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厚實的馬靴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 蕭淑雲瞧見一臉歡喜迎上前來的章懷毅, 略微颔首, 笑道:“有勞郎君了。”

眼見佳人在前,章懷毅只覺這美夢實在太美,忙笑着還禮:“娘子客氣了。”身子往後一側, 笑道:“這邊兒請。”

章懷毅家中經商,雖不及蕭家富足, 卻也是小康之家。蕭淑雲随他進了一處包廂, 并不大, 擺設卻極是奢華富貴。

珠兒上前替蕭淑雲脫下了外頭的夾棉披風,一轉頭, 就被章懷毅眼疾手快地殷勤接過,仔仔細細地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披風馨香宜人,章懷毅背過身去偷偷嗅了一口,只覺整個人都要飛升成仙了。

今日戲院裏唱的《青娘尋夫》, 卻是講的一個喚作青娘的女子,夫君出門趕考,卻是一去不複回,青娘在家苦等三年不見君歸, 便變賣了家産, 收拾了行囊,前去尋夫。

蕭淑雲隔窗望去, 見那戲臺子上的花旦咿咿呀呀正唱得婉轉動人,不覺觸動心腸, 聽得十分認真。

章懷毅卻是無心看戲,他不時就要往蕭淑雲那裏瞧去,只覺近處細細端詳,卻更是美人似玉,如花如月,叫他的一顆心跳得厲害,不曾有一時半刻的松緩。

只是他也并非是油嘴滑舌之人,雖是滿腔愛意,卻是将手掌搓了又搓,眼神瞟了又瞟,也不知道該如何張口說話。

蕭淑雲雖是看得專注,可被人用火辣辣的眼神一直盯着瞧,很快,她便有所察覺。不覺心裏頭生出了厭煩之意,故意不轉過頭去,只裝着一副癡迷于戲曲的模樣,盯着戲臺子瞧。

那章懷毅有心說上幾句話兒,卻瞧得蕭淑雲看得認真,思來想去的,最終也不曾張口說話。

這廂小隔間裏頭的氣氛不尴不尬的,而那邊兒,蕭淑雲有中意的良人,并且已經交換了玉佩這回事,很快就被廖姨娘捎信給了孔家的廖氏。

廖氏接了消息,便立刻叫人把孔轍叫了去。

這幾日二房的柴氏不安分,把自家那貌美侄女接過來小住是個什麽意思,只要長得一雙眼睛的人,便都瞧得明白。

只可惜卻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了,聽說那柴家的女孩兒都和轍哥兒故意偶遇好幾回了,卻是被轍哥兒很快避開,根本就不給那女孩子任何機會。

再去掂量一番手中這消息,廖氏不覺生出了一片憐惜之意來。

她到底比之柴氏,對那孔轍多了幾分真意。雖是為了女兒和孫女尋得一個能夠依靠的靠山,可這孩子,到底親親熱熱叫了她二十年的大伯母,這裏頭的感情,也并非都是虛假的。

廖氏坐在屋子裏長嘆了口氣,叫人去端了一碟子豆糕來。這孩子最近很是喜歡這糕點,每日裏都要用上一些的。叫了糕點還不夠,想了想,又叫人去把後院子裏,藏在樹下的一壇子舊年的雪水取了出來,燒滾了沏了秋露茶,就端了上來。

因着廖氏叫得匆忙,孔轍還以為是出了什麽要緊的事情,忙趕了去。卻被廖氏笑眯眯哄着吃了糕點又喝了茶水,卻還是不開口。

眼見這孩子又一次疑惑地瞟了過來,廖氏嘆了口氣,便把那廖姨娘送來的信,遞給了孔轍瞧。

孔轍只看了一眼,便覺喉管裏頭,似乎要有什麽欲要噴薄而出。他不能接受,難道說,他那一腔真意,就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嗎?上次他眼睜睜看着她出嫁,這一回,他還要眼睜睜看着她,再一次另嫁他人嗎?

不!

不能!

孔轍将那信紙迅速揉成一團,起身就疾奔而去。

廖氏看着那飛奔遠去的身影,也急忙忙跟着走了出去,叫來了丫頭,吩咐道:“你快些追上去,吩咐跟着二爺的人,一定要小心看護二爺。”

柴氏這裏這幾日胸悶得很,自家侄女如此的花容月貌,嬌媚動人,怎就不能打動了那小子的一顆心呢?

思及那小子如今都二十出頭兒了,屋子裏竟還沒個通房丫頭,眉心一跳,立時在床上坐了起來。那孩子,不會是那方面有隐疾吧?

柴寧守在一旁,看柴氏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她心裏也是跟着惴惴難安的。

柴氏惱不惱,她倒是不甚在意,可她的肚子卻是不能等。這眼見着日子流水般就滑了過去,她一定得抓緊時間,趕在孩子兩個月之前,把自己給嫁出去。月份越大,到時候生産的時候,就越發的不好動手腳。

柴寧正動着歪腦筋,不妨柴氏忽的坐起身來,吓了她一跳,忙定一定神,起身湊上去,溫聲道:“姑母怎麽了?”

柴氏心裏頭把那忽如其來的想法轉了一圈後,觑了一眼柴寧,卻沒說給她聽。

“無事。”柴氏重新躺回去,兩彎纖眉,不由得皺巴了起來。

不能告訴寧姐兒這丫頭,到底這孩子如今還不是孔家的人,孔轍好歹是她的嗣子,便真是身子有病,也不能就宣揚了出去才是。

柴寧此時也無心去揣測柴氏的心思,一只手下意識按在了肚皮上,只覺腦仁又開始疼了起來。

又枯坐了一會兒,孔轍離家的消息,便傳了過來。

柴氏驟然惱怒起來,她這裏病情還不曾穩定,那小子竟然就這般不辭而別了?

柴寧一聽那孔轍竟是走了,心裏也跟着愈發煩亂起來。本就冷若冰霜無法打動,如今更是不見了蹤影,這底下的戲,只她一個人,可要如何唱下去才是。

可瞅着柴氏一臉的怒容,柴寧也只好忍着心煩,先将柴氏勸慰了一番後,才滿頭悶氣地走出了院子。

孔家的宅子是老宅,以前家宅興盛的時候,也是花了大力氣修建的,這一路走去,亭臺樓閣滿眼的錦繡,伸手撫住那探伸過來的郁郁松針,柴寧心裏頭,真是舍不得這孔家的富貴體面。

她若是如今轉頭回了柴家,倒也有個現成的表哥正在家裏頭等着她,想來她只要把手招了招,那位表哥,便會立時撲将過來。到時候給肚裏的孩子尋一個現成的爹,卻也是容易得很。

可是那位表哥和孔家的這位表哥相比,卻是不能夠擱在一處相比較了。真真的一個是天上的天鵝,一個卻是泥坑裏的鴨子。

總還是要想個法子,把那位孔家的表哥給弄回家裏來才是。

柴寧心事重重順着走廊往回走,卻是忽覺眼前一晃,再一擡頭,卻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郎君,正目光爍爍地盯着她看。

這眼神她看多了,一眼看過去,便明白了。

柴寧不由得将這位郎君細細探看一番,卻驚訝地發覺,這男子的眉眼輪廓,竟和那位轍表哥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聽說那位轍表哥下頭,還有好幾個兄弟呢!

柴寧心思一轉,将頭略略輕垂,就嬌聲細氣地軟聲說道:“不知道閣下是哪位,可否報上名來?”

孔軒只覺得這一腔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就好似千萬個小銀鈎子一般,将他的一顆心勾得奇癢難耐。

這姑娘長得真是太好看了,跟畫上那上月之人竟是不差分毫,想來這位,便是家裏頭私底下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二伯母,想要他二哥娶為妻室的柴家小妞兒吧!

不成想,竟是出落得如此美貌可人!

孔軒心裏頭就開始生出了不忿之意來,怎的什麽好的,都要巴巴兒的給他那二哥去!

一直就在心頭翻滾,從來不曾熄滅過的嫉妒之火,很快便在孔軒的心頭之上,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他和他那二哥一母同胞,是再親不過的兄弟了。可惜他們二人的際遇,卻是一個如雲飄在天上,一個似泥,髒兮兮地堆在地上。

如今他那二哥已然又中了舉人,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每日裏回得家中,只聽他母親,不是在屋裏唉聲嘆氣,就是涕淚連連,哭她命苦。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嫌棄他不如他哥罷了!

孔軒憤怒地盯着面前這女子看,瞧,如今家裏頭,什麽好東西都緊着他那不得了的好二哥,便連這麽好看的女子,也都是緊着他來的。

柴寧不知道面前這郎君為何死死盯着她瞧,目光不善,頗有幾分怒意沖沖,叫她心裏頭着實生出了懼怕來,也不敢再多話,将兩瓣兒櫻唇抿了抿,就挨着牆角兒,想要蹭過去。

卻被孔軒擋住了去路,孔軒道:“在下孔軒,是孔家的三少爺。”

三少爺?果然是那位轍表哥的兄弟!

柴寧忙福了福,愈發的嬌柔了嗓音,曼聲道:“給三爺請安。”

這小嗓子妙的——

孔軒立時被迷得又心癢難耐起來,忙伸手扶住了柴寧的胳膊,将她扶起後,還舍不得丢開,一面隔着厚厚的衣袖摩挲着,一面垂着頭,眼睛盯着柴寧的臉瞧,軟聲回道:“趕緊起來,沒得再勞累你,累壞了,三爺我可是會心疼的。”

這話說的——

柴寧心頭一跳,忍不住擡起眼看了過去,卻見那孔三爺正色眯眯瞧着她看,那模樣,倒好似想要把她一口吞下去,才心滿意足呢!

孔轍快馬加鞭,趕到了嵩陽城的時候,也已經是入夜時分了。他策馬疾馳,很快便到了蕭淑雲的大門前。

門前點了兩盞燈籠,正随着涼風微微浮動。孔轍坐于馬背上,眼睛死死凝住了那大門,心裏頭疼得厲害。可他終究沒去敲門,好久之後,掉轉馬頭,往蕭府裏頭趕了去。

雙瑞跟在後頭,一路被涼風吹得冰冷的口鼻,如今稍一喘氣,就覺得刺啦啦叫他疼得難受。又在大門外頭迎着涼風枯坐了半晌,這會兒的功夫,手都僵硬了。可瞧着少爺喝馬離去,他也只好趕緊驅馬緊追而上。

蕭明山本已經洗了臉和腳,準備歇下了,聽見孔轍來了,不覺嘆了口氣,轉身和龍氏道:“你睡吧,叫丫頭裝個湯婆子過來暖着,我今夜怕是回不來了。”

龍氏雖是不願意她那大姑子嫁去孔家,可孔轍一番深情,卻也叫她十分的感慨萬千。若非是那樣一個家世,這等癡心良人,自是個極好的歸宿了。

只是可惜了——

龍氏說道:“夫君不必擔心我,好好寬慰孔家兄弟才是。”

蕭明山點點頭,重新穿了棉衣,又披了夾棉披風,才推開門去了。

等着蕭明山走了,龍氏的心腹丫頭芙蓉裝好了湯婆子,走了上前來。一面把那湯婆子塞進被褥裏,又把被褥掖了掖,一面觑得龍氏的臉色,小聲道:“二小姐如今和離在家,那位孔家的二少爺,瞧着就是個能夠依靠的好人,奶奶何不牽一把紅線,把二小姐說給了孔家的二少爺。”

龍氏瞪了芙蓉一眼:“少胡說八道,那孔家若是能嫁,我那大姑子早就嫁過去了,哪裏還輪得上小妹。再者,那位少爺是癡情,可他癡情的又不是妹妹,這要是嫁過去,以後的苦頭,可不會少呢!”

說着把芙蓉端詳了一番,“啧啧”了兩聲,嘆道:“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人兒,如今一看卻是個糊塗蟲。以後你的姻緣,便我來費一費心給你挑。依你這般蠢笨,只怕跳進了火坑,還以為自己得了大便宜呢!”

芙蓉忙笑着服侍着龍氏睡下,卻是出了房門,看着頭頂蒼白的一彎月,嘆了口氣。奶奶這裏不肯幫腔,只怕二小姐那裏,卻是要白浪費了一番心意了。

蕭明山這廂出了屋門,迎頭便是仍舊淩冽的冷風,趕緊将披風緊了緊,便往孔轍下榻的院子裏疾步走去。

走了一會兒,又轉頭吩咐後頭跟上來的小厮,叫他去廚房,吩咐廚娘備些酒菜,再溫幾壺竹葉酒來。

孔轍身上的披風不曾解下,只坐在幹冷的屋子裏,人也不動,就跟木樁子泥胎塑像一般,看得雙瑞心裏頭害怕地直跳。他也不敢去勸,只手下不停,趕緊把那火盆子燒旺了起來。

于是等着蕭明山進得屋裏的時候,雙瑞登時眼珠子一亮,立時喜不自勝地就迎了上去,殷勤地幫着蕭明山脫下了披風。

這雙瑞平素裏可是輕易使喚不動的,如今這般殷勤,怕是裏頭那位,把他唬得不輕。于是蕭明山往屋裏瞟了一眼,見得那人身上還披着披風,不覺心中嘆息,扯一扯衣袖,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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