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駕輕就熟地,陳昭在養老院前臺辦理了登記手續。

和負責日常照顧的護士長确認了最近兩周老人的情況都比較穩定、甚至偶爾能夠認清幾個人之後,又專程上樓,和院裏的專家協商,打算趁着回上海這幾天,帶老人回上海郊區的老家看看。

“我會在院裏臨時聘請兩三個護工——畢竟我力氣還是不夠大,上下車搬輪椅之類的,有時候還是比較費力,”她和專家耐心解釋,“最近我都很忙,難得回來一次,正好有時間,還是想帶他回老家走走,熟悉的環境,應該對他病情康複也有幫助的。”

事實上,之前這樣的臨時出院也不是沒有,通常還都比較順利。

是故,專家們協商之後,也沒太多異議,只再三跟她叮囑不要讓老人受到驚吓、準時送他回來後,便在她的申請書上簽署了同意意見。

為此,陳昭心情好了不少。

陪爺爺吃了頓晚飯,又推着他在養老院後花園轉悠了大半天,心裏話、最近的經歷、和陳正德的見面……不論好壞多少,總歸一一都說給他聽。

爺爺雖然聽不懂,但近來能認得出人,便總是一見她就笑。

“我做的還不錯吧,對不對?”陳昭伏在他膝邊,锲而不舍地問,“不管怎麽說,托他的福,我有世界上最厲害最帥的爺爺了,爺爺,你說,我做的……我沒讓你失望吧?”

爺爺的口水流在圍兜上。

顫巍巍的手指,不住拍着她肩膀,嘴角一咧,像是笑的模樣。

陳昭便也笑了。

“我明天就帶你回老家住兩天,”她伸手,用手裏紙巾給爺爺揩了揩唇邊濕濡濡痕跡,“回南天都過了,家裏肯定亂糟糟的,幸好家裏養的雞和鴨早都托給鄰居了——我想家,你肯定比我更想,爺爺,是不是?”

次日一大早。

陳昭陪了一晚上夜,大清早,方才專程回了趟家,換了套輕便的運動服,帶着自己那堆可憐兮兮、正好可以直接拎去老家的行李,重新趕到養老院。

折騰了大半個小時,終于和臨時聘用的兩女一男護工一起,把爺爺推上了車——原本她總習慣租車或是偶爾借用宋致寧的車,不過昨晚跟鐘紹齊打過電話以後,這次便用了他在上海車庫裏——據說是“租用”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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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昭:“……”

果然,身為男人,不管什麽性格,對車都有種深入骨髓的執着。

在一堆豪車裏,陳昭挑了輛最最低調的寶馬X5,即便如此,負責開車的男護工還是不免感嘆了一句:“陳小姐,看不出來,你這還真是夠闊綽的。”

兩個女護工一前一後,也紛紛應和,熱絡的誇個不停。

陳昭聞聲,卻并沒有什麽為此而生的洋洋自得與雀躍,反倒第一次、正色打量了幾人一眼:都是似乎之前沒怎麽見到過的生面孔。

事實上,有好幾次她借宋致寧的車,對方車庫的誇張畫風,什麽瑪莎拉蒂雷克薩斯法拉利,不說價位,至少在大衆直觀的心理預期上,都遠比這輛車要誇張,也在養老院招來不少議論。

這幾個人的誇獎,不管怎麽聽,都讓人覺得——怪刻意的。

可終究沒來得及多想。

身旁老人開始有些暈車的症狀,一下打斷了她的思索,只得先側過身去,和坐在另一側的女護工一起,把人先安撫着。

一時間,神思便跑遠,半點疑惑,也被跟着抛諸腦後。

從養老院到上海遠郊的老家,大約是三個半小時的車程。

八點多出發,到抵達的當口,已經是家家戶戶香氣撲鼻、折騰着午飯的時候。

男護工剛把老人抱下車、放上輪椅,住在隔壁的鄰居聽見汽車經停的響動,已經探出頭來瞧——見是陳昭,老婦人當即喜上眉梢:“昭昭兒!你怎回來了?回來住幾天哇?”

“兩天咧,”陳昭走上前,也沒顧忌對方圍着髒兮兮的圍裙,便跟人抱抱,笑眯眯地攤手,“正好見到,不用特意找你了。阿喜婆,鑰匙給我一把吧,我又忘記帶了。”

這頭民風淳樸,鄰裏都熟悉,自從陳昭搬進城裏、不怎麽回家住,想着家裏又沒什麽金貴東西,便索性在去年,把備用鑰匙交給了村裏以前的赤腳醫生、人又最熱心的阿喜婆保管。

阿喜婆了然,低頭,從自己腰間的一大串鑰匙裏扒拉出一把黃銅色的取下,放到她手裏。

“到我家吃飯伐?”還不忘問一句,“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你李阿婆最近也不回來陪我吃,孤單的很咧!”

陳昭聞聲,也沒多想,便一口應下,“行,我們進屋看看,等會兒就過來吃飯。”

“好好好!”阿喜婆比她更開心,咧嘴一笑,露出“缺斤少兩”的一口白牙,“我這就給昭昭兒做最愛吃的紅燒肉!”

身後,幾個護工雖有些不大樂意,但也拗不過雇主,在簡單安置了老房子、随意檢查了一通過後,五人還是繞到隔壁家,圍着一張缺了角的豁口木桌,陪着阿喜婆吃了頓聒噪的午飯——幾乎都是阿婆在說話,熱熱鬧鬧的,停不下來。

“你阿爺以前在寶林的時候,那是可威風了,你是不曉得,以前寶林的旗袍……特別是那個中山裝,哎喲,賣的是有多好多貴,但你爺爺心善,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少收了我整整一百塊,我一世都記得他的恩呢!”

說話間,阿婆給陳昭夾了塊紅燒肉,複又側過頭,看了一眼呆呆坐着、被護工喂着飯的老爺子。

“就是他現在這樣,唉,是有點遭罪。還好有我們昭昭兒這孝順孫女,你阿爺小時候沒白疼你,真的是把你捧手心裏怕摔碎了,含嘴裏也怕化了……”

老人家絮叨起來,總是不帶停的。

好在陳昭一向對老人很有耐心,也沒露出半點厭煩,低頭,扒了口飯,又夾起那塊紅燒肉,放進嘴裏。

“真好……”

誇獎的話還沒說出口。

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倒是先一步來襲,随着“五層樓”肥瘦相間滑入口腔,那一瞬間,她臉色大變,登時随手扒過腳邊的一個塑料垃圾桶,俯身就吐——

“嘔!咳咳,咳,”嗆個不停,滿臉通紅,還不忘解釋,“不是紅燒肉……嘔,我是,應該是最近感冒了,吃什麽都想吐,嘔……!”

本來早上沒吃什麽,午餐也還沒來得及吃兩口,吐出來的都是酸水。

好不容易來人家做客,竟然吐的這麽狼狽,難免又有些尴尬。

陳昭正想着怎麽跟人解釋,阿喜婆卻猛一下拍拍她背,又捧起她臉,左右觀察。

大概是過去做赤腳醫生時的本能,老人家撚起她手腕,細細摩挲片刻,一副正兒八經望聞問切的專業模樣。

良久。

陳昭望着她,不好意思打斷,只得眨巴眨巴眼睛,“怎麽了?”

而阿喜婆摸了又摸,最後問了句:“有男朋友、不是,有老公了,怎麽也不帶回來看看?”

陳昭:?

“傻昭昭兒喲!”老人一臉恨鐵不成鋼,拍了拍她額頭,“你懷孕了,雖然時間不長,我就怕摸得不準,但估計是八九不離十了!”

陳昭:“……”

這下是真懵了。

阿喜婆倒已經先唠叨開:“最近是不是老覺得想吐,又心煩意亂,總是莫名其妙發脾氣?你這女娃娃家的,也不細心點,這第一胎吧?又是最開始一兩個月,是最不穩定的時候,你可得千萬多長個心眼——這紅燒肉就別吃了,太油膩,等會兒阿婆給你熬點湯送到隔壁去,打掃你也別打掃了,阿婆幫你弄……”

這消息實在來得太突然了點。

為此。

一個發呆又神游天外。

一個唠叨又老眼昏花。

自然也沒注意到,三個護工齊齊對了個眼色,手上喂飯的動作,也逐漸慢了下來。

末了,男護工借口要上廁所,把碗往另外一個單出的女護工手裏一塞,便出了門去。

徒留下兩個神色不定的女護工。

以及,還在怔怔不知言語的陳昭,和突然一下想起什麽,猛地一拍腦袋的阿喜婆。

“對了,之前回南天,天氣發潮,想着你把鑰匙給我,這麽信任我,總得多幫你幫襯點家裏,就給你打掃打掃了房間——你這粗心丫頭,每次都不曬床板,底下木頭都發黴了,好在我發現,然後把它拆出來想去曬曬……結果我一翻開,看見下頭有個黃木盒子,大概是你爺爺留給你的,我也沒弄開,想等你回來再看。”

說着,阿喜婆當即起身,轉頭就在在自家電視櫃下頭一頓翻找。

好半天,終于從一堆廢瓶子裏找出那個大黃木盒子,沒上鎖,只閑閑扣着。

阿喜婆把盒子塞進陳昭手裏。

兩人都還沒說話,一旁,正乖乖吞咽着飯食的陳家爺爺,卻在看到那個黃木盒子的瞬間,像小孩子一樣胡亂揮舞起雙手,臉上漲紅着,一巴掌正中紅心,把給他喂飯的其中一個女護工扇開。

“別動我的盒、盒子!”他喊,難得清晰,難得端正的發音,“昭、昭的嫁妝!誰、敢動!我要打你們!”

最後,還是上廁所上了整整十來分鐘的男護工姍姍來遲,勉力“制服”了鬧騰的老爺子,好不容易把人安撫好,這才讓陳昭“趁其不備”,抱着盒子偷溜出去,回到隔壁自家老屋。

“阿喜婆,我讓爺爺在你這坐一會兒,我看看就回來,”她最後說,“給你添麻煩了哈。”

“不麻煩,……你小心腳下!都是當媽媽的人了,別這麽……诶!別跑起來了!”

陳昭早聽不得那麽多,兀自跑回老屋裏,也不顧廳堂桌椅還帶着灰,便一屁股坐下。

左右上下,認真端詳着眼前這個從沒見過的黃木盒子。

她覺得,今天這趟回老家,實在有點過分驚喜加驚吓了。

還沒從“疑似懷孕”的驚喜裏回過神,手裏這個沉甸甸的盒子,似乎同樣給她預留了意想不到的——

深呼吸一口氣,她低頭,一扒拉,鎖扣被輕松劃開。

受了潮的黃木盒子有些免不了的黴斑,裏頭厚實的一打紙頁也沒能幸免,字跡糊的難以辨認。

陳昭随手拿起一張,看到裏頭寫的是:“今收子正德5200元,用于fuyang昭昭。1992年2月1日,給昭昭買新衣服,170元;工資收入480元。餘:5510元。”

又一張,“1997年8月20日,付蘇慧琴昭昭學費huoshi費500元,餘:9020元。”

陳昭一張張往下翻,每個月每個月,結餘都在緩緩地往上累積,到1998年,爺爺正式退休,這才慢下來。

那時候,他只能靠養雞養鴨、每個月撿廢紙瓶,偶爾接點閑活來攢錢,再加上身體逐漸不好,藥費又是一筆昂貴的開支,或許是因為越攢越慢的緣故,他還在其中某一頁寫上:今天起只能抽一支煙,太貴。

輕飄飄的一句話,和後頭那句“記得給昭昭買過冬的棉襖”放在一起,就變得過于沉甸甸,以至于陳昭看着看着,終于忍不住揩去眼角酸澀。

在那疊紙的最底下,還有兩個大包。

陳昭伸手去把其中一個拆開,裏頭是紮得厚厚實實,一千塊一疊,有零有整的鈔票,足足十八疊。

而另一個——

裹得格外嚴實,一層又一層,還夾雜着塑料包裝紙摩擦的聲響。

陳昭耐心地解開,到最後方才看清,是一件折的整整齊齊、黑色面料的中山裝。

比不久前洛一珩的那件針腳更完整、更細密,一針一線,都是老人良苦用心。

一張小小的紙條,夾在那包裝紙間。

老人的筆畫和兒子一樣歪歪扭扭——他幹了一輩子的裁縫,從學徒到老師傅,念書卻只上到小學五年級,連字認不太全。

可他寫:【我最親愛的孫女陳昭:這是爺爺這bei子做的zui後一件中山裝,我悄悄量了你那個同學的尺碼,人老了,不知道zhun不zhun,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長高,但是爺爺xiwang,你的新lang,會是世界上,最帥的。】

還畫了個樸實的笑臉。

陳昭摩挲着那個笑臉,仿佛又看見,很多年前,雞鴨滿地跑,大黃老是亂吠的自家小院裏,爺爺搬着個小板凳,叼着自己的老煙槍,坐在院子裏,等着自己放學回家。

“今天怎麽不帶你那個帥哥同學回來?”他總是笑,“爺爺還想多看幾眼孫女婿呢,害羞什麽嘛!”

老不正經的爺爺,是世界上最細心,最溫柔的爺爺。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件中山裝疊好,和十來摞錢一起,收回盒子裏。

摸出随身帶着的手機,她低頭,從通訊錄裏找出鐘生的電話,按下撥通鍵。

電話抵在耳邊。

一頭是“滴滴”呼叫聲,等待被接起。

另一頭,似乎是腳步聲,由遠而近——

她霍然回頭。

“啊,吓死我了,”分明初來訝異,語氣卻因為來者而平緩下來,“是你們啊,我爺爺他……”

話音一斷。

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卻正被接通,那頭傳來鐘紹齊的聲音,問了句:“昭昭?”

“唔!鐘——唔!!放……”

“昭昭?!”

有人蹲下身。

纖長手指,拾起那手機,視線在屏幕上親昵的備注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

而後,毫不猶豫地,将電話挂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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