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五父親(中)

父親後來到了要靠扶手器輔助才能走路的地步,大家雖然都不曾明說,相伴身邊,也能切身感受到父親日漸一日的衰弱。

大大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能心照不宣地拿出全身本事,竭盡全力,想要在父親最後的一點時光留下些美好回憶。

一起拍搞怪的全家福,組織家人經常聚會、開幾次合家歡的周末party,一起遛狗、喂貓、曬太陽,把這個家弄得熱熱鬧鬧的;

後來,索性還帶着父親回了一趟上海,拜祭母親,收拾收拾老家,聽父親講講那些總聽不厭的、他在上海度過的少年時光。

這座交織着現代化高樓大廈和縱橫弄堂的城市,畢竟留下了許多無法磨滅的回憶。

譬如父母的青春,那些無比燦爛過的浪漫,還有聖誕節的頌歌,夏日的煙火。

鐘意晟記得。

這次最後的上海之行,第一站,就是掃墓。

那天父親在母親的墓前靜靜坐了很久,末了,什麽話也沒說,只是佝偻着背,手指顫顫,捏着塊幹幹淨淨的白緞子,把那墓碑前前後後擦拭幹淨。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可父親一連忙活了快三個小時,一群人圍在邊上要伸手幫忙,都被他擺手推拒。

直至夕陽落日,父親拂過那塊漢白玉碑,仍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陳昭”兩個字的縫隙裏,那些微末塵土。

“昭昭,不怕,”鐘意晟站得近,聽見父親最後說,“……再等我一會兒,我就又能……跟你一起回家了,不怕。”

他們後來去了上海耀中,父親的母校。

後門那面圍牆,那棵大樹,那片林蔭,在父親溫聲的講述裏,底下仿佛還站着,曾經那個滿面熱切的姑娘,穿着洗得有些發白的舊校服,沖她的“鐘同學”不斷揮手。

也去了那家叫“李阿婆鍋貼”的老店。

阿婆過世很多年,“李阿婆鍋貼”後來給了宋家嬸嬸,致寧叔叔去世以後,嬸嬸經常在這家老店裏坐坐,偶爾也開幾次火,下廚招呼招呼老客,見自家人過來,圍着圍裙就忙活起來,笑語聲聲地同父親談起過去,不見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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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去了趟外祖父留下的那間小小院落。

母親還在的時候,每年都會帶着家人來老家這住半個來月,母親走了,父親仍花下大價錢,讓這間小院,在如潮水般湧來的城市開發壓力下得以保全。

後來,為免荒廢,還安排了母親的遠方親戚在裏頭常住——那家人窮了大半輩子,終于算在上海有個歸宿,逢年過節,總不忘寄點禮物到香港問候,因此,和自家還算有點小交情。

他們到地方時,正逢老家親戚蹲在院子裏喂雞,小院裏熱熱鬧鬧,兩個十來歲的孩子遍地跑,父親見到,一個個塞了紅包,複又慈愛地拍拍孩子們的腦袋,“長得可真好,健健康康就好。”

兩個小孩不解地沖人眨眨眼。

掂量掂量厚實的紅包,左右四顧,怯生生說了句謝謝。

親戚家原也和母親不怎麽親熱,只是外祖父的遠親,受了父親的禮,一下有些局促,又沒什麽能給的,只得着急忙慌扒拉出十來個土雞蛋,裝進籃子裏,一把塞給了鐘意晟。

“多吃土雞蛋對身體好咧,”那是個足夠憨厚的笑容,膚色黝黑的大男人和一旁利落飒爽的媳婦兒你一言我一語,話音誠懇,“我們也沒得什麽金貴的,你們對我家有大恩,客氣話也不說了,以後有什麽用得到的,就是砸鍋賣鐵也報答你們——來來來,留下吃頓飯好不啦?”

所謂報恩,鐘意晟原以為這只是句客套話,也并沒太當真。

卻沒想到,多年以後,這份大恩終歸是一分不少的還到了自家,築家之恩,以命相抵。

那卻都是後話了。

總之,這天他們留在親戚家吃飯,父親待這些人格外寬厚,又給人最後安排打點了些工作和孩子學業、這些都讓鐘意忱後來一一落實,臨走時,還不忘又拍了拍那家小姑娘的肩膀,叮囑她好好讀書。

鐘意晟有些不解,回酒店的路上随口問了句:“阿爸,怎麽你就偏對小丫頭這麽留心?”

父親聞聲笑笑,倦怠間,擡手捏捏眉心。

鐘意晟便以為不過是個巧合,也沒想父親會怎麽詳細回答,正準備轉過話題,卻又聽得一句沒頭沒尾的應答——

父親說:“那個小女孩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兩個酒窩?很多人都有兩個酒窩……

他撓了撓頭,還想細問,剛轉過頭,便被一旁的姐姐一個眼刀殺得片甲不留,灰溜溜地住了嘴。

不管年紀大小,鐘意忱果然都是個大魔王!

父親看出姐弟倆之間的“風波詭谲”,挨個兒拍拍肩膀。

便悶笑一聲,看向窗外,不再說話。

那次上海之行的最後,鐘意晟同家姐一起送父親回香港。

回程的飛機上,父親的精氣神格外好,總拉着他們聊天。

兩人都困得不行,還是不斷眨眼、強打精神,正有一句沒一句搭腔,又昏昏欲睡之際,父親驀地話音一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還有,忱忱,阿晟,等阿爸走了……也把我送回上海,和你媽媽葬在一起吧。”

——只消一句話,一秒,鐘意晟滿腦袋的瞌睡蟲便被“葬在一起”這四個字吓得魂飛魄散。

猛地一個激靈,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來,“阿、阿爸……”甚至還打了個結巴,“怎麽突然說這個?”

父親笑笑,拍拍他肩膀,又轉而看向一旁沉默的鐘意忱,說了句猶如宣判似的斷言:“我年紀都擺在這了,總要面對的。”

似乎還耐心斟酌了一下用詞,父親頓了頓,方才複又開口,“我是怕你們為難,所以提前跟你們說一聲。之前按照你媽媽的遺願,我把她葬在崇義老家,雖然這幾年一直在修繕,但畢竟和鐘家在香港的陵園不同,……咱們鐘家本家,鐘禮烨那頭,這些年發展勢頭還算平穩,可鐘家那些長輩,還有直系旁系的晚輩,多少還是都有賴我們這邊幫扶,如果我和你母親葬在一起,不留在香港,他們會有意見。真要倚老賣老起來,我怕你們招架不住。”

聞聲,鐘意晟尚在雲裏霧裏,而鐘意忱默然片刻,到底是微垂眼簾,輕聲開口:“嗯,前段時間,叔公還來找過我,想讓我勸勸家裏人,安排給媽媽遷墳……我沒答應。”

話剛說完。

鐘意晟登時怒上心頭,“姐,他這是什麽意思,別搭理他!我們自家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畫腳,我們早就和老本家……”

眼見着更難聽的話就要不假思索說出口,便剛剛好,被一旁的父親出聲打斷。

“意晟,別說了,”父親話音淡淡,“他背後壓力也很重,老姑姑鐘靈那邊,還有一群叔伯兄弟,也一樣躲在他背後指手畫腳,這怪不了他。”

“阿爸,你……”

父親擺了擺手。

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每每微笑時,總掩不住衰殘痕跡。

“所以,我提前和你們說了,回去以後,也會在遺囑上特別注明,誰要是刁難你們呢,把文件擺出來就是了——這是我決定了的事,他們應該不敢再多嘴。”

畢竟,他們應該都很清楚。

無論對于鐘邵奇,還是鐘紹齊而言,“鐘”這個姓氏的意義,自他脫離本家自立門戶之後,便只在于“鐘同學”,又或是“鐘生”了。

如果不是和鐘太太葬在一起,這個堅守了一輩子的姓氏,也沒有什麽意思。

姐弟倆對視一眼。

末了,終于是點點頭,“……知道了。”

父親就像一個早早安排好身後事的先知者,一路上,不管是自己,又或是公司,兒女,甚至連遠方表戚,都讓他留了個妥善出路。

卻沒想到,這一次的上海之行,會是他們最後一次和父親一起的旅程。

回去後不久,這有如回光返照一般的精氣神,便霎時之間如同過眼雲煙,一點也不剩了。

那時是十月底。

鐘意晟和家姐一起安排着給父親過完82歲生日,當天晚上,父親就因為心肺功能衰竭被緊急送往醫院治療,好不容易醫生竭盡全力搶救過來,父親又一直留在ICU觀察了大半個月,這才送回普通VIP病房。

明眼人都很清楚,這次的起死回生,已經是最後通牒。

股市動蕩,四面八方的近親遠戚明裏問候暗中試探,都在不約而同預告着父親的死期。

鐘氏姐弟卻還咬牙苦撐着。

他們已經早早送走了最最慈愛的母親,即使自私,又多希望能夠把父親留在身邊,多一秒,一分鐘,一天——再短也好,何嘗不是做子女的最深的慰藉。

父親也知道他們的心願,因此,不像妻子的“頑強抵抗”,他仍順從地配合治療,努力延長着生命。

又這樣熬過一個月。

就在鐘意晟以為一切都還有轉機的當口,當聖誕節的腳步又一次臨近,一家上下甚至都開始籌備在病房給父親辦一個熱熱鬧鬧的聖誕節party時,父親卻在平靜的午睡過後,又一次被醫生正式宣告病危。

聖誕節的歌聲響徹在大街小巷。

街道上都裝點着絢麗的紅,扮成聖誕老爺爺的小商小販随處可見,如果母親還在,一定會很喜歡這樣熱鬧的氣氛,可對于鐘家姐弟而言,這大概是人生中最無法接受的一個聖誕節。

伴随着病床邊的低聲哭泣。

一直到臨死前,父親還拉着他和家姐的手,輕聲說:“你們把能做的都做了,阿爸都知道,阿爸很幸福,一生都……很幸福。”

鐘意晟哭得喘不過氣來。

鐘意忱死死拉住父親的手,一直在喃喃:“我做的不夠好,阿爸,媽走的時候讓我好好照顧你,我做得不夠好……”

父親搖了搖頭。

“……怎麽會呢。”

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卻還是固執而溫柔的說,“忱忱,阿晟,你們一直都是……是最好的,孩子,我以……成為你們的父親,為榮啊。”

是故,哪怕在體征監測最終趨于完全平直的長線時。

鐘意晟在淚眼中輕輕擡頭,想最後記住父親的臉時——或許父親也知道吧,所以,他看到的,依舊是一張微笑着的,慈祥的臉。

父親平靜而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緊握的右手,分明地感受到那頭失力,他只能更用力、更用力地攥緊父親尚有餘溫的手,貼近頰邊。

未曾合攏的窗,吹進絲絲冷風。

街道傳唱的歌聲,也順着這風飄進病房。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Andahappynewyear.”

父親啊,他是笑着離開的。

仿佛還像是很多年前,鐘意晟記得,母親給自己講睡前故事時,說過——在某個,她的青春裏,一個嘈雜聲都靜了的凄清夜裏,有個少年,為她輕聲哼起故意放慢節奏的聖誕歌,一字一頓,吐字清晰溫柔。

雖然是母親告訴了他們這個故事的開始,

但父親,卻用生命的最終逝去,宣告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這對于他們來說,鐘意晟想,一定,一定是個圓滿的結局。

2073年12月25日晚20時37分。

香港SZ集團榮譽董事長,享譽全球的著名企業家、慈善家、乃至政治家,鐘邵奇先生,于養和醫院安詳辭世。

簡單的訃告,由SZ集團首席鐘意忱小姐親筆手書,當晚刊出。

除了那些無外如是的死亡宣告,時間和身份,哀告與署名之外,她在訃告的最後,寫了這樣兩句話——

“家父一生,無愧于祖國,無愧于社會,無愧于家庭。”

“離開這人世,無需獻給他鮮花或哀悼,我想我母親将獻給他,一個等待十四年的擁抱,這已足夠。”

女人的眼淚滴落紙頁,暈開墨漬。

這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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