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那句哽咽,伴着手機電量過低的三聲抖動警示音而抖抖簌簌說完,還未聽到回應,堅強挺過十六小時航程加醫院四小時的手機終于告急,電話被自動挂斷。

“……”

陳昭将它攥在掌心,垂眼去看,除卻“電量僅餘3%”的推送提醒之外,微信備注【冤大頭】的某位,也恰時好死不死,發來幾條幾乎要吵炸她腦子的信息。

來不及看清內容。

“滴”一聲,手機在她面前活生生黑了屏。

她嗚咽一聲,将手機塞回包裏,不住揉着眼睛,已經失控的情緒因着這插曲而愈發崩潰,恍惚之間,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那樣狼狽蹲着,不知道為誰、為什麽而哭的嚎啕,究竟持續了多久。

唯一提醒她時間流逝的,是不住擦拭着眼淚的衣袖已經潤濕,不明就裏也不知道怎麽安慰自己的繼母在自己身邊來回走動、手足無措。

就連那個叫陳昕的小姑娘,大抵是趁着繼母沒憋住奔去上廁所的空隙,也扒拉在病房門前,看了她半晌。

末了,方才小心翼翼湊到她身邊,遞來幾張抽紙。

沉默躊躇許久。

女孩第一次主動跟陳昭說了兩句話:“家姐、不是,姐姐,”女孩指了指病房,“你別哭了,爸爸不知道發生什麽了,一直在問你哪去了,擦擦眼淚……”

見人不說話,又悄悄補充:“媽媽逼我打電話,爸爸不讓,我、我知道,讓你拿錢實在說不過去,但姐姐,你、你要不要去跟爸爸聊聊?我可以給你做手語翻譯。”

陳昭沒力氣答話,哭得累了,又蹲得兩腿發麻,只能攥緊紙巾,沖人擺擺手。

好半晌,擠出一句:“我等我先生過來,你先進去。”

“先生……?”

女孩呆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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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細問,身後陡然一陣匆匆腳步,卻令她接續話音戛然而止。

喉口一頓,陳昕摸摸鼻子,轉而向後探頭去看。

嘈雜擁擠的走廊裏,從一群病人家屬和護士堆裏微微側身而過的,是個裹着厚實口罩的高個兒青年。

他一身雙排扣卡其色風衣,淺白色斜紋針織毛衣與同色系的纖細直筒長褲一經搭配,仿佛便是他這天生衣架身材的最自然搭襯,加上目測逼近一米八六的身高,以至于無需格外動作,便足以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如若不是口罩遮去的半張臉看不清切,僅餘下那長睫遮蓋下的深色黑瞳亮眼,以及那右邊眉間駭然深疤,她幾乎要懷疑,這是哪家的明星“下凡”來體驗生活——

嗯?!

不是做夢吧。

這“明星”視線在四周逡巡一圈,望向這頭時,目光霍然一頓。

而後,還真向自己走來。

陳昕愣愣看着對方不曾遲疑的腳步,霍然站起,雙手摩挲間,正局促不知如何應對,便見男人目不斜視地略過自己探尋目光,在——

在家姐面前蹲下身來。

陳昭哭得眼也紅紅,鼻頭也紅紅。

而一眼在人群中認出自己她背影的鐘紹齊,只是單膝微微抵住地板,捧住她哭紅的臉,微微擡起,兩手拇指揩過她漚紅眼圈。

“好了,沒事了,”他說話時,略有些喘——似乎是剛才一路趕過來過于匆忙,面上不露破綻,唯有面對她時,倒無需竭力保持什麽得體,“昭昭,沒事了……有什麽問題,我們一起解決,不哭了。”

他越是說,越是溫柔。

她越是控制不住,嘴角一撇,豆大的淚水便撲簌落下。

而鐘紹齊不再規勸什麽,只雙手抱住她後頸,安撫似的輕拍,半晌,方才在她耳邊問一句:“扶着我手,先站起來好不好?”

陳昭點頭,他便手中控制着用力,讓她借力站起。

鐘紹齊沒再多言,扶着她,在病房門前的長椅上落座。

陳昕癡癡看了半晌,不敢喊人,只得又一溜煙跑回病房裏,只留下一雙小手,扒拉在門縫邊,悄悄湊出半張臉來觀察。

長椅上,陳昭一直仰着頭,擺手給自己扇風,一邊試圖平複情緒,一邊給鐘紹齊複述這一天自己的經歷。

鐘紹齊耐心聽着,不時伸手,給她擦擦眼淚。

慢慢地,說到陳正德的病,她話音凝重,談及“骨腫瘤”、“聾啞”和懷疑大腦癡笨,眼神不安地緊盯着自己膝蓋上交疊摩挲的雙手手指,不安間,複又眼神一瞥——

卻正看見繼母甩着手,從廁所方向走過來。

見到對方谄媚中不乏懷疑逡巡的視線,她驀地話音一哽,趨于沉默。

一句“我打算……”,說得沒頭沒尾,缺了點一錘定音的底氣。

心裏不斷反問的聲音,“該不該幫?”,反反複複,問的她心力俱疲。

繼母走到她面前:“陳昭,這位是誰?你、你好些了?”

她靜靜盯着人,不答話。

是了,冷靜下來,她其實并沒有徹底說服自己原諒繼母這些年的苛待。陳正德來到香港的種種不幸,也不能夠完全磨滅,當年他不告而別、對她年少成長所造成的傷害。

哪怕剛才她哭的那樣厲害,心裏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出一份力,但——

鐘紹齊拍了拍她手背。

他察覺她的猶豫,并沒直言表明态度,也沒理會胖女人的打量,只是先指了指樓上,“來之前,我已經讓人查了這邊的情況,等會兒應該會有骨腫瘤專家聯合會診,要不要去聽聽?”

陳昭點了頭。

剛剛站起,忽而又想到什麽,愕然側過頭,“你知道我爸爸……你還這麽認真聽我講一遍?”

還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

鐘紹齊起先沒答話,只禮貌性地向不知何時、停在兩人面前的胖女人微微颔首。

禮數到了,這才扶住陳昭,繞過女人,往樓梯間走去。

陳昭扯了扯他衣袖。

見避無可避,男人方才低嘆一聲,拍了拍她纖細背脊,“我知道你很亂。昭昭,讓你再說一遍——只是因為我希望,你做決定的時候,自己對前因後果都是清楚清醒的。”

“只要你想清楚,認為是對的,”他說,“那麽就是對的,我會支持你做的所有決定。”

陳昭攥住他衣袖的右手,倏而緊了緊。

十分鐘後。

東區醫院6層,專家會診室。

鐘紹齊推門而入時,五六個身着白大褂的老中青醫生齊齊起身,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幾人都提前被巧妙“警告”過一輪,自然知道什麽該看什麽不該看,當即也不在鐘紹齊臉上過分流連視線,只待鐘紹齊和陳昭先後在雪白圓桌旁落座,便在投影儀器上,調出方才準備好的CT片,正襟危坐。

為首的老人白須白發,一副彬彬有禮模樣。

“鐘先生……還有這位小姐,陳小姐?好的。我是這次的會診專家之一,也是本院的院長白孝。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

陳昭盯着醫生,和他身後那張有些駭人的癌細胞擴散圖。

據白孝所說,骨肉瘤屬于惡性腫瘤,致殘和致死率極高。陳正德在一年前,就已經因膝關節鈍痛在醫院就診,并查出骨肉瘤初期症狀,卻一直因為資金問題拖延治療。到17年底,眼見症狀不斷惡化甚至影響行走,才決定住院進行保守治療。

但最終,還是因為耽擱的時間過長,癌細胞已經進一步擴散,不得已之下,專家會診,方才決定進行雙腿高位截肢,以免最終危及生命。

“但是,”白孝看了一眼陳昭,話音有些艱難,“陳先生截肢後,因為湊不齊治療費用,很快被接回家,後來又護理不好,傷口感染,化療也沒有按時來醫院……現在這個情況,癌細胞随時有可能進一步擴散到肺部。

陳小姐,我們只能很誠懇地告訴您,骨肉瘤本身就是一種需要早發現、早治療才能控制住的高危疾病,現在這個情況,病人家屬本來已經準備接回家去,讓病人自然死亡。目前國際上還沒有一個非常完備安全的案例以供參考,我們也沒辦法保證,這、鐘先生……”

鐘紹齊輕叩桌面,打斷了對方猶豫不決的措辭。

“白院長,辛苦您說這麽多,但是——這點我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我只想知道,如果目前來看,情況不容樂觀,那假如轉入養和醫院,以最先進的醫療設施,加上港中大的骨腫瘤中心進行技術援助。我的意思是,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他能活幾年?”

晚上十點半,便是醫院明文禁止家屬探望的門禁時間。而陳昭與鐘紹齊回到五層的時候,時間已然逼近十點一刻。

陳昭将繼母和陳昕叫出門外。

真正和母女倆洽談的,則是對說話技巧更加谙熟于心的鐘紹齊。

繼母對待鐘紹齊,顯然比對陳昭還要拘謹,話裏話外離不開個“錢”字,只可惜她那些小心思,在鐘紹齊眼皮子底下,說到底還是太嫩了些。

兩人沒說兩句,她便被繞的雲裏霧裏,而已然胸有成竹的鐘紹齊,又驀地停頓,看向陳昭。

他指了指病房。

“昭昭,我在這邊就可以了,你去跟你爸爸說說話吧。”

這本就是他們商量好的“各司其職”。

因此,陳昭這次倒沒有猶豫,拒絕了陳昕的陪同後,她整理了一下略顯淩亂的額發,便揣着手裏的小筆記本,推門而入——

陳正德正盯着天花板發呆,聽見門栓響動,眼瞳下意識瑟瑟一縮。

很快,那僵直的眼珠轉動一圈。

沒看見什麽讓他驚恐的針管,倒看見停留在病床前,默默搬了張小板凳,坐在他病床前的陳昭。

男人渾濁的眼珠肉眼可見的一亮。

紮滿針孔的手綿軟無力地揮起,他似乎想要跟她牽牽手,或是像尋常父親一樣,摸摸女兒的頭發……

可伸到一半,又不知想到什麽,在被子上蹭了數下,乖乖縮回角落裏。

陳昭:“……”

她不敢看陳正德,也不會主動去牽他的手,只能埋頭寫字,筆尖紙頁相觸,“沙沙”作響。

末了,将那白紙黑字,展示給他看:【我幫你聯系了新醫院,那裏的環境好很多,我會讓醫生給你用最好的藥,也會保住你的手。你不用擔心,只要好好治病就行,醫生說只要處理得當,你還可以活很久的。】

她言語間,撒了個善意的謊。

把醫生說的最多三年,主觀地延長成很久很久。

陳正德眯着眼睛,把那兩行字看完。

不過幾十個字,卻看了反複數遍,陳昭預想中的大喜過望,卻并沒在他臉上表露出來。

取而代之的,是着急的手指比劃,指指她,擺擺手,右手拇指食指交疊,摩挲幾下。

陳昭看不懂,只能把筆記本拿給他。

男人艱難地握住筆,歪歪扭扭的字跡寫在紙上:【不花你的千你留千結昏爸爸不浪費你辛苦錢】

錯字連篇,連标點符號也沒有。

陳昭盯着那行字,默然着,倏而雙眼酸澀。

她只能捂着眼睛,手掌卻遮掩不住,她嘴角下撇時,那瞬間汩汩落下的眼淚。

手指顫抖,她在那行字下頭寫,【我有錢,你不要擔心錢】

陳正德還是搖頭。

那張滿是皺紋的蒼老面容上一瞬間爬滿愧疚與無措,他複又拿過筆,這次,卻停頓了很久。

來查房的護士恰巧推開門。

見裏頭還坐着家屬,當即柳眉一蹙,催促一句:“小姐,麻煩不要耽誤病人休息,盡快說完好嗎?”

說完,便先繞到另一頭的病患床邊,給人調整吊針,“記得快點啊。”

雖是語氣不佳,陳昭倒難得如聞大赦——她不想在陳正德面前哭,總覺得孩子氣又丢臉。

輕輕嘆口氣,飛速地在眼角揩了揩,她随即起身。

剛要俯身從人手裏拿回紙筆,卻見陳正德緊攥着筆尖,又開始寫着什麽。

她去拿筆的動作一頓,轉而低下頭,耐心地辨認着字跡。

許久,看見他寫的是:【我不配做你的爸爸,昭昭】

仿佛在心裏,在紙上,曾預演過無數次的歉意。

所以昭昭這兩個字,寫的最好看,最工整。

陳昭:“……”

她唇角緊抿,抵住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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