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哪怕蕭明山說的話都是肺腑之言, 也于情在理, 可孔轍卻一個字都不想聽。

沒錯, 他是兼祧了兩房,又是三房親子,身份尴尬, 家庭關系複雜。可這種人生際遇,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願意, 他試圖反抗過。

可惜, 他有一個沒有擔當,卻很會制造各種麻煩罪過的親生父親。他是他生的, 得了他一滴精血,有了這條命,就只能拿出所有去償還。所以,他做了大房的兒子, 又去給二房,也做了撐門頂梁的兒子。

老太爺說,這是他的命。可他不願認命。

他不幸,生在了這種家庭裏, 遇上了這種事情。可他也想有一個正常的家庭, 想娶一個自己認可的妻子,生幾個娃娃, 過上一段自己想過的小日子。這個願望非常迫切堅定,沒有誰能夠阻攔他。

兼祧的事情, 他可以讓步,本就是他的親伯父,既是無子,奉養了也是情理當中的事情!

可娶妻這回事,他卻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論如何,他只肯娶一個,絕對不娶兩房妻室。如今知道了她和離的事情,那他這個主意,就只能變得更加堅定了。

于是孔轍在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是不會放棄的,你不是你姐,你代表不了她的意願。”

蕭明山先是怒火暴漲,将拳頭捏得“嘎嘣”響,随即一滞,而後竟是笑了出來,戲谑地看着孔轍:“你若是這麽說,我倒是放心了。我姐打小就不喜歡你,如今她和離歸家,因着前車之鑒,想必對待婚嫁之事,只會更加謹慎小心。你這個毛頭小子,必定不會被我姐看在眼裏的,你一定沒機會的。”說完了,在孔轍肩頭拍了拍,笑嘻嘻轉過身,渾身輕松地走了。

孔轍的肺腑都要氣炸了,只是他并非惱怒蕭明山說話直白不好聽,卻是羞怒于,這厮說的話,卻都是實話。

眼睛不由自主就瞥向了旁邊,那人正坐在草地上,伸手接過了丫頭遞來的茶盞。

孔轍才剛堅定滿滿的信心,一瞬間崩塌倒落。長長的嘆了口氣,不覺就悶悶不快起來。佳人近在眼前,可如何獲得佳人的青睐,卻成了一件難如登天的事。

蕭明山雖是當着孔轍的面兒,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可走過來後,他心裏卻有些惴惴難安。

這男女情。事不同于平常,往往都是叫人始料不及的。便如他自己,明明小時候,心裏一直念念要娶回家的老婆,是溫柔可人,嬌媚懂事的。可惜到了最後,他卻是愛上了一個河東獅。

河東獅便罷了,關鍵人家還不喜歡他。若不是他每日裏厚顏無恥的往龍家跑,最後打動了丈母娘,才拍板子把閨女嫁給了他,他如何又能得償所願,抱得佳人歸。

如今卻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蕭明山揪下了樹枝上的一片葉子,心中難掩憂慮,或是姐姐被那厮迷了心竅,就答應了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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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蕭明山一肚子的小心思,就忐忑不安地走了過去,在蕭淑雲身側坐下,看她慢慢飲茶,忽的問道:“姐姐,如今你和離大歸,可想過,再尋新姐夫,要尋個什麽模樣的嗎?”

蕭淑雲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不過這個問題,她倒也不抵觸。雖說她時運不濟,竟是嫁到了那樣的人家裏,可既是噩夢已醒,她自然還是要往前看。

想了想,蕭淑雲笑道:“這事兒我還沒想過,但若是要我說,我自然希望,找一個正直溫柔的人相伴餘生,最好還是家世簡單,畢竟人口少的人家,是非也少。”

蕭明山心裏登時一陣舒爽得意,臭小子,你沒機會了!

蕭淑雲卻是忽然斂了笑意,轉過頭望着蕭明山,輕輕說道:“這事兒不着急,如今當務之急,卻是你要在咱們回去之前,先把房子給我找好了。”

蕭明山吃了一驚:“姐姐不回家嗎?”

蕭淑雲面色微變,低下頭去看腳邊綠油油的草地,低聲道:“我就不回去了,不但不回去,我和離大歸的事情,你也不許和家裏人說。你就幫我找個兩進的房子,不必太大,我一個人住,也用不着那麽大。”

蕭明山沉默了,他自然知道,他姐姐和爹娘之間,是藏有一些諱莫如深的事情,不為他知的。

于是片刻後,蕭明山亦是低頭看着腳邊的綠草,小聲道:“姐,這麽多年,你為何要和家中斷了聯系,便是被林家如此苛待,你也非要犟着性子,不肯寫了書信告知家裏人。”

蕭淑雲只覺心中沉甸甸的壓上了一塊兒巨石:“我寫了,你不在家。”

蕭明山轉過頭,眼睛通紅:“我不在家,可爹娘都在家,為何不肯和他們說。”

那些久遠的,已然被塵封在舊日時光裏的沉痛記憶,一瞬間恍如滔天海浪般湧了過來,蕭淑雲只覺心裏憋屈得很,幾乎要承受不住。忽的站起身,也不看蕭明山,說了一句:“行了,該啓程了。”便逃也似的往馬車那裏飛奔而去。

蕭明山垂下頭,一把抹去了眼角垂落的淚珠。

這一時刻,深埋在心底,一直不能得到答案的疑問終于水落石出了。他姐姐和爹娘之間,果然有很深的隔閡,就是這個隔閡,叫他們雙方,都采取了老死不相見的方式,來回避對方。

孔轍躲在一旁,遠遠兒看着那邊那對兒姐弟,從原先的溫馨細語,變成了之後的閃躲悲傷。他挑挑眉梢,心中疑惑,他們這是說了什麽不開心的事了?

因着害怕弟弟的追問,蕭淑雲在随後的一天裏,都離蕭明山遠遠的。見得他有要靠近的趨勢,立時掉轉頭,就往別處走,不肯給他半絲追問她的機會。

這麽一來,倒叫蕭明山心裏惴惴的,唯恐她再暗地裏偷偷兒跑了。若是和以前一樣,七八年的,也不和家裏人聯絡,便是哪一日遭遇不幸,他都不知道。于是趁着下榻客棧的時候,蕭明山敲開了蕭淑雲的屋門。

蕭淑雲避無可避,只得坐在桌子旁,冷冷看着桌上的蠟臺,佯裝出一副冷若冰霜,閑人莫近的模樣來。

蕭明山看了她半晌,嘆氣道:“姐姐無需再躲避着我,我不問便是。我也答應你,不會把你和離大歸的事情,告訴爹娘聽。”

見得蕭淑雲長睫微動,眼神輕閃,蕭明山續道:“但是你也要答應我,若是有了事情,你一定要和我說。不能再和以前,竟和我斷了來往。你知道這些年我有多記挂你嗎?可我又不敢去找你,怕你生氣。”說到後來,蕭明山忽然心情激動,幾欲哽咽。

蕭淑雲的眼圈早就紅了,忍不住抽噎了一聲,擡手抹去眼角的淚,愧疚地看着蕭明山:“是姐姐不好,姐姐太無情了。姐姐答應你,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會和你斷了聯系。”

蕭明山的心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兒,又抽抽鼻子,牽起眼角露出一抹笑:“我已經叫人回去收拾地方了,是我以前在城裏置辦的一處兩進的小院子,收拾得清清爽爽,東西又都是現成的,幹淨的,姐姐去了便能住進去。”

蕭淑雲笑道:“家裏住不下你嗎?竟在城裏置辦私宅?”

蕭明山的臉一下子皺巴起來,悶悶不快道:“你曉得,爹爹小老婆多,一群女人整日裏沒事兒做,就為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再者,我不是二十一了嘛,和你弟妹也成婚好幾年了,偏偏膝下無子。娘每日都跟催債一般的沖我和琬娘要孫子抱,還非要強迫了我納妾生兒子,把我煩得要死。那院子啊,就是專門置辦了來躲清淨的。每月裏,我和琬娘都要去過幾天舒心日子。”

這話蕭明山再不曾和旁人說過,便是親近如孔轍,親密如琬娘,他也不曾說過。那是他的親生爹娘,再是不好,他也不能,也不願意和別人說他們的不好。可面前這人不一樣,他們有着共同的爹娘,是他親姐姐,自然是可以說的。

蕭淑雲含着一抹笑,看弟弟苦惱的和自己訴苦,心中只覺得軟軟的,十分欣慰,笑道:“你和弟妹的感情很好吧?”

蕭明山臉上一紅,眼神躲閃:“哪裏好啊,就和普通夫妻一樣啊!”

蕭淑雲見得弟弟還如幼年時一般模樣,容易害羞,喜歡臉紅,于是笑道:“普通的夫妻,可不會專門置辦了宅子,小兩口兒躲出去,過什麽清淨日子。”說着抿抿唇,笑道:“還騙我,還要說感情不好?”

蕭明山臉上的熱辣一下子燒到了脖子上,他無奈又羞臊地瞪了自己姐姐一眼:“姐姐你可真是惡習不改,小時候就愛拿了我玩笑,如今咱們都大了,可不興這樣子了。”

蕭淑雲忍不住低眉淺笑,又擡起眼,笑道:“好好好,姐姐的山哥兒大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不能跟小時候一樣,随意就揭了弟弟的老底兒了。”

蕭明山臉上的潮紅愈發厲害,憋了一會兒,幹脆站起身來:“算了算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和你小女子一般見識。”

蕭淑雲掩唇低笑了兩聲,又故意說道:“好好好,姐姐的山哥兒大了,竟也知道了,這男子漢大丈夫呀,不該和小女子一般見識的。”

隔着門扇,孔轍偷聽裏頭笑聲不斷,只覺那蕭明山撒嬌賣癡,實在是叫人不堪入耳。心裏滴溜溜的泛着酸楚,她果然不喜歡自己,見得自己,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他有心多說兩句,又怕她厭惡自己話多,可若是不借着機會上趕着,等着回了嵩陽城,只怕更是難得見面。

一時間,孔轍心裏滿是沉甸甸的憂愁。

重新踏上嵩陽城的土地,于蕭淑雲而言,實在是百感交集的一件事情。

那年她還青蔥懵懂,懷揣着對爹娘的無限憤懑和決絕,帶着一腔的期盼,坐上了林家的花轎。只盼着以後的歲月,可以安穩靜好,一世和樂。只可惜,美夢一朝破碎,她終究,又回到了起點。

進得院門,卻是好大一塊兒照壁,上頭繪着“麒麟送子”,極是精致好看。蕭淑雲朝那照壁上的繪圖瞥了一眼,沒吭聲,繞了過去。

進得垂花門,便是後宅。蕭淑雲放眼看去,卻是一個四四方方好齊整的院子。粉牆青瓦,瞧着甚至入眼。

蕭淑雲心裏喜歡,笑道:“多謝你了,把這房子給了我。回頭你把房契給我,我算了銀子給你。”

蕭明山本是笑着,聽得這麽一句,登時拉下臉:“咱們可是親姐弟,姐姐這麽說,豈非是有意叫我心裏難過?”

蕭淑雲回頭看了蕭明山一眼,笑了兩聲,停下腳步,轉過身認真看着他:“我曉得,咱們是親姐弟。可是,親兄弟明算賬,以後我要倚靠你的地方多了呢!你事事都替我打點,幫我付銀子,天長日久的,我還怎麽找你幫我辦事兒?”

蕭明山不樂意:“都說了,咱們是親姐弟,我的就是你的,給你辦事,那是理所應當的。”

蕭淑雲回道:“若是你不曾娶親,你如此說,我倒也願意應承。可如今你已經成親,是有家室的人。你若是執意如此,那我便立時叫人把東西搬了出去。以後有了事,也絕對不去找你。”

蕭明山還要說,蕭淑雲轉過頭就招呼那些正往屋裏搬箱子的壯漢們:“有勞各位,再把箱子給搬回馬車上去。”

“別別,繼續搬,繼續搬。”蕭明山無奈地看着蕭淑雲,不快道:“你就犟吧,明明是個人,怎的老跟驢子學什麽?”

孔轍站在一旁,“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來。

蕭明山如今正是看孔轍百般不順眼,這一路過來,這臭小子,簡直就跟臭蟲蒼蠅一般,就團團繞在姐姐一邊兒,攆也攆不走,臉皮之厚,實在叫人瞠目結舌。

孔轍朝蕭明山飛了一眼,然後笑盈盈看着蕭淑雲,說道:“我說山哥兒啊,你就按着蕭娘子的話辦吧!雖說蕭娘子如今大歸了,可俗話說,頭嫁由親,二嫁由身,蕭娘子畢竟嫁過了一回,也不算是蕭家的人了,分得清楚些,也省得旁人說嘴不是。”

蕭明山簡直要被氣死了,這個該死的臭蟲,抓住了一切機會,都要明裏暗裏說給他聽,他的反對無用,他的不同意,根本就站不住腳。于是漲紅了臉,就要舉拳頭。

蕭淑雲感念孔轍一路上的悉心照顧,對他已有了幾分改觀,如今聽了他這話,雖是覺得不好聽,卻也認為是有幾分道理的,于是忙攔在中間,看着蕭明山道:“行了,你也快些給個準話兒,到底行不行?”

蕭明山一肚子悶氣,看着倔強的姐姐,只好放下拳頭撅起嘴,不快道:“行啦行啦,打小就你主意正,打定了心意,八匹馬都拉不回。我不同意,難道還看着你搬出去不成?”

孔轍得意地站在蕭淑雲身後,瞧着板着臉滿是不快的蕭明山又飛了個媚眼兒過去後,溫柔地同蕭淑雲說道:“這箱籠是貴重的東西,就歸置到耳房裏吧!離正屋近,也不怕旁人打了壞主意。”

蕭淑雲自是同意的,孔轍又瞅着機會朝蕭明山得意地搖了搖頭,随即就招呼着漢子們,将箱籠歸置在了耳房裏。

蕭明山自是被氣得半死,暗地裏把兩只手捏得“嘎嘣”響,心說好你個孔小二,看他得了機會,怎麽收拾他!

只忙活了半日,就把這院子收拾好了。蕭淑雲感激地看着蕭明山:“果然如你所言,這院子裏的東西都是現成的,搬進來就能住。”

蕭明山見得姐姐高興,自然也高興。正待說話,便聽見垂花門處一陣動靜,轉過頭去,就見得孔轍領着一個身穿松花色褙子的老婆子正往裏走。那老婆子的身後,還跟着一串兒丫頭。

這小子,又被他逮着空子在姐姐這裏讨得好臉色了。

果然,孔轍笑眯眯走了過來:“蕭姐姐,我瞧你身邊只帶了一個丫頭,如今你自立門戶,少不得還是要添上幾個使喚的。這孫婆子,是嵩陽城裏頭出了名的人牙子,她手裏的人都是好的,姐姐過來看看,瞧瞧有沒有看中的。”

蕭明山心裏膈應得要死,方才他忙着收拾屋子,卻是把這事兒給忘了,倒叫這小子撿了便宜去,忍不住去刻薄他:“剛才還是蕭娘子,如今就變成了蕭姐姐,你還真是臉皮厚,自來熟。”

孔轍才不怕蕭明山罵他呢,越罵越合他的心意,于是孔轍立時面露傷感,可憐楚楚望向了蕭淑雲,悲傷道:“原是小弟唐突了,只是小弟心想着,小弟和山哥兒情同兄弟,既是情同兄弟,那他的姐姐,自然就是我的姐姐了。”說着轉過頭,更加悲傷地看着蕭明山:“你昨夜裏還同我說,你姐便是我姐,讓我們姐弟情深,如何今日卻如此刻薄我?我真是太傷心了。”

眼前的情形實在是出乎意料,印象中,這小子可不是這德行啊?飛揚跋扈,厲害得很,怎麽如今瞧着,倒成了黏黏糊糊軟軟塌塌的性子了。

蕭淑雲瞧見孔轍那副,恍似小狗挨了責罵,就“嗚嗚咽咽”可憐兮兮的模樣,登時心裏一軟,忍不住轉過頭來責備自己弟弟:“你方才那話,着實過了些。想孔家的二少爺也是你打小就認識的,每年都要往咱們家住上好些日子,說是親如親人,也不為過。”然後轉過頭來,便溫柔道:“行了,以後就叫我姐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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