致辭,以最高禮遇歡迎鐘家一衆家眷高層的到來,這廂,也有幾個陌生面孔手持酒杯,向宋致寧圍擁而來。
一口一個“宋少”叫得親密谄媚,也不問陳昭的身份,就一口一個未來嫂子奉承開來。用手指頭想,也知道是一群狐朋狗友。
眼見着就要問到喜酒什麽時候喝這種程度,陳昭四處瞥了一眼,看見宴會廳裏側的小用餐室,當即打斷了對方話音,側頭問了宋致寧一句:“宋先生,不打擾您和朋友敘舊,我去那邊用餐廳坐坐,您看沒問題吧?”
話裏話外的疏離,很容易讓人反應過來,自己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幾個狗腿子臉色一僵,宋致寧——不知道為什麽,也跟着神色不佳。
他頓了半晌,方才自暴自棄似的擺了擺手,“去吧,我等會兒過來。”
說完,把手一撤,揣進褲兜裏,陰沉着臉,再不看她。
孩子氣。
陳昭在心裏腹诽:這個監督工說是聽了姐姐的話,要防止自己搶了宋靜和的風頭,又怕自己和鐘邵奇拉拉扯扯,結果來了一點情緒就要罷工,實在是不稱職得很。
但她也樂得他消極怠工。
高跟鞋踩在地上,沒了挽住旁人手臂的“任務”,連腳步也輕快幾分。
很快,她便從容穿過談論着商務要事的各色人群。
并不顧忌他們疑慮打量的目光,徑自走到人影寥寥的小用餐室,端起一杯“深海之藍”,又随手挑了幾塊做工精致的小蛋糕。
随便找了個座位坐下,陳昭一口蛋糕一口酒,墊了墊空蕩蕩的肚子。雖說吃進嘴裏,是一點也不搭襯的口味,但至少,按道理來說——
她應該是千杯不倒才對。
但偏偏小用餐室并不能屏蔽外界的聲音,她依然能聽到人們不時打趣鐘家的太子爺與尚未婚嫁的那個宋二小姐行蹤親密,也能聽到人們私下議論,宋家三少帶來個出身不明的野丫頭,連推杯換盞的基本酒桌禮儀都沒能遵守,躲到角落裏敗壞興致。
偶爾擡頭,從半掩的門縫裏,總能窺探到一個兩個好奇的眼神,讓人如芒在背,渾身都不自在。
她過去在香港六年,天天借酒澆愁,好不容易回了家,打算滴酒不沾,堅持了快兩年,都在這天破了戒。
侍者不斷被叫到身邊,雞尾酒一杯又一杯地續。
陳昭哪怕喝醉酒,只要不喝到吐,都從來面不改色,因此添酒的侍者心裏也沒底,只管聽話一個勁地加,喝到最後,她感覺到不妙,已經為時晚矣。
一陣惡心感從小腹往上翻湧。
她驀地俯身,險些把剛才吃下去的那點甜點全都吐個幹淨,好在反應及時,當即用手死死捂住嘴,這才争取了點緩沖時間,得以跌跌撞撞跑到隔壁洗手間。
她深深彎下腰,不住扣住喉嚨口,大腦充血,整個人狼狽地涕泗橫流。
不知道過了多久,摁下馬桶沖水按鈕,伴随着“嘩啦啦”的沖水聲,這才算是真吐了個精疲力竭。
“……”
她抹了抹汗,後背抵住衛生間門扉,拽過一截衛生紙。
一邊擦拭着嘴角痕跡,另一只手按住門把,剛要推門而出,隔壁的門似乎先一步被推開,伴随着幾道腳步聲,有竊竊私語響起,伴着又一陣“嘩啦啦”的放水聲,一并傳到耳邊——
“我說,鐘家這幾年是不是不行了?宋家那兩個,說是說都叫二小姐,但一個親一個養,瞧着今天那個架勢,是不是要把養的那個和鐘家的太子爺……嗯?”
聞言,有人輕嗤一聲:“宋靜和現在在宋家一沒錢二沒權,要我是鐘家人,肯定不會答應,但據說是鐘老爺子親自點過頭了的,他們做小輩的也沒法拒絕吧。”
“要我說,宋靜和那是撿了個大便宜,不說別的,鐘邵奇現在這個長子嫡孫的名頭就是個金招牌,她一個抱過來養、名不正言不順的二小姐,居然能攀上這個高枝,……真是氣死我了,看着她那嘴臉就心煩!”
陳昭按在門把上的手微微發抖,一直等到外頭沒了動靜,才搖搖晃晃着步子出去,俯身在洗手池邊,潑水洗臉。
她的臉生得太美豔濃烈,因此妝面畫的很淡,這麽一潑,幾乎是素着張臉。
好在,除了嘴唇血色褪盡,臉頰卻因醉酒紅豔得過分,倒是絲毫不影響這張臉的殺傷力。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沖鏡子裏的自己傻笑,說了句:“不丢份吧?”
好半天,又自問自答,“不丢份,這麽好看怎麽會丢份。”
呆呆笨笨地,就這麽趔趔趄趄回到座位。
她呆坐半晌。
不住揉着眼睛,只覺得眼前依舊天旋地轉,撐着頭,側過臉去,隐隐約約能看見,宋致寧還在人群裏游走,不時和幾個打扮明豔的少女碰杯微笑。
當真是“萬花叢中走,片葉不沾身”的纨绔公子哥。
嗤笑一聲,她覺得靠宋致寧來攙自己一把的想法顯然是不太可靠,撐着右臉好半天,變成伏在桌面上,沒人認識她,她身上更沒有什麽可以謀得的資源利益,自然也沒人會來關心兩句,連侍者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概覺得她喝了那麽多貴的吓死人的酒,醉成這樣實屬活該……
可是睡在這多不舒服啊。
高腳凳硌屁股,睡桌子上還會把臉壓紅。
陳昭嘟嘟囔囔,漫無邊際地想到這,又撐起半邊身子,醉眼朦胧的視線逡巡片刻,忽而注意到,餐廳到宴會廳中間,有一截空出來的小樓梯間,從樓梯間往上——是客房吧?
有床的客房。
陳昭有點酒意上頭,當即伸直腿從高腳凳上下來,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像走貓步似的往那頭走。
旁人以為她是要回宴會廳,看了兩眼,便都不約而同轉開視線,哪裏知道她臨陣一拐,到了個黑黝黝的樓梯間。
樓梯上堆了些可供替換的餐桌用具,她扒拉着樓梯扶手,小心翼翼、盡可能避開,一步一步往上挪。
高跟鞋不舒服,就把高跟鞋扔了,繼續往上走——
直到有人在她身後,關上樓梯間的門,繼而躬身,把她棄置在地、歪斜的高跟鞋扶正。
她聽到腳步聲,驀地回過頭。
男人站在離她兩三步遠的地方,昏暗的燈光下,只能隐約看見他扶了扶眼鏡的動作——伴着一聲嘆氣,對她毫無辦法。
她往下蹦了兩步,離人更近,纖細的手指在空中點來點去,卻怎麽也點不到男人臉上。
末了,只癡癡一笑,說:“啊呀,是鐘同學,你……”她看了看鞋,又看了看人,委屈兮兮地皺巴了臉,“你撿我的鞋幹嘛?你要穿嗎?”
鐘邵奇:“……”
她沒等到回答,又有點不依不撓,“你為什麽兇巴巴地看着我?又覺得我壞是吧?我都十八歲了,可以穿高跟鞋了,不信你試試,一點都不累的,女孩子愛美有錯嗎?我又沒有你那麽高。”
“……”
鐘邵奇揉了揉眉心,開始覺得頭疼起來。
她又開始發作,咕咕哝哝說一句:“你別理我好了,我知道你最愛生氣,你就是不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去睡覺。”
話說完,扭頭就要往上走,走了兩下,沒走動,低下頭,方才發現他不知何時、扣在她纖細腰肢的手。
“往上是別人家,陳昭,你別胡鬧,”他另一只手伸出,按住她胡亂掙紮的肩膀,“別撲騰了,我帶你回家去睡。”
睡在宋家,那還了得。
“……家?”陳昭歪了歪頭,“鐘同學,你跟我,什麽時候有家了?”
她指指自己的臉,分明笑着,眼淚卻撲簌撲簌往下掉,“你帶着我出去,可丢份了,你知不知道?我好讨厭高爾夫球,保齡球,排球,也不喜歡馬術,一點也不會德語和法語,我還一點也不喜歡酒會,這裏的人很吵,他們都只會問我,到底是怎麽搭上了鐘家的,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路邊上站着攬客的……他們都看不起我,不管我怎麽解釋,他們都只覺得我對你不懷好意。”
她的記憶似乎有了小小的偏差。
仿佛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27歲的鐘邵奇,而是十七歲的,牽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帶着她回去鐘家的“鐘紹齊”。
她是那麽想要向他解釋自己的心情啊。
哪怕暌違十年,依然迫切而無助的心情。
“可我一點也不觊觎鐘家,我不想要另一個鐘家,鐘同學,我只想要一個小小的房子,不需要高爾夫球場也不需要花園和游泳池,但是我可以跟你每天每天說很多話,我會每天每天期待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我們不會吵架,也不會像我爸我媽那樣背後數落對方,我會給你買很多很多書,我們會有一個書房……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就像你對我很好很好那樣。”
她說的颠三倒四,哭得狼狽不堪。
十七歲那年沒說出口的話,到了二十七歲,在心裏排演過幾千幾萬次,依舊結結巴巴。
鐘邵奇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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